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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丝燕上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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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寺庙,旧禅院,木鱼残焰中,一白衣男子跪坐灯前。
[诵经声]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呵,是啊,诸法皆空相,无爱亦无伤。又怎会谁对不起谁,谁欠谁呢?不过是我清一自种心魔,要求的太多。
栖薇,我原谅你……
油灯水滴状微黄色火焰金灿纯澈,冉冉跳动,宛若禅定的佛,因被火试炼终断尘渍污垢,而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减。
于是乎那股心疼与纠葛,渐渐平息,男子微阖双眼继动木鱼……
[诵经声]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色、声、香、味、触?脑中突然画面掺杂……
…… ……
“清一!猜猜,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又是桂花鱼浇么?”
“哈哈,吃怕了啊?又香又甜,酥而不腻,多好的东西啊~”
说着红衣少女趴在白色长衫男子身上,开始打开手上提的纸包。
一红一白飘举的衣裾,美得甚至胜过了头顶掉落纷纷的夭夭桃华。
“来,啊~~,张开嘴啊,尝一个~~”
少女身上淡淡槐花香味,带着若隐若现的一丝药香。紧贴肩头的发髻,垂下几丝乌泽秀发,在脸与脖子上轻轻摩擦。
张开口,一粒精润甜滑的东西溜进唇齿,香腻、酸柔还揉有一丝茶香。
“嘿嘿,好吃吧。不是桂花鱼浇,是山楂茶枣蜜饯哦”小脑袋轻轻一侧,两张脸不意料地贴在一起,柔软滚烫还带有羞怯的尴尬……
色声香味触,呵呵,曾经那么真实,却一样留不住吧,如烟似幻,成为只能屏障自我的皆空诸法。
烛火微荏,白衣人这才发现右手不知何时已停,不觉锋眉微皱。而片刻重归寂静,木鱼声继……
[诵经声]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清一,我不能装作你想要的样子,我也不能明白你为何难过。或许,这就是你所谓的劫吧……”
蒲阳的小河边,蒲苇浩浩荡荡,雪白的花穗在风中招招摇摇,正如同不能彼此明白的心意在不断摇头,而云和太阳,站的离它们那么远,不肯替这最后的留恋辩护和解释,木然地走进黄昏。
她说她不理解我所谓的真实和真诚,但真实和真诚有那么难么?只是不想要让我们和我们的感情沾上任何俗世的灰尘,变的空有形式的余烬,我想要的是一直爱,等深而专一,而不是某一时某一刻。
它要胜过一切礼节,而让两个生命赤诚相待,比结合的□□更赤诚!可是为什么就不能呢!清一啊清一,或许真是你自己的业障作祟,凡尘纷重,又何必在两个人的世界构筑颠倒梦想……
哼,是啊,颠倒梦想,乃生恐,乃生怖,乃生心上尘不度……
二、
烛火再一次闪动,门外传来一阵嘈杂。
“佛门净地,你们怎可如此擅闯!”
“哼,净地?老子找得就是净地里不干净的东西。大和尚我劝你最好老实呆哪儿别动,在你这寺里的,还说不定谁是真的祸害!给我搜!”
急乱鲁莽而带杀气的脚步声。
院角,风吹梅花落,散入旧纸窗。
“荣辱终枯天谁主,风云任去自清一。”
脚步声停在门前,而门内木鱼声亦停。
“关山豹,我已经离开丰家堡,你何必追到这里来。”
“张清一!你废了我关门十二个人的右手,这笔账不好好算算清楚就想逍遥自由吗?”
这声音洪亮暴躁,但终究感觉出克制,并且这克制不是来自害怕,而是机心。
张清一笑了笑,嘴和下颌新长起来的胡茬也跟着轻轻一动。这一个月来一直念读着心经,已经很久没剃胡子了。
但他还是了解到,丰家堡已经岌岌可危。
自从堡主丰节亮病死他随之离开后,丰家堡失去了主心骨,堡下堂主们各自为战,导致江北的丰家势力土崩瓦解,与关公门的对抗完全由最初的上风而跌为现在的下风。现在,正是关公门趁乱各个击破的时候了。
“你想怎么算?”屋里的人似乎想起关山豹说的事,但语气里却有些不耐烦这种纠缠。
“关公道义大,恩怨憎分明。按道义也至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听到这里屋中人轻轻一笑,颌下的胡茬动了起来。“好一个关公道义,以牙还牙!比武校场,公平较量。我清一怎么就抜了你们的牙剜了你们的眼?!关公后人?原来如此!呵呵~”
“咳~”关山豹似乎也被说的有点尴尬,抖了抖黑色长袍,繁复的回织纹路月光下泠然泛光,随着长袖一抖,光纹泛起又收拢在高贵的皱褶里。如同那些不该有的表情,被华丽权纹一一掩饰。
“你不愿意也行,只要你在光武擂台会把你那一票投给我们关公门,我们的恩怨纠缠就一笔勾销。”关公豹当然不是真的来要一剑心月张清一的右手的,比起右手,即将到手的权势更有用。
三、
七月十七,晴。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既然菩提都和树无关,爱情又怎么在树下了悟,栖薇,也许我们都只是对方参悟爱情打坐的一棵树,却不曾想,爱情和此无关。
而所谓的心若明镜,看不见道不出,又怎么能明白对方的心思。真要让对方明白,就只有在娜明镜中照出影子了,既然照出影子,明镜又夫复何在?颠倒梦想,乃生恐怖。你是真不懂我的痛苦么?还是我并不能成为你的烦恼?
小酒肆,窄歌台,银姬已死琴不在。似乎唯一让我们共通无碍的,就是音乐了。银姬的十三弦,五十弹,多少是歌者怨,又多少是我们的情。
这一次,且让我替我们二人缅怀吧,不过,我只能单手四弦《亭别歌》,不能重现银姬缠绵凄婉《燕上弦》。
村叟樵夫酒女,浪客青衣商贾,不懂也罢,噪杂凡心,怎及宫商清寒正纯。乐自寻友,不束囹圄。
但为何你会来,穿越繁华长街,玉砌晶弦长袖绕纱的十一坊,来到这边即他乡横串塞外的小酒肆?难道你也知我在向你做最后的道别?
食指弦,你初到,拇指推,心犹乱;无名抖,空右袖,幺指勾,惶不及。
唉,竟然在你面前完成了这么磕磕绊绊的单手琴,为什么会觉得不圆满?不若你不见。本来无一物,又何处惹尘埃呢!看来是我心中并未如我所想,已经清净无尘了。你来了,又是一场大雾。
罢了,也应天意吧。既然在你面前总呈现的总不是完美的我,这一曲也正如一贯了,且让这不完美的一曲,说个完美的再见吧。
西风穿堂动精帘,颤弦停,掌声应者寥寥,音声尽入杯盏。起身一礼,别了吧,《亭别歌》,别了吧,《燕上弦》。
回身,世界人影开始倒退,你却向前。
“等一等……”素色绯衣女子情急挽留一拉,纤手却拽住清风空袖。
“一曲已尽,姑娘还有事吗?”男子回身,缓缓抽回纤手中的衣袖。不过七天,断臂的伤口被触动仍还隐隐的疼。
女子没有看见他痛苦的表情,但四目相对时,还是从眼睛里读出了那转瞬即逝的疼痛。因此不由松开手,低头缓道:“对不起。”
他知道,这是她觉得自己犯错后的一贯神态动作,即便如今,仍觉倍感亲切,可是……清一啊清一,说再见吧……
“他们去找你了?你……”女子的脸色虽然平静,但终究没有掩饰心疼。
“可以不说这个吗?那些人那些事,与我张清一再也无关。”男子似乎有点反感再提这些事,但语气仍控制着平淡。权势名利,凡尘种种,误人太多。
脑中不由浮现七日前关山豹一行人的骚扰。
直到幽竹剑的剑气冲开禅门,插在关山豹脚前。只差一公分,就刺入的是他右脚。不过,剑身上插着的是,一条右臂。
禅房继续传来声响,“你要的右臂给你了,赶紧滚!”即便这声音曾经暴戾,曾经温婉有鸣环之称,此刻却带着可闻到血味的疼痛。
一行人在面色惊恐又疑惑中凌乱逃去。他们失算了。这个张清一竟然自废一条手臂,那条可以瞬间刺出五剑废断对手手筋留下一道弯月形伤口的一剑心月之手,他竟然这样就断了!看来他是真烦了,迫不及待要跳离这个鬼圈,所以显得这样不耐任何纠缠。
而禅房孤灯残焰,张清一简单处理了伤口,额头却也疼得冒出一层细汗,看着空荡右臂,不觉轻吟:
名利烟尘花飞雪,几度离合知悲欢?一线凉薄凡尘缘,且埋青山白云边。
诸法皆空情也空,心魔却将情深种。越是远离纷争荣辱,那份凉薄之缘更加牵扯,更加疼,远疼过这右臂的伤!
“我走了。”感觉心里反而牵扯得疼,再不离开怕是又会被心魔业障吞噬失控。而相对于自己,栖薇一向比他有控制力,因此也更无担忧。
星转斗移,北极不动的距离。终于在这一刻,远离天空繁星的核心,纠葛的核心,自己的疼痛的核心——栖薇。
“清一!”
疼痛却突然又跳动,他愣愣站停,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下来了,莫名其妙的,不知原因。因为她最后一刻叫自己代表仍挂念着自己?还是自己心里舍不得却更清楚不能在一起的纠葛力?想不明白,一个身体却轻轻靠在后背,一条紫色的丝绸发带系在空荡的右臂衣袖上……
“清一,知道吗?我们的关系就像你和你的右手,感觉得到彼此却理解不透……”
“所以断了。”他轻轻笑了笑,觉得这个比喻很妙。
栖薇停了停,似乎也微微一笑道:“恩,是啊,断了。”
两个人都沉默。但即便背对着背,他仍感到她的轻轻颤动的身子。
“不过,断臂终于知道了身子的疼是什么样子。”她声音有点哽咽。
“什么样子?”他感觉心里有一个结正在逐渐释放,如同一个花骨朵,慢慢舒展成一朵花。
“晚上窗外月光的样子,湖水波纹一样的样子。”
听她一说,他眼前突然浮现出月色水光,碎碎交融,带着颤抖发光的纹路和皱褶流入心中。是啊,就是这种感觉,她真的感受到了!心中那朵才舒展开放的花,突然被这阵水光月色击得七零八落,随风飞散。不被懂是一种疼,懂是另一种疼,如同破茧,但是不是太晚?
忍住心里翻滚的疼,缓缓回道:“听起来挺美的。”
她轻轻笑出声来,算是对这个回答的肯定,默然半天才说道:“好了,你先走吧,不要回头。你虽然勇敢,却不如我坚强。”
深呼一口气,也回她一个轻笑:“是吗?”心中却对她虽然勇敢不够坚强的说法不得不认同。因为自己是真正疼痛的起源,她只是波及者。
“行,我走了。”
“好。”
两个人都没说再见。
四、
某年,西域边寨。
西塞烟尘,凌寒梅花。一人抱琴独坐,单手抚弦。
琴声洒脱不羁,却又带着一丝冰下流泉的平静幽淡。梅花纷扬而下,风吹起飘飘白衣,却也撩起空荡的右臂衣袖,袖上一根紫色丝绸发带犹然显眼……
一片梅英蔽目,琴声骤停。白衣人拾下面上梅花,凝视片刻,轻轻吹入风中。复看着翻飞右袖,不觉呢喃:今日且换一曲《青丝引》吧。
片刻,琴音斐然,却无关西塞,直引江南,那年轻之地,那情生情灭的朝拜。
兰亭风骤,桃花夭夭终散,鶗鴂数声山外烟。睢园春,沉香随寒下珠帘,永丰柳凭栏。
莫把红粉敷面,谁挡泪痕清泉,头绾青丝眉黛弯。香砌生苔人不见,莹莹频动幺弦。天不老,谁与流年解红颜。
————————《青丝引》
“清一,我是断了的右臂,以后,这条发带就做我曾在你身上的证据。
走吧,不要回头,我真的说完了。我也不会回头。”
莫把红粉敷面,谁挡泪痕清泉。天不老,谁与流年解红颜。
她真的没有回头,披散的长发如同黑色瀑泉,一袭绯衣,让这个分别的画面带着最后一丝温婉。
他轻轻的笑了,回过头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