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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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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衍听到身后破风声动的时候,再欲转身却为时已晚,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他甚至来不及多想,只大力挥下了手中的禅杖,然后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感传来。
问衍迟疑地转过了身,地上不远处躺着一支被击落的羽箭,而更远处的山石后面,一个黑衣弓箭手的尸体软软地倒了下来。
见血封喉。
他张了张嘴,却未发出声来,下一刻,红色的衣袂飘扬,手持双剑的人轻轻巧巧落在了他的面前。
眉如远山,眸若寒星,他用熟悉的动作收起了双剑,笑弯了眼:“好久不见。你……下次遇到这么危险的行动,还是莫要轻敌为是。”
问衍手中的禅杖掉在了地上,他伸出手去,指尖不停地颤抖,整个人却如坠梦中,怎么也使不上力,急道:“施主,你……你……你这些年……”
纪晚晴一只手探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隔着厚厚的僧衣,他几乎感觉不到那人的温度。
问衍定了定神,终于问出口来:“施主!你这些年,去了哪儿?我去秀坊问,他们说你走了,可谁也不知道你……”
“嘘。”纪晚晴伸出食指,竖直放在唇边,“别叫施主。”
问衍顿了一顿,低声道:“晚晴。”
他一直想不通怎么能有人在杀人的时候,也可以保持着那样温柔的表情。
就好像他正在做的事并不是一剑穿喉的毒辣,而是哄婴儿入眠的祥和。
纪晚晴在枫华谷的夜空下,轻轻地问:“大师,你是修的什么佛呢?你是修大乘佛法,还是小乘佛法?”
问衍道:“贫僧不知。”
纪晚晴笑道:“听说大师乃是掌门的得意弟子,怎会不知。”
问衍认真道:“贫僧确实不知。偌大少林寺中,唯有贫僧一人的法号取一‘问’字,师父说,贫僧本性戾气太重,悟道之路艰辛,而他望贫僧心中疑问,终有佛祖解答。”
“哦……悟道之路……”纪晚晴拉长了声音道,“所以你才会在见我杀人的时候,露出那种神情么?”
问衍一怔。
“大师,你是想救人,还是想渡人?”
“贫僧不知施主何意……”
“你想救人,就不要再想着佛祖慈悲。三世十方,无数神佛,历百世千劫,方知众生轮回无休,唯有放下执念,心存大义,才能见无量欢喜。”
问衍愣愣地看着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但又觉得,他好像不再需要什么佛祖的指示了。
那一次,问衍回到寺中闭关了三天三夜,再次出来的时候,整个人便如脱胎换骨了一般。
寺中众位同门观他眉眼间清明日复一日,神色间淡然步步超脱,心中都是称赞不已,唯有掌门几不可见地蹙起了眉头。
纪晚晴说,既然六道之内轮回不破,你何必在意一副无用皮囊。
问衍下山修行的几年里,每一天都在破戒。破了杀戒破嗔戒,为了伪造身份,杯酒下肚也毫不含糊。
他跟纪晚晴学会了十步之内杀人于无形的手法,出手愈加无所顾忌。
修炼到血溅三尺面不改色的时候,寺中人终于开始觉得害怕了。
他终于成为了索命的金刚。
“如果不够强大,你就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东西。”纪晚晴躺在扬州城楼上,淡淡道,“而如果你想要保护的东西太多,你就无法变得强大。”
问衍道:“施主想要保护的,又是什么?”
“没有。”
“什么?”
“我是说,我没有想要保护的东西。”纪晚晴眨了眨眼,“看不顺眼,我就要杀,若恰好对方技不如我,他就要死,就这么简单。”
问衍沉默不语。
就这样春去秋来,千里路,百丈红。
追踪一伙贼人踪迹打马五毒潭边过的时候,纪晚晴忽然道:“对了,大师,你可知,在你们少林,深山之中,有一颗石头,世人称之为摩诃神石。”
问衍道:“有所耳闻,但据贫僧所知,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纪晚晴道:“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大师你可知摩诃石真正的美妙之处在哪里,引得它被修道之人奉为神物?”
“阿弥陀佛,贫僧不知,愿闻其详。”
纪晚晴低下头轻笑了一声。
他一字一句道:“我发现你还挺可爱的,问衍。”
“……施主。”
纪晚晴说罢,拽了下马缰,忽然脚尖轻踏过马鞍,身轻如燕,径直向他飞过来!
问衍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那人的动作在眼前仿佛被放慢了无数倍,问衍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空中单手抽出了剑,直直向他刺来!
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噗嗤一声,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问衍僵硬地扭过头去,看着身后那个忽然出现的暗杀者捂着胸口喷涌的鲜血跪下去。
纪晚晴顺势落在了他的马上,一边收剑一边动作自然地跨坐到了他身后,从他手中接过了马缰,用力一甩,便加快了速度去追赶前面刚被惊跑的另一匹马。
“施主,你……”问衍从未与人如此亲近,那人的两只手都环过自己的腰身,只觉得周身都被那属于人体的温度包围了,颇有些不自在。
纪晚晴双眼紧盯着前方的马,随口道:“不要再叫施主了,叫我晚晴便好。”
问衍讷讷地哦了一声,然后道:“晚晴。”
纪晚晴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借力,在空中一个翻滚便落到了另一匹马背上,回过头来对他点点头:“快点,不然今夜之前赶不到驿站了。”
那似乎是记忆里他们一起走过的最后一段路,出了五毒潭,纪晚晴留下书信说自己回了秀坊,自此再不见踪影。
这一别就是三年。
问衍身上中掌的地方仍在隐隐作痛,天一教徒每日浸淫毒物,掌风中也都是奸邪之气,他此时放松下来,顿时接连呕了好几口黑血出来。
纪晚晴虚虚地扶着他,秀眉微蹙:“真是不知轻重,那毕竟是天一教中护法,你竟然只身犯险。”
“贫僧……没事。”问衍吐出污血之后,觉得呼吸顺畅了不少,道,“只是不知他们为何要炼化烛龙之鳞,又意欲何为……哎,贫僧还是赶快回少林与师父商议此事为好。”
纪晚晴犹豫了一下,道:“我送你下山。”
问衍敏感地听出了他话里的波动,反手扯住他的衣袖:“你又要走?你要去哪?”
纪晚晴笑道:“我还有事未办完,别担心,我们很快便会再见的。”
“可是你之前去了哪?”问衍急道,“你知不知道,贫僧找遍了多少城镇都没有你的消息,还以为、还以为……”
纪晚晴:“你找我做什么?”
“……”问衍语塞。
纪晚晴看了看他的表情,忍俊不禁:“我开玩笑的。说正经的吧,天一教的计划我知道,我会传书给玄正大师,你不必担心此事。等到事了之后,我再来寻你,如何?”
问衍奇道:“那……你这些年都是潜伏在天一教中?”
这人真是永远抓不住重点啊。纪晚晴在心里叹了口气,应道:“是。”
“那天一教……到底……唔……”一阵眩晕感袭来,问衍摇晃了一下,昏昏沉沉地向面前的人倒去。纪晚晴下意识地想要躲开,终究忍住了,慢慢将人搂在怀里。
问衍意识尚存,却觉得浑身都乏力得不听使唤,也不知是方才一战脱了力还是当真毒性侵心,只口齿不清道:“晚晴,你……莫要……一声不响地消失……”
纪晚晴抿紧了嘴唇,轻声道:“好。”
“你说要来寻,贫僧……那……到时候,可不可以……你可不可以……”
“好。”纪晚晴的声音更低。
“晚晴,你……身上好冷。”
问衍说完这句话,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纪晚晴抱住了他,放在僧衣上的手指不自觉地缩紧。
“我都答应你。”他轻轻地说,“什么都答应你。”
他看着怀里那人染血的双唇,不由想起了三年前,在五毒潭边那个驿站。临近破晓,窗外正是一天之中最浓重的夜色,他临走前俯身下去,轻吻了熟睡中的僧人。
那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久到,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