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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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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您知道无欢有喜欢的人吗?”
慕容绝脚步一顿,背脊僵直,怀中清减消瘦的人突然压得他几乎承受不起。
将无欢放在松软舒适的床榻上,慕容绝斥退了里屋伺候的侍女。亲手绞了方温热的湿帕,擦拭着无欢的脸,颈,向下,松开微微散开的衣襟,解开他腰间的玉扣,露出原本苍白、却因酒气蒸腾微微泛红的肌体,慕容绝眸色暗沉,这副久违的,熟悉的身子,只是看一眼,便让他的呼吸不由自主的急促深重起来。
接触到春夜寒凉的空气,无欢皱着眉瑟缩了一下。慕容绝扯过一床锦被,隔绝了寒气,也隔绝了自己愈加热烈的目光。脑子里,却一直回荡着慕容清舒的那句话。冷冷打量着无欢秀美精致的五官,这个从村野农户家买来的孩子,竟会有这样出众的容貌,全然不像他那形容粗鄙的父母。
无欢拧着眉,不曾醉过酒的他,难受地蜷起身,额头蹭着绣枕,嘴里细碎地呢喃着。一开始,是抱怨不适,脸上还带着几分娇憨,后来渐渐的,只剩下“哥哥对不起”一类的话,直至脸埋进枕里,才安静下来。
慕容绝倾身,掰正他的身子,一手扣住他的下颌,见他鼻尖红红的,眼角有泪滑落,牙关却是咬的死紧,没泻出一点哭声。
慕容绝伸手想要撬开他紧咬的牙关,指尖却停在唇间流连。想起打开房门时,见到慕容清舒低着身子,离无欢那么近,近到再上前一分,两人就会鼻尖相贴,接着,会怎么样?他竟如此轻忽,到了今天,才发现清舒对无欢的心思。
松开手,从床边矮柜里拿出一个小匣子,从里面取了一粒燃香,指力精准地弹进香炉的铜兽嘴里,随后放下帐幔,只余微弱的烛光透过暗朱镶金的纱帐,映衬着无欢酌红的醉颜。
屋外有人细碎的说话声,无欢皱着眉,醉酒之后的头痛欲裂,伴随身体的钝痛,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之后蓦然心惊。红肿的唇被生生咬出了血,被下的身子不着寸缕,搭在被上的手臂上,尤其在那交错狰狞的刀痕周围,满是印迹。屋内残存着欢情香的甜腻气味,让他忍不住扶着床沿呕吐起来,却因为空腹,吐不出什么东西。
慕容绝回到房里,看见的竟是无欢将手指伸进喉咙里抠弄着,地上是一摊黄色的胆汁,还混杂着血丝,无欢却浑似不觉,用力抠弄着。慕容绝身形一闪,已到了床边,一把抓住无欢的手,将人摁倒在床上。
“慕容绝,你放手。”无欢恼怒。
慕容绝神色不动。“清舒才刚走,算算时间,应该走不远,你可以再大声点,想来他是能听到的。”
“你——无耻!”
慕容绝冷笑一声,看着他因羞愤而铁青的面色,手中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听说,你有喜欢的人了?”
无欢闻言,嗤笑一声,敛尽面上的愠色,眉梢微挑,似笑非笑:“与慕容庄主何干?”
慕容绝冷哼一声:“与我何干?”心中的怒意如一头困在牢笼的猛兽,不停地冲撞着困囚他的铁栅栏,他咬着牙。“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混蛋。”
话音一落,无欢便全无形象地大笑起来,甚至笑岔了气,呛咳不止,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他用未受禁锢的手,指着脸色难看至极的慕容绝,笑问:“我忘恩负义?慕容庄主,你我之间,何来恩义之说,不过交易而已?你付钱,我卖命,如今银货两讫了。”我从不欠你什么,你我之间,根本连恩义都算不得。你用钱买了我回来,给我锦衣玉食,富贵一时,而我,拿命换回你的宝贝儿子,这本来就是场交易,何来恩义?
慕容绝心惊地看着无欢冰冷讥讽的目光。自从他亲手灌下那碗汤药,亲手在无欢腕上割开那一刀,那双乌亮的眸子里,看着他的时候,便只剩下冰冷刺骨的霜寒。将他囚在竹苑,半年有余,不是必要,从不轻易踏足,残破脏旧的竹苑,叫喜洁到近乎病态的他,有了十足的借口避开。本以为,心中那不该存在的不忍会因时间的流失和长久的漠视,磨灭干净。却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慕容绝松开手,身形不稳地退了两步,那张带了多年的、狠绝无情的面具崩裂开来,露出底下单薄脆弱的皮肉。
无欢看他这副模样,也只是冷笑一声,掀被起身,下了床榻,拿起榻边矮柜上的衣物,穿戴整齐,推门离去。
外面,阳光正好,无欢微眯着眼,却看见慕容清舒站在庭院中央,神色复杂。无欢心中一凉,双手拢紧襟口,似在遮掩什么。
“无欢说的那个人,就是父亲么?”慕容清舒的声音干涩,还有些发颤。
无欢只觉难受得很,却只能定定地站在原地,那灿烂到刺目的太阳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
持久的沉默让慕容清舒的心跟着沉下去,一直沉入万丈寒潭最底处。
慕容绝站在窗前,冷冷观望。
慕容清舒不记得是怎么回到自己居处的,等他清醒过来时,居室已如狂风扫境般,门口站着一个人,慕容清舒看着地上被拉长的影子,他不敢回头望,只能背对着那人,哑声问:“为什么?”
无欢逆光站着,乌黑的发垂散下来,将那张下巴尖瘦的小脸笼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哥哥,我要走了。”
无欢的手在在宽大袍袖里捏得死紧,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仿佛随时都会倒栽下去,他却生生站住了。他只知道自己说了许多话,却是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想说什么。直到他无知无觉地离开,眼里看到的,还是慕容清舒冷硬的背影。终于栽倒在地的时候,无欢突然想,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慕容清舒听着无欢说,他是自愿的,他要去边城,他不会再回慕容山庄,他不会再见父亲,也不会再见他。慕容清舒看着脚下一地的碎瓷,只觉满心的疲累,连无欢离开了,他都不曾察觉。
无欢那些话,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着,有些乱,有些不着边际。慕容清舒觉得烦躁不安,只是刚才的发作花费了他太多气力,初愈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终于在奴仆的惊呼声中,倒了下去。
慕容清舒醒来时,慕容绝正坐在他床边,奴仆将刚熬好还冒着热气的汤药端了上来,那乌黑的药汤盛在瓷白的碗里,散着浓重的苦味,连闻到的人,嘴里都忍不住地发苦。慕容绝接过那碗汤药,端到慕容清舒面前,眼睛,却只看着那汤碗,说:“这是最后一剂药,喝完,你便好了。”
慕容清舒没有接,他看着父亲问:“无欢呢?”
慕容绝拿着药碗的手颤了一下,药汤洒了一些在被上,慕容绝盯着被面上那褐色的药渍,说:“他去边城了。”
无欢走了?慕容清舒愣住了。
慕容绝将药送到慕容清舒唇边。“把药喝了。”
慕容清舒转过无数个念头,他甚至想,如果不喝药,他的病不会好,无欢会不会回来。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理智,他头往后仰,伸手想打翻慕容绝手里的碗,却被慕容绝抓住了手腕,第一次,慕容绝对自己的亲子露出了狠戾的表情。
慕容绝死死扣住慕容清舒的手腕,目眦欲裂地瞪着慕容清舒,看着他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得仿佛要痛晕过去,才松开手,捏住他的两颊,将药灌了下去。
无欢走后不久,慕容山庄走水,烧了后院的竹院和竹院旁不远的药庐,还死了几个仆人。
慕容清舒的身体终是好了,虽比寻常人瘦弱些,但终究是健康的。
慕容绝将山庄的事务逐步交于慕容清舒手中,他也打理的甚好,兼之他容貌俊秀,又气质温雅,许多世家意欲与慕容山庄结亲。慕容绝最后为他定下了一门亲事,是一户士族的嫡出二姑娘,知书识礼,姿容清丽。
慕容清舒大婚的前一夜,他在无欢的居室里,坐了整整一夜,天亮时,他看见父亲站在门外,望着天光乍破的云际出神。
无欢离开已近三年,半点音信也无,而慕容绝父子二人除非公事,便再无言语交流。
洞房花烛夜,慕容清舒醉得不省人事,满屋子的艳红像火一样,灼烧着他的眼,他捂着眼,冰凉的眼泪从指缝流出,滴在精致华丽的鸳鸯绣枕上。
慕容绝在慕容清舒成亲后,便将慕容山庄真正交给了慕容清舒,搬去了城郊的别苑。
慕容清舒长子出生那日,是四月初十,慕容清舒坐在竹院的废墟里,抱头痛哭。抽丝剥茧、寻寻觅觅这许多年,真相却如此鲜血淋漓。
接过奴仆手中那个弱小的婴孩时,慕容清舒突然想到,十多年前,也是四月初十,父亲牵着一个孩子,走到自己面前,那孩子又瘦又小,脸色腊黄,只一对眼珠子,黑亮黑亮的,那孩子半边身子躲在父亲身后,带着几分怯意和不安,小手捏着父亲的袖摆,叫了他一声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