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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懵懂 ...

  •   鹦哥园里,一个北方来的姑娘在唱大鼓子词。

      近来北方颇不安稳,战事频多,有门路的家庭大多迁往南方。上海就是他们避难的好场所。而随之催生的,是北方的娱乐活动。比如茶馆,虽只有一两家,但经常人满为患。

      这一日作家们约着在茶馆里见面。都是当红的作家,只因有几个是从北平来的,才约了这样一个“下里巴人”的场所。

      杜若生也在邀请之列。实际上,杜家也并非上海土生土长的人家,是从杜若生的爷爷辈才从湖北迁过来的。

      他前一日问了嘉莺,知她没事,便请她一起去,也算当面向人宣布他们的关系。

      他起初有些担心嘉莺会嫌弃这种场子里的地方,没想到嘉莺一听,倒是很高兴地同意了,还仔细地询问他了些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话。

      关于嘉莺的这一点,杜若生也非常欣赏。张嘉莺虽则有些扭捏,但向来有一说一,不用瞎猜她的心思,这使得她既可爱,又招人疼。

      他们一同上了二楼,已经有几位作家在里面坐着了。

      杜若生一一向张嘉莺做了介绍,最后坐在了和杜若生年龄差不多大的一个青年作家身边。

      张嘉莺与人打招呼的时候,还稍微有些不自然,等她坐定了,却安下心来。因为杜若生介绍的她的名称,并非什么明星,而是他的女朋友,他的知音伙伴。

      待客陆陆续续地到了,上了茶后,作家们就开始聊形势,聊文章,总之谈天说地,不拘一格。

      嘉莺在一旁坐着,并不插话。她时而侧耳倾听,时而磕两个瓜子。这场面,她当真是第一次见,真是有趣得很。她想着,她若是也发过两篇文章,写过两首小诗,一准也要和他们高谈阔论一番,管他男女老少,长幼尊卑。

      可惜她不能。她没写过文章,也没写过诗。她觉得自己也写不出来。

      嘉莺立时沮丧起来,心里闷闷的,便把瓜子丢回罐子里,坐在一旁发愣。

      杜若生只顾说话,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在杜若生旁边的那个年轻作家,因一直偷瞟嘉莺,很快就注意到她的黯然。

      他隔着杜若生问:“张小姐,这里太嘈杂了吗?”

      嘉莺忙挤出笑容说:“没有,只是空气有些闷。”

      这时杜若生听到了嘉莺的话,忙扭过头来看她。瞧她脸色是不大好,便用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关切地问:“身上哪不舒服?”

      嘉莺恹恹道:“没大碍,就是有些乏了。”

      杜若生便笑拉着她的手站起身,道:“咱们出去走走,透透气再回来。”

      “这,不大好吧。”嘉莺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四周。

      杜若生却坦然地向众人道:“我带她四处看看,她第一次来这。”说着拿起盖在她腿上的小毯子,让她也站起来。

      茶馆地方很小,上面是几间单间,用竹席隔开,下面只有一间大厅,在里头靠墙的地方支了一个台子。那个北方姑娘就在那上面唱曲。

      隔间外面也是极拥挤,空气并不比隔间里面好。嘉莺装作很不在意地掩住鼻子,但仍感到憋闷。

      杜若生笑道:“带你去个好地方,你一定不再闷了。”

      嘉莺睁着大眼睛望他,任由他牵着往前面走。

      杜若生握着嘉莺的手紧了紧。他喜欢嘉莺对他的仰慕、信任,还有一丝的依赖,这些都让他感到无比满足。他想,这世上大概再没有比嘉莺更能让他欣喜、让他想要牵着她走一辈子的女人了吧?

      杜若生这次带嘉莺去的地方是茶馆的顶棚。这个顶棚,是搭在屋脊上的。茶馆老板本来想将晒台、天井都加顶搭建成房间,屋脊里再另伸出去一间阁楼的。但是,当他站在屋脊上,周围被黑砖薄瓦的石库门包围时,心底里莫名涌起一股凭吊之感。都说商人最重利,但他到了也没脱了唱大戏的那股子感时伤怀的情。所以,那装饰着黄铜门环的黑漆大门、高低错落的“五山屏墙”,让他把本打算垒起来的屋子变成了歇脚乘凉的顶棚。

      这会刚下过雨,上面湿湿的,没有人。

      “嘉莺,你想过没有,如果你这辈子不是当一个演员的话,你想做什么呢?”杜若生痴痴地看着嘉莺。

      做什么?嘉莺一时被问住了。她爸在她八岁那年赶码头的时候被人打死了。这事嘉莺每每忆及都觉恍如隔世。那天她和妈一起送爸去码头赶工,听妈说是去苏州给人当佣工——比在上海有多一倍的钱可赚的。她和妈站在岸上,看爸在人群中捱捱挤挤着,一会只看得到头,一会能看见整个背影,一会却又不见了。她还记得她点着脚尖,使劲把头向前伸,终于什么都看不到。

      她和妈谁都不愿走,呆呆傻傻地站在岸边等,想等船开了,开到夕阳落日里头,他们再走。

      然而就在船快要开的时候,木栈桥上忽然人头攒动,一群人在上面推推搡搡。嘉莺后来零零总总地知道一些,那是她爸等一批人去苏州的事让一起出码头的工友们眼红了,他们因此追上来,要一起去。但是他们没有船票,因而并不允许上船,他们就在栈桥上闹,要把去苏州的人都抓下船。他们不敢动船上的富人或是船工,他们只敢打和他们共同沦落为“社会底层人民”的码头工。很快栈桥上就打作一团,不断有人掉下去,那些人的身上都血迹斑斑。

      那天之后,她爸就不见了,她们都猜是被人打死之后掉进了江里。

      总之那以后,她们家没了顶梁柱。不过那时候的嘉莺根本来不及悲伤,因为她是家里最大的,她要和妈一起担起养家的重担。她本来还做着能上学的美梦,这以后她就再不做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和妈多糊两个信封,晚上多纳几个鞋垫。直到她十三岁时遇到了把她带进圈的姚导演,是个女的,然后导演一直等着她长到17岁,才开始拍一些电影。

      哎呀,这些事情怎么记得这样清楚?明明好像不是这辈子的事情啊。她感觉那时自己真是不知道怕,也不担心被人骗,能进演艺圈,纯粹机缘巧合。否则,她大概还是在每天糊信封,纳鞋垫,最多就是长到十六七岁,去工厂里面当缝补衣服的女工。

      所以,不当演员,能做什么呢?

      她答不上来。

      杜若生却没有再问,而是转头看着墨兰色云朵里透出的金黄色的、光润的光亮。

      “如果我这辈子不是作家,我大概会做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

      嘉莺问:“就是背一个破的平津帆,头上戴顶月牙冠?口里念着‘乐天知命故不忧’?”

      杜若生笑道:“你那是将算命的安在道士身上了。我想做的道士,只用背一个包袱,不用戴九巾,也不用讲其他的礼数,就是潇潇洒洒地闯天下,每到一处,写写地方游志,看看风土人情。要是我能会西洋画就更好了,把那些美景,都留在纸上。”

      嘉莺听杜若生这么说,仿佛也同他一起到了田园郊区,和坐在干旱的田埂上的农民聊天。她略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心想,原来人是可以假设自己做什么的,即使做不到,也是可以向往的。

      但是她马上又听杜若生叹气道:“可惜啊,我出生在乱世,到处都在乱哄哄的打仗。还有家里,连我当作家都不支持,做道士?哎,不提也罢。”杜若生的样子很有些颓唐。

      嘉莺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她头一次明白,原来像杜若生的出身、还有他的成就,也是会有遗憾的,也是会说出“可惜”的啊。她觉得他现在不只是她心中的一个神了,更像是一个爱她的、和值得她爱的人。

      她握住杜若生的手说:“你虽然不是一个道士,但是你可以写一个道士啊。你可以陪他一起在田园之间游荡,在山里听‘如鸣佩环’的水声,然后用自己的想象力画出那片天地啊。”

      杜若生听着嘉莺的话,两眼放光,用力地回抓住嘉莺的手。他心里感激得很,她懂他,她真的懂他!他当年选择写东西,不就是这个原因吗?

      这时朦胧的烟雨又微微茫茫地飘在空中。那雨沾在杜若生的眉毛和睫毛上,像经久不化的微雪,又像未露初阳的露珠。

      嘉莺觉得,如果真要有一个梦,那眼前的杜若生真的是她做过的最好的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懵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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