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时晏 ...


  •   一

      这一日天清日晏,无风,无沙,无絮,正是赶路的好日子。

      河东路翼城城门内,熙熙攘攘一群人,都在等着晨钟敲响,城门大开。昨日赶了大集没来得及归家的,挑着沉甸甸的担,眼巴巴的望着城墙上守卫;欲去京城赶考的书生,从行囊中取出一本《经义详解》来,两耳不闻身边事的细细看了下去;牵了数匹马的马贩子,着急地搓着手,赶着去城外开张——这些都是翼城守卫每日能见到的人,但城楼之上一边盯着日晷一边打着哈欠的小兵,看见人群中的一点,不禁皱了皱眉——他从来没在翼城看见这样的人。

      那是个在暮春三月里还披着雪狐大氅的男子,从城楼上看下去,远远辨不清脸孔,只觉得他一双眸子纳了世间光亮,挟三分邪气,三分睥睨,三分漠然,外加一分冷到骨髓的萧瑟,让人视线一旦触碰,便再移不开目光去。城楼下农户、马贩摩肩擦踵,向欲开的城门挤去,他被裹挟在人潮中前进,周身却如有屏障,无人能近他身侧,蹭到他衣角,污了他衣袍。

      辰时已至,晨钟长鸣,城门洞开,城下之人鱼贯般向往涌去,而他微微垂目,似乎觉得日光晃眼,行得缓慢。

      城楼上的士兵不禁有些奇怪,这人看上去不是王孙公子,便是江湖行客,不论哪一种,出城都甚是便宜,可这人为何会和鱼龙混杂的商户排在一处,等着出城?他天未明时便排在了此处,怎得开了城门,却不急不慌,悠哉悠哉的并不着急出城。一晃之后,士兵看到女墙之上多了一袭红裙,只得一个背影,却是玲珑有致。那姑娘广袖罗裙席地,云鬓花钿轻摇,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来,只得那数寸雪白,便已是妩媚至极。

      “教主教主,你等等奴家。”那姑娘遥遥唤道,声音软糯。

      “你来做什么?”城下男子声音如他的眸一般清冷,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他伸出手掌缓缓抚平被风扬起的衣角,在此处耽搁数个时辰,便是怕她寻不到自己,然而此时看到她出现在眼前,心内却并没有轻松些许。

      ——笑儿,你何必要跟来呢?

      那女子似是习惯了这般口吻,她举起双臂,将火红的衣袖交叠在头顶,遮住小小一片天日,笑盈盈道,“奴家来给教主挡太阳。”

      “站在城墙之上像什么话,”那男子无奈地摇摇头,足尖轻点,踏空而来,周身似有清风环绕,吹拂不息。一晃之后,他已提起那红裙女子,落在了城门之外,“笑儿,你答应过不阻拦我,如今,可是要毁诺?”

      “奴家怎么敢拦教主?”红裙姑娘莞尔一笑,绽放两朵笑涡,“奴家只是要来跟着教主,陪着教主,给教主挡太阳而已。”

      “罢罢罢,你既执意要跟来,那便跟着吧。”那男子阖眼说道,不表喜怒,“笑儿,莫再叫我教主了,如今的教主,已是肖单了。”

      “那叫公子?”红裙姑娘快行几步,转过身来倒着走在男子前方,高高举起衣袖来,又要给他挡太阳,她比他矮了一尺有余,所以奋力举着衣袖,还是有斑驳光点落在了男子脸上。红裙姑娘咬着下唇,半晌不好意思道,“公子别怪笑儿,昨日走得急,伞忘在了客栈。”

      “无妨的,晒晒太阳也好,”那男子迟疑了下,还是上前去将曲笑儿高举的手臂拉了下来,“反正也没多少日子了,何必在意会不会散功。”

      曲笑儿听得这话,侧过头去不看他,笑着将充盈眼中的苦涩憋了回去。是啊,昆仑一战过后,他的身子每况愈下,散功是迟早的事,遮不遮那日头,倒也无甚所谓了。

      “笑儿,你非我家仆,不必唤我公子,”男子见状,顿了顿道,“这一路,叫我时晏好了。”

      话一出口,说话之人便后悔了,他暗暗叹道,果然将死之人,连心都硬不起来了,若是让旁人知晓了千面杀一教狠绝无两的中兴之主云时晏,竟为了安慰个姑娘,让她直呼自己的名,不知会不会惊愕地咬掉了舌头。

      “真的?”笑儿兴奋地确认。

      云时晏看着她雀跃的眸子,终是再板不住脸,略略一笑着点了头。

      “那我叫了你可得答应?”她拍手道,“时晏?”

      云时晏抬眉应道,“嗯。”

      “时晏?”只过了不到半盏茶时间,她又唤道。

      “嗯。”这次连抬眉都省了。

      “时晏?”

      “什么事?”云时晏无奈地以问为答,应付她今日第三十一次唤他。

      “只是唤你一声而已,”她笑得粲然,将后半句话默在了喉中,“叫一次,便少一次了。”

      就这么一路唤着,走完了河东路,穿过了京西北路,终于到了京畿路。

      二

      曲笑儿一入京畿路,便病了。她病的甚是蹊跷,一歇下便精神焕发,似有好转,一赶路就脸色惨白,腿脚发软。云时晏当然知道她的把戏,不过距那三月之限仍有七十余天,他对于早些晚些去见阎王倒是无甚所谓,只是她若不愿,他依了她便是。

      曲笑儿见他肯停在阳武,不直接赶去开封府,喜悦至极,掏出私藏的银子包了个小院,气色好得像是根本忘了自己是在“养病”的人,天天洗手下厨,换着法子的做菜喂云时晏。

      她做什么菜,云时晏便吃什么,昔年他修炼“笑春风”心法时,辟谷而习,以风为餐,以露为饮,平日除了酒茶,并不在意菜色。曲笑儿常常哀叹自己一身的厨艺白瞎了,做的精致小菜都喂给了云时晏铁塔般的护卫石头,奈何石头尽数吃完,仍无饱腹之感,常缠着曲笑儿拿水缸似的锅子铁铲似的炒勺做石头吃的分量,折磨地她苦不堪言。

      如今只有他们两人了,便只有他吃她做的菜了,再无人来抢。他尝不太出四喜粉团、蜜汁火腿、白玉翡翠到底有什么好吃的,只是觉得入口有一丝甜味。他明白,她知晓拦不住他,便想着若他尝便世间美味,做个饱死鬼,也是不错的。既然要做饱死鬼,那便少不了好酒,曲笑儿不知怎得,竟在距银州千里之外的京畿路购得了三坛十五年的边地佳酿银州春,她布了四个小菜,就着银州春,与他对饮于月下。

      银州春是绝好的佳酿,极醇厚,易醉人,爱酒之人虽心中无事尚能两坛倒地,如曲笑儿般心中郁结者,不一会儿,便醉的不省人事。她以手托腮,撑着自己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砸下去的脑袋,醉眼迷离,两颊酡红一片。

      “笑儿你醉了,”云时晏饮尽一坛,眸子却越发晶亮,毫无醉意,“我扶你回房。”

      酣醉之人蛮力颇大,曲笑儿一扫衣袖,将云时晏的手甩出了几尺远去,她仍是支楞着脑袋,醉眼昏花道,“云时晏,你为什么就要去......送死......为什么就不能......陪我......”

      “笑儿,你醉了。”他眸色一冷,不答她的话,扶起她就要往屋里送,曲笑儿惨然一笑,狠狠将他推开,他猝不及防,手臂之上,被她的指甲划破了数道。云时晏低头去看那渗出血珠的伤口,有些狐疑,笑儿的指甲一向修剪的圆润,怎会能划破皮肤?他垂目看去,瞧见了曲笑儿全是豁口的指甲——她做了十五年“当世陶朱”曲闻亭的幺女,身在巨富之家,十指不沾阳春水,却因想要为他做些可口的餐食,搜肠刮肚回忆昔年曲府中厨子们的手艺,试了一遍又一遍,拣菜洗菜切菜,素来爱美的她,蹭得手上斑斑点点,碰得十指坑坑洼洼,一点都不美。

      “笑儿,我并非善人,却愿为重诺之人,”云时晏撤走欲架她回屋的手,沉沉道,辨不清情绪,“昔年千面杀尚负魔教之名,我亦杀伤各派前辈数人,清商宫冉宫主、芙蓉庄柳庄主和丐帮耿帮主却仍愿助我一解冤仇,道出真相,白家父家母之名。我立下血誓,待恩怨了却,必以心头之血,祭奠诸派前辈之灵,那一夜,你也在。”

      “你答应旁人的,从来都能做到,”夜风微凉,曲笑儿往披风中缩了缩,低低说道,非是埋怨,非是责怪,只是深重的遗憾,压得这句子都已要承受不住,“答应我的,却从来都忘了。”

      ——他答应过她什么呢?云时晏蹙眉,细细从头回想。

      九年前,他被义父打伤,关进教中水牢,后来趁守卫不备,逃了出来,躲在了曲闻亭消夏之所的柴房内。不料没两天便被曲家总管发现了,当他是谋财的歹徒,欲将他就地处理了。这时一个红衣姑娘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她只十岁上下,一张粉团似的脸孔,耳佩明月珰,腕戴金钏环,似银铃般作响,甚是娇憨可人。云时晏抬眼瞧她,一个小小姑娘,却外罩大红折枝花对襟长衣,身着石榴色销金长裙,神气十足。

      他冷眼一瞧,便收回了目光,来了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小姐便也罢了,还来了这么些随侍,不知让她搀和一下,自己待会儿还能不能扣了腕上机簧,击杀了曲家管家。

      红衣少女凑近了几步,见他唇边笑意,有些不解,“大余叔叔要杀你,你为什么还会笑?”

      “我笑的是小姐你,”云时晏淡淡道,“你可知挂上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的,一般都是那波斯猫,而不是人。”

      “你竟敢对小姐出言不逊,”曲余怒道,出手便在他背上又是一掌,他肩头动了动,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来,脊梁却仍直直挺着,“老爷都不会这般同小姐说话。”

      “你家老爷是她亲爹吧,”云时晏懒洋洋挖苦道,“亲爹自然要宠着她,我这和她无缘无故的人,凭什么让着她。再说......是你家小姐先问我为何发笑的。”

      “你——”

      “大余叔叔,你别再打他了,这个人有趣,”曲笑儿伸出粉嫩的小手拽曲余的袖子,“让他做我的俳优吧。”

      “可是小姐,”曲大管家迟疑道,“这个人来历不明,性子又如此桀骜,我怕他伤了小姐。”

      “正好正好,爹爹花钱给我雇了那么些保镖,这在可以派上用场了,”曲笑儿拍拍曲余的手掌,似在安慰他,不由分说便拉了云时晏走,“大余叔叔放心吧,他可伤不到我的。”

      云时晏眼中腾起灰暗的霾,骄傲如他,似乎觉得这样的回忆太过艰难,不愿再回想下去。他顿了顿,终还是伸出手去,将醉得昏沉欲睡的曲笑儿横抱在怀中,放回了屋内。

      他扯了被子替她盖上,这个动作他生疏地紧,倒是她为他盖起被子来更得心应手些,他叹了口气,将瓷枕垫在她脖颈下,沉沉道,“笑儿,若是那一日你我并未相遇,该有多好。”

      三

      “你猜我今天听到了什么?”曲笑儿挎着菜篮,边掏出七七八八的时鲜来,边眼睛亮晶晶地问云时晏。

      “什么?”他放下了黑釉茶盏,任由盏中乳色飘散,抬眼问道。

      “千面杀蛰伏六旬,终证其名,云时晏负怨半生,始清其宗——东市那说书先生惊堂木‘啪啪’敲着,底下听的人眼都顾不上眨了。”曲笑儿笑道,“他说得真真儿,好似当日真在昆仑山上——‘那昆仑派掌门何守正下令砍了入山之桥,阻挡千面杀攻势,云时晏麾下块垒部便在两日之内,就地取材,又搭数桥;何守正大惊,遣派中弟子,趁夜摸去了千面杀驻地——诸位客官你们猜怎么着?千面杀驻地除了守卫,帐中空无一人。此时后山传来巨响,震天动地,何守正这才知,玉珠一峰,已被千面杀硝火部炸成了可以跑马的平地......’”

      “你一直听到他说完?”他问。

      “是啊,”曲笑儿扬眉一笑,“他还说到我了呢!”

      “哦,”云时晏似乎起了兴致,望着她道,“他说了什么?可是‘千面杀教中有一红衣女子,气质高华,艳才决绝,不似俗世中人,太清殿塌,诸派下昆仑之时,其对伤者多有照拂,更见菩萨心肠......’”

      云时晏难得调侃,定是心情不错,曲笑儿眸间清光一闪,道,“非也非也,他说得可是有一红衣女子常伴云时晏左右,其貌甚美,比起云时晏来不知好看了多少......”

      她大言不惭,挑衅般地看着他。而他却悠悠笑了,清朗的似兰谷清风,“这说书先生甚有眼光,明天我也得去听上一听,再多给些赏钱了。”

      曲笑儿只当他会淡然应对,不料他如此回答,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忙说,“等了这么久,一定饿了吧,我去做饭。”

      ——相识九年有余,她听过无数旁人称道她的容颜,却从未从他口中,听得一句赞誉。

      她低着头转了身,用手背贴上自己的脸颊,向消下去那两抹绯色。

      “笑儿?”他不明所以,柔声唤道。

      “听不到——”她已经飘出去好远,头也不回,“我去做饭了——”

      ——居然羞了?果真是长大了。

      云时晏拿起桌上的茶筅,一手击拂,一手点水,又欲斗茶,但片刻后却停下了动作。他按着眉角,不由得想到了她小时候......她小时候还真的和现在不同......

      “喂,”记忆里那红衣少女笑盈盈说,“你别记我的恩,我可没想着要救你,我是在救大余叔叔。”

      “哦?”被收做了俳优的冷面少年似乎来了兴趣,“你怎么看出来我要杀他的?”

      “你明明还有力气与大余叔叔搏上一搏,你却动也不动,只是躺在那儿引他上前,”曲笑儿扬着脑袋望着高她半人的少年,“不是想置他于死地又是什么?”

      “你怎知我不是打累了,不想再打了?”

      “我瞧你的眼睛,觉得你不像是会放弃的人,”曲笑儿抿了抿嘴,踟蹰道,“爹爹说,有你这样眼睛的人,都是狠心的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小小的红衣姑娘推着那遍体鳞伤的少年往自己房中走,越走越快,一个转弯便甩掉了随侍的婢女,她停在了墙边,指着东墙的角落道,“那里有个暗门可以出去,你快走吧!”

      “你真的只有十岁吗?”云时晏俯下身来,凑近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她的眼睛琥珀一般,淡淡的棕色,蒙着水汽般看不真切,他对上那样迷人的眸,“为什么要放我走?”

      “许是因为你生得好看,我一见就喜欢,”女孩伸出手来抚摸他沾了血污的面容,云时晏身子一僵没能及时躲开,她柔软的手掌便覆了上来。女孩笑得天真烂漫,似乎世上的事,便是如此简单纯粹,“娘亲就是很好看的人,却并没有什么好运气。你这般好看,也被人欺负被人打,所以我想给你一点好运气,让你不用被关在院子里给娇滴滴的富家小姐讲笑话听。”

      她总是在笑,笑的那般好看。那是他并不熟悉的神情,带着一丝暖意,让他心烦意乱,甚至想弄疼她,看看她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我若不想走呢?”思量片刻,少年挑眉问道,冰霜似的一张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他恢复功夫起码得有半年时间,曲氏为豪右之宗,若成了曲闻亭独女的俳优,用药养伤倒是比回到教中,回到随时都有可能杀死自己的义父身边,好了不知多少。

      “真是的,我想走都走不了,你能走却都不走。”曲笑儿似乎有些不快,小小的脸皱了起来,却还是道,“留下便留下吧,我不会缺了你养伤的药的。”

      她竟然猜得出自己的心思,冷面少年凝神望着冰雪聪明的小姑娘,神差鬼使般开口道,“我一年之内便会离开,可以带你一起。”

      “真的吗?”红衣女孩雀跃道,眸子亮晶晶的,衬得火红的衣裙都黯淡了几分,她伸出雪白的小手来,不管不顾地击在他掌上,“一言为定!”

      他顿了一顿,终是提起手掌拍了上去——这提议一出口,他便已后悔,但不知为何,他有些不忍看到女孩眼中的明亮,化作同自己一般的灰霾。

      他当然毁诺了,五个月后,他的伤势已大好,开始计划离开。再两个月,他于月夜抽身,他知晓那夜曲笑儿早早避开婢女兴高采烈打好了包袱,他知晓曲笑儿在屋中一夜无眠,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压着嗓子低低呜咽。

      他没有回头。

      后来,他听说她偷了家中良驹,一路追着自己踪迹而来,却被曲闻亭在半路截住,送回了洛阳大宅,而阴山附近那个曾收留过他的山庄,也自此封了起来,再不许人入内。

      再后来,他听说她接过了曲家大半家业,曲家西京、中京、南京三道,河东河北共五路的生意都交到了她手上。他终于按捺不住,想去瞧瞧昔年那个神气的小小姑娘,如今是何摸样。

      他在河东路的曲家票号中见到了她,她高了不少,竟不用抬头,便能对上他的眼睛;她长大了许多,嫩粉的小脸换作了明丽的瓜子脸,一双桃花眼堪堪挑起,肤若凝脂,唇似点绛,风姿卓绝,已出落成了十成十的美人。

      他却还是喜欢她小时候的摸样。

      “好久不见。”她说。

      “那年你为何独自离开?”她问,却不等他回答便轻轻一笑,“我猜你定是嫌我碍事了,所以我前两年接了家中的生意。不论你想做什么,总是需要钱的吧,我想若能再见,你兴许会因为我有些用处,能将我带在身边。”

      他看不得她这般低眉顺眼的摸样,便拽了她走,一路拽到了祁连山千面杀总坛。他没有告诉她,那年本可以带她离开,只是无论在风息派还是在千面杀,只要义父还在,他便护不得她周全。他没有告诉她,如今他已手刃云梦泽,继承了千面杀教主之位。

      他甚至骗了自己。他告诉自己,带走她,只是因为扳倒昆仑一派,为父亲正名,为千面杀雪仇,都是需要钱物支持,需要曲家帮扶的。

      是的,自己只是为了她手上的人脉钱财,才将她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别无旁意。他听到自己一遍遍说着。

      因为只有欺骗,才不那么难受。

      为“投敌卖国、背叛师门”的父亲正名本已不易,雪千面杀一教六十年险些灭教之仇更是难上加难,昆仑派、清商宫、飞沙派,哪一个是好对付的?走错一步,便是自峭壁悬崖之上坠下,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即便有幸大仇得报,他这胎中流离落下的病,纵使用了鬼医和宛郁氏的药,也是撑不过三十的。

      既然本就是不能伴她白首的人,何必让她知晓自己的心意。他已自私留她在身边数年,不能再自私下去,将她的韶光都笼在亡者挥之不去的影子中了。

      云时晏收回思绪,放下手中银筷,不知不觉间,竟已是吃饱了。

      “可还可口?”曲笑儿问他。

      “你烧的菜,一向美味。”云时晏道,然后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艰难,“笑儿,我不日便北上开封,我不想你同去。”

      曲笑儿点点头,“那我陪你到离开前的最后一日,好不好?”

      云时晏不答,他手掌在袖中摩挲半晌,取出一个精雕细琢的长颈白玉小瓶来,玉瓶之上有着风过草野的纹样,“笑儿,我得了世上最后一瓶青山水。放在从前,我定会下在茶饮中让你喝下,可现在,我不愿那样了。我将它给你,用不用在你。”

      “虽然由你决定,”云时晏低下头,眼角有着细微的抽动,映在了曲笑儿眼中,“但我希望你能用上它。”

      青山水......曲笑儿一叹,似笑非笑,竟是无言以对。江湖人谁不知晓断肠人求青山易情,痴心者望朱颜改貌,黄金错折世间兵刃,翡翠刀破江湖名器。青山派于百年前销声匿迹,江湖四大名器中的青山水本已断流,再也不能让那断肠之人忘却俗世红尘,可云时晏却递来了世上最后一瓶青山水。

      “好!”曲笑儿伸手接过了那玉瓶,扬头看着他笑道,“云时晏你放心,我会用上它的。”

      四

      月渐渐冷了,挟着一缕萧瑟之意,透骨生凉。云时晏默立门外,右手扶在门框之上,半晌动也不动,看不出欲进还是欲退。

      “笑儿,”他的声音夹在一声叹息之中,变得细不可闻,“真的要我说出来吗?”他终是抬起了撑在门边的手掌,在框上留下了半个掌印。他神色有些古怪,转瞬便已释然,看了看那入木足足一寸有余的掌印,他终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笑儿,”云时晏挪了木椅过来,坐在了床榻边上。他伸出手探了探曲笑儿的呼吸,确认她已是熟睡,才缓缓开口,“你说你会用上那瓶青山水的时候,我便该想到,你是打算将它用在我身上。青山水乃至洁之物,未取用时当窖于千年玄冰内,取用后当以白玉为器,避尘埃污物。世上鲜有人知晓,青山水一旦污于酒肉,便会化作催情吐真之物,但你是曲闻亭的女儿,你该是知晓得。”

      “笑儿,你想听我说什么?”云时晏看着榻上的女子,她小小的一张脸,眼紧闭着,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仿若舞蹈,双唇轻轻抿着——他都不知,睡着了的她,竟这般乖觉。他的手抬起又垂落数次,终是忍不住触在了她的面庞之上,指尖一点绵软柔腻,却又似锦缎一般,有着恰到好处的顺滑,几乎同他平日间想象的分毫不差。云时晏收回了手,那是双修长白净的手,却又骨节分明,指尖生着薄茧,与那些握笔的手区分了开,这双手本只攫取旁人鲜血四溅的热意,此时却在贪恋一个人面庞的微微暖意。

      “那我从头开始说好了,那年我欲带你离开,却知晓不论风息派还是千面杀都没有曲府对你来说安全,所以才孤身离开。我在你家消夏的山庄外守了一夜,听你哭了一夜,有六次都想回去将你带出来,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你总是问我我左臂上那六道口子是怎么来的,现在你知道答案了。

      “你十二岁生辰时,曲家洛阳大宅放了一夜的烟火,我拿着给你的贺礼,在大宅外踱步了好几个时辰,还是没有敢进去,只得将礼物塞在了旁人的贺礼之中,连见都没有见到你一面便回了祁连。你瞧,如今名满天下的魔教中兴之主云时晏,也不过是个懦夫。

      “你十三岁时,曲闻亭那老糊涂要将你说给柳家公子,柳家那小子哪能配得上你,所以我便带着石头,把柳家给端了。我本想杀了那小子,但是想着你日后还要嫁人,不能落得个克夫的口舌,便留了他性命,只把他打趴下了七八回而已。那年我在洛阳留了大半了月,每天爬你家大宅的墙头,就想能远远地望你两眼。你嘲笑过我竟错过了自己继任风息派掌门的大典,我从未解释过原因,只是因为,那是那一年的事。

      “你总说你似乎在洛阳、在开封、甚至在太原府都见过我的踪迹,石头都笑你傻,可我从来不觉得,因为你看到的,明明就都是我。后来,千面杀祁连总坛叛乱,我便不能再时时分心,便换了阿鸦去守着你,阿鸦帮你挡了三次暗杀,终于还是瞒不住了,报给了我,所以,我便去带了你走。

      云时晏自顾自笑笑,神情颓唐,“笑儿,然而我后悔了。我本该多布些人手,护得你一世周全;我本该放下自私的念头,遵循初心,让你再寻不到我的踪迹。阴山初遇之时,你不过垂髫稚子,看见了新鲜的人,又因这人生了副好皮囊,自然而然便存了些喜爱,若数载仍不得声息音讯,你幼时心中的影子,便能渐渐淡去。是我自私,一遍遍出现在你的周围,用不让你以后受委屈的蹩脚借口,将你可能的夫婿一个个收拾了遍,我知晓自己不能伴你一生,却又在心下不希望你身侧的是旁人。我自己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却要将你困在身边,困你在身边,又要把你推得远一些,省得我死了......”云时晏收住了话梢,垂首对上曲笑儿清朗的眸子,“笑儿......”

      “别说你没想到我会装睡,”曲笑儿直起身子来,笑盈盈的看他,眼神狡黠,“成天死不死的,多晦气,说点开心的不好吗?”

      “笑儿......”他忽然失却了言语,他想到过她可能在装睡,可能听到了他的诉说,可他以为即便那样她也会装作不知,直到他说完,直到他离开,直到他去京城赴那生死之约。

      “时晏,”曲笑儿莞尔道,“我都知道,若不知你心意,我怎会等你这许多年。阴山那夜你一人离开,绝无半点对不住我的地方,你义父赏金万两要你的人头,你自保尤不及,怎能带我一起?你平了柳家让柳家公子绝了娶我的念头,你常常混迹在曲家洛阳大宅周围,这些我都知晓。不过,我倒不知我十二岁生辰时你也来过,回去得翻一翻你送了我什么?”

      “笑儿,”云时晏低低唤她,不知是欣慰,还是神伤,“你受了许多年的委屈。”

      “时晏,我知晓你一生所愿便是为父母雪仇,为千面杀正名,所以我为你总坛右使四载,以媚态示人,为你网罗能人异士,收集江湖讯息,供以金银财物。”曲笑儿轻轻道,“这是我本心所愿,有什么可委屈的?若非以媚态示人,我一个女子,怎得能天天伴你左右而不致教中遗老怀疑?

      “云时晏,你就是笨——你愿雪仇,我便帮你雪仇,你愿正名,我便帮你正名,我所愿的,唯有为你解忧,唯有你能多活上一年半载。你却非要因了怕耽误我嫁人,一了却大事就急急忙忙要去赴死。”她越说越急,说到最后竟是怒了,偏过头去看也不看他。

      “笑儿,你骂的对,”云时晏低低一叹,眉间尽是郁色,黑瞳沉沉如水,“是我负你。”

      ——我不愿只作一具凭你每日悉心照料才得以残存的断躯败体,苟活于世。我不愿拖累你,不愿耽搁你的大好年华,亦不愿你忆起我时,尽是生命行到尽头的不堪与无奈。

      “时晏,你得承认你是亏欠我许多了罢,”曲笑儿转回了身来,伸出指头戳着他的手背笑道,“我本来可以好好嫁个好人家,生两三个活宝,和夫君一起平淡安心地过完此生,可是因为你,这些都不可能了。”

      “我同你相识九载,即便饮下青山之水忘川之泉,今生也必不会将云时晏这三字忘记,所以不许说待你故去后让我另觅良人的话,”曲笑儿不待他回答便又道,一字一顿,“况且,江湖中人多误解我为你云时晏之禁脔,便是我想嫁旁人,怕也不易。”

      “所以,你便赔我吧,赔我一个孩子,让我虽是孤身,却不致孤老,尚可一享天伦之乐。”云时晏望她好久,终于明白她并不是说笑。昏暗的房间之中,她棕黑色的眸仿若蒙了淡淡一层水汽,似初见那日,但他却看出了其中的决绝坚毅。

      她不再是那因怕被他赶走而自称“奴家”成日言辞小心的曲笑儿,她是十岁那年便敢对上他的冷眼看穿他心思的曲笑儿,那个曲笑儿,从来都知道自己所想所求。那么,既然是她,他便寻不出任何一个理论拒绝。

      五

      今日开封城中分外的热闹,并非是灯红酒绿车马鱼跃的热闹,而是肃萧的热闹。街上多是熙攘的人群,却无喧哗之声,众人只是静默着朝一处走去,放下手中白花,便又静静离去了。纵是这般有序,却仍有数辆马车因改道不及被困在了人潮之中,当先一辆车中坐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她身边有两个打扇的姑娘,神色紧张的不停朝窗外望去。

      “坠儿,在看什么呢?”红衣女子闷在车中许久,见婢子神色有异,心道定是有什么稀奇事了,好奇道。

      “小姐,不知怎地街上来了恁多人,坠儿是在担心耽误了小姐回府。”那婢子垂首乖觉道。

      “不打紧的,”女子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心道回了家便要被爹爹圈起来养胎,还不如在开封停一停,还能听些新鲜事,“反正闲来无事,待人潮散去再行,也误不了多大工夫。”她抬起头,一双妙目眼波流转,竟忽然起了兴致,“扇儿,你去打听打听是怎么回事。”

      圆脸侍婢得了令,出了马车不一会儿便回话道,“小姐,那些都是江湖客,他们是在祭拜故人。”

      “哦?”女子挑眉问道,“开封府虽卧虎藏龙,却仍是丐帮一家独大。可是丐帮中有谁故去了?若是如此,我也该替爹爹去祭拜一番。”

      “小姐,今日是千面杀前代教主云时晏出殡之日。他四十九天前在丐帮总舵自伤一百六十二刀,以还昔日误伤之债,江湖人有的佩服他硬气,有的昔日曾得他恩惠,更有的是奇他自裁之愚蠢,便都来拜上一拜了。”坠儿在一边狠狠扭了扇儿的手,扇儿吃痛,憋了坠儿一眼,顿了顿又道,“他同我曲家并无交际,小姐有孕在身,别去沾那晦气了。”

      红衣女子愣了片刻,不知为何觉得心中空洞一片,似有风过草野之声,却不知风自何处而来。她忽然有些困倦,摆摆手吩咐道,“那便遣开封驿的人备以酒食果茶,等过些时日清净些后,替我去坟上拜一拜英灵吧。”

      “你提那个人的名字做什么?”坠儿扯着扇儿下了马车,低低责问道,“万一小姐想起来了?”

      “老爷和云教主一起喂小姐喝下了青山水,小姐怎么可能想起来?”扇儿理直气壮得顶了回去,“你支支吾吾又神色有异,才更容易让小姐看出端倪呢。”

      车内的红衣女子打了帘子看向窗外,一双桃花眼微微抬起,慵懒至极,却映得这一城雪白都有了颜色。她揉了揉眉角,敛起眼中的惘然,吩咐道,“扇儿,车道已经清出来了,我们上路罢。”

      坠儿离那红衣女子更近一些,所以听到了她几乎细不可闻的低语,“总觉得这开封府,不是什么开心的地方呢......”

      六

      六月初六,阴了半个月的天终是放晴,漫天云朵各有意趣,随着风烟变换,不拘形态,舒展自如,即便圣手以苍穹为画布,亦绘不出这般舒朗。这一日,“当世陶朱”曲闻亭独女曲笑儿诞下一位千金,唤名云舒。

      七月初六,洛阳曲家大宅摆酒一夜,贺曲云舒满月。那夜,曲笑儿裹着披风,不顾劝阻的婆子侍婢,坐在院内石凳上,沉默的看了一夜烟火。

      九月十六,曲云舒百天,曲家贺喜之人络绎不绝,贺礼足足堆了一假山那么高。曲笑儿忽得想起得腾出地方来放这些无甚用处的礼物,便将自己幼时的储物室清了出来,她翻看了自己旧时所有的生辰贺礼,在其中发现了一只奇形怪状的白玉指环,底下夹着张信笺,其上龙飞凤舞书道,“古人道‘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所以偏要把指环做成圆形的,我锯了掌门老头的玉壶做了方形的指环给你,你可喜欢?”

      那信笺落款只有一个“云”字,潦草至极,却有落拓的爽朗。

      曲笑儿抬起头,感觉到自己脸颊两行湿润,天落下雨来,所以她不想去分辨,脸上的是泪还是雨。

      “时晏,我说过即便饮下青山之水忘川之泉,今生也必不会将云时晏这三字忘记,你那时不信,如今,该信了吧?”她对着天空喃喃,仿佛那清风吹拂是他,云卷云舒是他,月色舒朗是他,雨意寂寥亦是他。

      “我都不知,你也会将字写得这般恣意挥洒。”她轻轻笑了,彷佛天空中辽远的某处,有人在听她诉说。

      九月十七,曲笑儿和曲云舒失踪。

      七

      她每一次忆起他,都同上一次有着些许的不同。

      初时,他是冷漠桀骜的少年,一言一语便都欲让她难堪;后来他是沉静的千面杀教主,运筹帷幄,心中只有雪仇,并不将她看在眼里;最后,他是有血有肉的少年,他注视着她,保护着她,却将这一份热切掩在了不动声色的话语间,他只在她听不到的夜里和看不到的信笺中,才鲜活无比。

      可是不知为何,每一个他,即便是让她难堪将她弃之迤逦的,她都爱。

      她以为自己可以没有他,但是她以为错了。所以,他果真是了解她的,用假的青山水骗她,再将真的青山水喂她喝下,或许真的对她最好。

      可是,若爱一个人,爱到挫骨毁忆都不能忘却,她又有什么办法。

      翼城的城墙那么高,因为没有他在下面望着,她走得摇摇欲坠。这一次,再不会有人说她胡闹将她从城墙之上拎下来,不会有人压着平日冰冷的声线,告诉她,“这一路,叫我时晏好了。”

      她在心中画着他的面庞,他的眉直而长,却并不粗,显得有一丝秀气,他的凤眼上挑,显得很是威严,他的脸色总是苍白,却白的那么好看,他的唇薄薄一线,却并不是薄情之人。

      时晏,你又错了,你说我初遇你时年纪太小,只不过看见了新鲜的人,又因这人生了副好皮囊,自然而然便存了些喜爱,若数载仍不得声息音讯,我心中的影子,便能渐渐淡去。

      你从来不信命,我却很是相信,因为第一眼看到你时,你的影子映在我的心里,我便知晓那就是一生。

      原来,那晚你并没有饮下青山水在酒中化作的催情吐真之物,原来,那些话并不是我逼你说出来的,时晏,你知道吗?我很欢喜。

      她扬起头,唇边含着笑意,红裙翻飞于天际。

      ——时晏,我当陪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时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