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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餐桌已準備完成。
      壁爐跳躍的火光現出林布蘭式照明,打亮人工豔麗、矯飾的中國菊與碩大對比色蘭花,一面設置中央的巨大鏡子反射下,溫度受困在迅速而緊張姿態,現實已忽視的方式被拒絕,空間和時間似乎正迷離游走。
      他走進這樣一個用餐之地,缺乏真實感,視線移動至鏡前想要雙重確認眼前的一切,卻停留在自身形象上。他看見梳整而溫馴的髮型完全暴露了臉孔,一張在光與影的玩弄下比自己更真我的臉孔,連同精心裝扮給予勝於一絲不掛的(赤)裸感,彷彿鏡子可以成為另一種自己,最好的,或最糟的。他在餐桌前坐了下來,優雅地,注意力再度轉向重複性。鏡子表、裡似乎正相互回應,將他暴露於不確定、差異性猶疑,令他不得不把自身從真實中移除。
      他感到自己正慢慢消褪。

      「通過這種形式共進晚餐,我得承認,再也無法為我的喜悅陳述更多。」空間右邊的他首先破壞空氣密度,並在完全凝望中體驗著空間左邊的他,「看來,你同樣困於說出適當言辭。」
      左邊的他的表情就像一座沒有靈魂的大理石雕,比最渺小微不足道的情緒還要遙遠。在短暫的保留後微微開口:
      「以不願意在道德勢力前止步的膽量逼迫,你強制我在,將我束縛為一名豪華囚徒。」
      右邊的他笑了,沒有笑意的那種,享受對方的節奏慢了十六分之一拍,恰如其分標記受壓抑後的音程。
      「不需要過度不情願於出席一次家庭餐宴。」
      「稱之為家庭餐宴,卻不願邀請另一位真正的主角。」
      「如同陳年波特只為特別貴賓獻出,不妨將他的精緻暫且保留。」
      「是為了誰保留?你可真費盡心思讓他除了你別無所有。」
      「鏡子總是自身的延續,初始至今他除了我們便別無所有。他不會只是自己,甚至可說沒有任何自己殘餘,直到我們失去彼此。」
      「即使我們失去了他,他絕不會失去自己。」
      「這是一個承諾?還是期許?」
      「你真的要談論他?!」
      「你不願意?」
      「這麼做不過強迫佔有一個缺席。」
      「是給無法發聲的靈魂一種回應的機會。」
      「從一開始,瞄準他便是對著一面內心的鏡子,目光模糊不清,沈沒於自身的黑暗與深度。」
      「那面鏡子混合了死亡與生命的影像,在慾望與快感間沈溺。」
      「這般宣告僅是將自身的缺陷投射於他。」
      「或是相反。他展現著負面,令人得以窺見至聖面。」
      「你聲稱的負面出自他瞭解他不可理解的不幸、慾望、哀傷,並愛上以憎恨來愛這些情緒。」
      「是恨還是愛?無法忍受的極端區分不了快感和憎惡。」
      「愛刺穿一顆心,一如恨。」
      「而我們對彼此身份無止盡地跨越,又是愛還是恨?」
      「已沒有真相與真實的差別。」
      「他認為我是他的,我認為你是他的。」
      「他是你我的火苗與助燃器。」
      「我們意圖要撲滅這場火?抑或是任星火燎原?」
      「我們能承擔這種熱情風險?」
      「至少我不再害怕去恨,不再因狂亂感到羞恥。」
      「良心存在時,羞恥才有指責對象。」
      「於是不得不捨棄它,多麼犧牲!」
      左邊的他不再說了,指尖沿著杯身弧度畫出半個橢圓後,用一種平靜堅忍的力度飲下餐前酒,不讓蜂蜜的甜度阻止艾草留下苦澀沈默。右邊的他不放過眼前任何細節,且情不自禁地問自己,是什麼促使對方沈思的神情變得神聖又不可觸及。於此同時,將蘋果醬汁滴上前菜,手勢細膩地像在演奏一首蕭邦。
      「Hors d'uvre。(前菜)」
      左邊的他些微移動了視線,來到了藍紋瓷器上的鵝肝與無花果,眼神帶有毫不沈重的沈默,而這種沈默與表面的憂鬱格格不入。
      「充滿受虐性的食物。我忍不住擔憂精緻偽裝的殘忍背後隱藏了什麼?」左邊的他說。
      「殘忍,令人意外地,飽含優雅美德,這是神賜予人的禮物,代代相傳。」
      「就像這法國菜,為了實質野蠻的我們所縫製的文化裝飾、人皮外衣。」
      「仍念念不忘作為有道德的屠夫?與我們所能施加的痛苦相比,這種惡倒像是種形而上學,極其奢侈。」
      「何時起你變得如此開誠布公?」
      「有何不可,當剖析自己的言行時,總不免自我陶醉。」
      「因此這是簡單餐聚、還是一回精神分析?」
      「我們對彼此的每次發言、每個概念、每個論點都不出心理治療上的謀略。」
      「所以我們說著模棱兩可,或是些反話,並裝作什麼也沒發生。」
      右邊的他取過醒酒瓶,慢慢地將酒傾注杯中,讓液體平靜旋繞杯緣,似乎將對他的冷漠及不理解就此容納其中。
      「今日沒有特殊理由,品味與興趣的偶然性作祟罷了。」右邊的他說。
      左邊的他執起酒杯輕晃著,任由垂下的視線與酒香在某個不精確的點上相遇,品嚐遲疑,而非享樂或是佔有。
      「你對話語進行了割禮,使我有種與浮塵上的影子對話的失落感。」右邊的他又開口了,仍舊維持讓枝枒花朵簌瑟的淡薄微笑。
      「除了你所知的一切外,有何可說?任意與偶然總將自身暴露於毫無防備中,你怎能要求我相信你願意釋出主動權?」
      右邊的他的眼睛閃過迷人火光,像是對對方肯定答案的問句的一種認同。他感到一陣快意,醉心於在對方身上看見自己、在對方理性的瘋狂中看見自己,自己的身體成為可以觀察的對象,通過對方凝視起自己,一如水面獻予納西瑟斯慾望自身的倒影。
      「被這麼理解的親密感讓彼此的身份有了另一種解釋。」
      「親密就是今夜本身,任何距離都消除,但是為了無法更加靠近。」
      「美味的餐點無法令你捨棄敵意?不必再掙扎於體驗具侵略性的感官饗宴。」
      「有誰在將自己支開後品嘗生命?你渴望支配,渴望對這個已模糊主權的身體至高佔據。」
      「顯然我已佔有了身體。」
      「用眼與片段意志佔有。」
      「這種藉口,一條渴望拉攏現實的細繩,為無法辯護的墜落繫上微弱希望。」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是現實留予我的?留給被剝皮仍活著的我。」
      「你已經剝離,無法承受自己的感受?」
      「我感到正一步一步地肢解著自己,在每次睡眠中死去,在另一個身體中清醒。」
      「這正是愛。基督式的愛正著眼於樂於分享肉體。聖餐的幻想不就是吃盡基督的肉、飲盡基督的血以安撫恐懼抵達神性嗎?」
      「聖餐在於哀悼、拯救與救贖,延續愛的精神,從不並絕不征服占有,視人為非人。」
      「別低估暴力的極限,難道這不可解釋為,不可解構的權力意志從體內奪取了一個人?」
      「想像出的暴力誇張地,向來比記憶中的和平還要真實。」
      「和平?Folie à deux。」
      「瘋狂?你意指你我共享的和平正常得近乎癲狂?」
      「不是嗎?真正的和平不可能已然實現,否則便是對我們存在的必要性不忠。」
      「真理是美麗的悲劇,但不妨礙我們欣賞它。」
      右邊的他稍稍朝椅背靠攏,輕拭去唇邊肉汁且保持僭越的雅緻。眼神卻未能捨棄對方淡漠表情,那雙眼睛在彼此之間擺渡,不願離去,猶如注視的對象是他的作品。他想要見到一種沒有退路的反抗慾望被激起,一面又沈浸在漫無邊境的思緒之中。一會兒,右邊的他說:
      「當想起無憂無慮的童年時,我總懷疑是自己的回憶、還是他的回憶。悲哀地,這種回憶不過源於一本書、或是一個擦身而過的故事。」
      左邊的他暫緩動作,隨即精準分割注定被品嚐的果肉,滑過白盤的刀尖揚起類似豎琴的泛音,像是為沒有聲音的解體發出一聲低鳴。
      「悲哀地?難以置信你竟能感受哀傷。」左邊的他以一種缺乏譏笑的嘲諷說出,彷彿陳述的不脫事實。
      「你認為我變質了嗎?」
      「不,變質與精神病態還離得遠。」
      「是嘛。這個真相的不凡之處在於反問依舊是真相。你如此定義我,自身又歸屬哪個名詞?」
      「於是我們佯裝不了解它、佯裝它從未存在過,哪怕深信毒性已顯露其副作用。」
      「這就是了,一群病人互舔傷口,在絕望中尋求一個解釋得以否認已經腐敗的烙印。」
      「對自己否認,嘗試從瘋狂與血腥裡逃脫,又沈迷於其不可能性。」
      「正常是存在性危機的幫兇,而瘋狂卻是這世界的良藥。我們還能補充什麼?」
      微笑從左邊的他的唇角一閃而過,躲入疲憊的沈默之中,卻令人感到震撼以及一陣甜蜜的隱痛,像是蘇格拉底臨死前對著弟子妙語如珠,被沒有救贖的未來佔有,獨自承擔哀傷的重量。
      彼此純粹的無言傾訴維繫起一種恍惚感,保持警覺而孤獨,拖曳著對方進入也許只是個童話的遠古記憶裡。

      一個童年什麼都匱乏,除了擁有彼此。S與K在同一時間用餐,沈睡,甦醒,他們不斷製造穿越距離的對話,利用命運給予的獨佔性輕易將兩人的境遇融合為一個命運,結合為一個分開的連體。
      某個夜,K的表情說不出疲憊還是厭倦,一動也不動地對著虛無凝視,S對著固定在本質中的K的視線,說不出過度早熟的他們正在尋找什麼?最後能否得到他們在找尋的?
      K開口,整座宇宙在他們周圍凋零:
      「你說,長久以來我作為你,你會不會懷疑你只是一道亡靈?而直到當我不是你,我會不會再也記不起我是誰?」
      這句話裡絕對勝利的可能性侵襲兩人,絕無僅有的驚恐伸進了骨髓。黑暗,寒冷,再也難以忍受過度的心跳,分不出這是個噩夢在枕間呼吸,或是無可回避的想像已肉身化。
      這個敲響他們命運悲劇的威脅成為兩人唯一的禁忌,共同埋葬它,葬在記憶深處,最終指向毫無苦痛的折磨。

      右邊的他放下餐具,推向模糊邊緣,不費力開啓另一瓶酒,讓濃郁的莓果氣息重新喚醒現實,不可靠的現實。
      「來自新世界的珍品,雖然不必解釋,你超凡敏銳的五感從不辜負世界的精彩。」
      「選擇非正統,我是否該表現一絲詫異。」
      「為一種肉與皮同色的葡萄保留詫異。物自體與理念結合成真理,也就是,這是一種毫無隱瞞的葡萄所釀製的真理的酒。」
      「或是,除了自身黑暗外,從不透露背負泥土與慾望的結晶的酒。」
      「生命循環與享樂,不正是酒神的秘密?!」
      「而你是酒神的信徒?」
      「不,是共鳴。自相矛盾的兩個形象,一面祝福喜樂和善,一面誘惑、殘忍、冷酷,聽起來很耳熟。」
      左邊的他暫停一切動作正向對方,聖潔神情足以既和藹又嚴厲地譴責。
      「將自己升格至可與神比擬,足以判定不敬。」
      右邊的他卻並未立即回應,甚至連虛偽的嘲諷也沒有,只是面對左邊的他,遲疑著,分析這句話延展出的網捕捉到勸阻還是鼓舞,或是更多需要反思再反思的目的。沈默使時間不著痕跡地停止。
      「好主意。」不冷不熱的回答讓時空再次活潑起來,「你的才賦與對話深度令人驚訝,原來我們之間還有更多未知數有待解密。」右邊的他飲盡杯中的液體闡明此話題結束,左邊的他不加反駁地回到適可而止的溫柔與憂愁。
      「總而言之,輪到主菜了。」
      「羔羊排、石榴、牛至、葡萄酒,宗教意味真是無所不在。」
      「畢竟,這是個尚未脫離神祇的世代。」
      右邊的他以典雅維度站起,高姿態俯視帶骨的肉排,一旁銳利刀鋒閃動的銀光像預告一場謀殺。此時,表情泄漏些微柔和,切割肉體的快感藉著刀鋒傳達至指緣,彷彿迎接了一個通過死亡而獲得比活著更有價值的生命。
      「殺戮令你感到愉悅。」左邊的他說著。
      「這點讓你良心不安?」
      「嘗試在自身中尋找人性的屍骨,有什麼比這更可悲的。」
      「我欣賞你的同情心,更期待有天你同理我的不近人情。」
      「那我們終將被此失敗邏輯流放。你我的契合僅能於和視角不相容的觀點中延續。」
      「確實,我們既不交織,也不拆解;既不糾纏,也不分離。」
      右邊的他不疾不徐將切割後的羊排架起篝火形狀,灑落石榴如同波洛克滴畫一幅氣味,紅與肉成為沒有獻祭對象的牲品。左邊的他接過餐盤,凝望的靜止姿勢有種進行餐前禱告的相似性,或許今日羔羊的危機明日將會降臨自己。即便如此,在右邊的他的直視下,左邊的他以最大膽的謹慎將幾乎要淌血的肉送入口中。
      「喜歡嗎?吃我的肉、飲我的血?」
      「Savoureux(美味)。」
      這秒,巨大悶響,左邊的他被粗暴且毫不猶豫的力量擊落。身體、酒杯飛騰,透過微光紅酒與血滴交織濺撒宛如絲綢的弧度空隙間清楚看見對方的眼睛,回撤、虛無的眼睛無動於衷地照映著扭曲的身影,如體操俐落空翻旋轉,或是一支在空中的緩慢探戈,滿溢著每個瞬間。
      他重重摔落地面,溫熱的銅鏽味從嗅覺、味覺蔓延。
      「你說著法文的小舌音有種膨脹味蕾,令人難以忍受。」
      對方放下酒杯,保持著一種絕對的冷漠。這讓他輕輕地笑、可笑地笑、瘋狂地笑,毫不節制的笑聲在空蕩的空間複製奔走。
      「你知道,雖然這麼做頗有娛樂效果,我沒有任何義務陪你演完這齣可笑的戲。」語調加速八分之一拍。
      「無能為力的抗告向來缺乏意義尺度。」對方仍無感地回覆。
      粗獷地以手背略去血跡後,他瞥了一眼散落地面而點亮著細微光點的碎玻璃,重新歸位,為自己斟添另一杯酒:
      「對多數人而言,破碎的杯子象徵了無法復原的心痛,殊不知那清脆崩裂的聲響多麼充滿快感,讓人隨之一道沈溺且樂於反覆毀滅。」
      對方曖昧又不含感情地微笑起來。
      「的確,不可逆的破壞性不得不令人興奮至顫慄。基於對此領會,我終於發覺你有些趣味,K,你的無禮得以赦免。」右邊的他拿起餐具,輕蔑又矯飾,以空洞感性的聲音輕道:
      「現在,收起譏囂的嘴角,別再玷污這場晚餐。」
      「有一天我會征服你,並以你最不情願的形式。」
      K淡淡表白,與S對著鏡子說出同樣的話時的表情語氣如出一轍。右邊的他束起瞳孔,沈醉於品嘗K從未意識到的這個細節,同時懷有喜悅地幻想某種猜疑:是K扮演著白日神聖的S、或是面對著鏡子的S扮演著出讓自身的K?坐在右方的靈魂又是K還是黑夜的S?究竟何種演出讓自己產生喜悅?
      所說的同一語句傳達了三次,兩人已在三個聲音的交織糾纏中偏離了自身,在自身之內,又在自身之外。
      彼此的脈動像腳步,從綿延的沈寂中悄悄脫逃。
      「該來些甜點了,S。」右邊的他這麼說。
      「想必會是,禁果之一。」左邊的他這麼說,慢了十六分之一拍的方式說著。
      兩人笑了,微笑像是善變的鏡子裡的一次反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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