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不语》旁观深夜

7、芙蓉

　　第七章

　　妤怀安是不太高兴，不过却并不是因为墨轻尘的大不敬。

　　她瞧着墨轻尘唇边那抹笑吃味得很，这人方回宫对着自己这正牌妻子没什么表情，反而对着个外人笑得那么和煦，便伸出双手将墨轻尘的脸蛮横却轻柔地掰过来，二话不说，冲着脸蛋吧唧一口，随后挑衅一般瞪着柳文醉。

　　冬暖夏凉在他们身后站着，看到妤怀安这般举动，都抖起袖口掩唇偷笑。

　　柳文醉心里五味陈杂，欣喜于妤怀安终于有了些以前的活泼样子，却也黯然她的一切变化果然都是因于墨轻尘。他轻垂下眼帘，极好的掩饰住了这份酸涩，再抬眼时已是笑着打趣：“皇上带回墨兄，重拾夫妻恩爱，偏要秀给我这孤苦光棍看，臣受了刺激，明日可否告假？”

　　妤怀安白了他一眼，拽过墨轻尘的手放在腿上，手下不经意地摩挲，又抬眼去看墨轻尘的表情，发现他笑意不变，却并没有因为刚才佳人偷香多出什么情绪，有些失落地垂下了肩，余光一瞥，竟发现他手上又多了几道细小划痕，当下心疼不已。

　　随手招过夏凉取来药膏，细细密密地涂着，又问那个贴身宫女：“皇夫这是怎么弄得？”

　　那宫女进宫的日子也算长久，自然知道皇上和皇夫曾经相敬如宾，至于后来皇夫被废的原因，她也略听说过一二，虽然常公公下令封锁消息不许宫人议论，但毕竟当年那么大个阵仗，想彻底瞒下也难。但今日皇上给出的态度，明明白白是重视皇夫的，她思维敏捷，心思玲珑，马上便恭敬地答：“皇夫刚才摸到了院里插种的铁海棠，被刺蛰了手，皇夫应是不喜女婢近身，不让奴婢们伺候，才没敢给皇夫上药，不过皇夫还是摸了花瓣许久，应是很喜欢吧。”

　　这话透露出两个讯息，一是向妤怀安说了墨轻尘依旧不近女色，二又向她透漏了一下皇夫此时的意愿，妤怀安听完不禁多看了她两眼，深深为常公公挑人的眼光而欣慰。正好药膏涂完，她顺势便握住墨轻尘的手，建议道：“我们去御花园走走？”

　　墨轻尘神情微动，轻点了下头。

　　于是二人起身，柳文醉正想告辞，却被妤怀安拦下：“文醉，与我们一道走走吧，朕不信这两年你就没话想跟轻尘说。”

　　柳文醉便不再推辞。

　　这一路当然还是妤怀安扶着墨轻尘，他另一手握着紫竹手杖，不曾像其他盲人一样时时敲地，只是间或一点，路上也没有杂物，他笔直的身影走起来倒和正常人并无多大区别了。

　　看着两人相伴而行，柳文醉虽然心中涩然难抑，但还是由衷惊叹于墨轻尘的气度，有那么些人就是即使再落魄不幸，也能昂首挺胸坦然处之，让人觉得说同情都是折辱了他。他便也慢慢放开心思，同身边的墨轻尘攀谈起来。

　　他提起的多是这两年朝堂上的形势，哪个大臣已归顺皇上，哪个又已被睿王牵扯株连，还有哪个心怀不轨，以及最近两年全国各地发生的大事，言简意赅，并没详尽叙述，却描绘了当下南淮的大体情形。

　　如今墨轻尘虽只是恢复皇夫之位，但天师一职总还要他回来担着，所以妤怀安并没有制止两人的谈话，反而偶尔补充几句，让墨轻尘听得更明了。墨轻尘安静听着，间或点头，答话不多却将二人所说的都记在了心里。

　　后方冬暖夏凉一步不辍地跟着主子，只觉得这番场景又回到了以前长公主微服出游时，只是那时妤怀安的脾气委实娇蛮了些，墨卿不喜搭话遭了她不少白眼嗔怪，而柳大人就在一旁插科打诨，反倒是热闹得紧。

　　三人边说边行，一路走上了听雨廊，廊旁湖里的锦鲤闻听人声，绕过大片嫩蕊凝珠的荷花一路簇拥过来，肥嘟嘟的鱼身顶着廊柱笨拙地来回翻滚，激起阵阵玲琅水声，墨轻尘忽然停下脚步，微侧了头安静听着。微风拂起他依旧未绾成髻的墨发，轻掀起滚珠碧盘，撩拨着红菏菡萏，朱漆廊柱旁，彩绘廊檐下，素白衣裳的男人唇角微勾，面色安详。

　　妤怀安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立于色彩浓烈的夏日画卷中那一抹丹青墨色，他好似与这周遭斑斓景象格格不入，却又似乎早已融入其中，不可分割。

　　这样的墨轻尘让妤怀安觉得熟悉又陌生，她想起了当年他就是站在临渊观山下的苍石白雪中安静地看她，像一幅妙至毫巅的画，不同的是当年那千山暮雪，变作了如今的盛夏斑驳；当年画中人广袖道袍，淡漠凉薄，如今却素衣散发，柔和静默。

　　而将他的一切都强硬转变的人，是她妤怀安。

　　妤怀安心里忽然就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不想只是安静地看他的背影，她大跨步向前，双臂紧紧攀上墨轻尘的左臂，带着些微力道地摇了摇，墨轻尘神情不变，向她微侧过头，眉宇间毫无意外，只带着淡淡的问询。

　　“……你喜欢这塘荷花？怎得以前都没见你来赏过？”妤怀安刚才一瞬间只是强烈地想亲近他，却并未想过说辞，见他疑问，只得胡乱找了这么一句。

　　墨轻尘倒是认真思索了一阵，“以往在山上潜心修道，不问外物，后来同你进宫，国事紧张也无暇注意，如今目不能视，反倒是有时间精力来欣赏了。”他说完又摇头笑笑，有些无奈的样子，却并无自嘲。

　　可他终究是看不见眼前的这番景象了，妤怀安咬了咬唇，忽地松开墨轻尘的手臂，反手翻起明黄的衣袖，露出一双在翠绿玉镯映衬下愈发白皙的手臂，俯身探过雕花木栏，伸手去够最近的一株荷花，惹来周围宫人一阵惊呼。

　　她刚松开手时，墨轻尘的眉头微皱了皱，而后又听到一系列动静，表情变为惊讶，赶忙松开竹杖摸索着扶上妤怀安的腰，责备道：“皇上怎可如此莽撞！这般危险……”

　　他话还没说完，妤怀安已经够到了那株荷花，借着腰间他手臂的力道，一用力将荷花折了下来，欢快地“吁”了一声，探转回身，将那荷花抵在墨轻尘的胸前，又轻咳了一声，故意板起声调，道了句“赏你的”，眼睛却假装四处看风景。

　　墨轻尘的手还在她腰间环着，胸膛被她用荷花抵着，他看不见，却知道他怀中人的脸一定嫣红亦如这株艳丽芙蓉，他挣忪了半晌，愣是没有松手去接。

　　妤怀安看了半天风景也见他有反应，本想偷偷瞄他又想起他看不见，于是明目张胆地回头盯过来，瞅了半天也没从他表情上看出什么喜悦感动，不禁来了脾气，将那荷花冲他胸膛甩了甩，墨轻尘这才抽出一只手握住她的，低声道：“谢皇上赐荷，我很喜欢。”

　　“嗯……哼！”妤怀安这才稍觉满意，感觉到腰间他另一只手，偷红了耳根，却没开口阻止他，而是悄悄抚上他的手背，又握紧，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了墨轻尘身体的颤动，不禁眯起眼睛偷笑。

　　耳边又听到他的叹气声，妤怀安见好就收，直接牵住他的手向宫人吩咐道：“今日难得皇夫有心情赏荷，午膳就摆在前面的观风亭吧，”说罢余光瞥见站在一段距离外的人，轻快地说道：“文醉，与我们一同用膳。”

　　柳文醉却有些不自然地笑着摇头，说得万般无奈：“今日臣可是约了风裳美人，去春眠阁给她的新曲儿赋词，皇上您明日又不给臣假，臣今儿可得早点儿去，把握好时光啊~”

　　柳文醉为人优雅风趣，风流潇洒，将贵公子这一形象展现的淋漓尽致，但妤怀安知道他本人并不随便，装作留恋秦楼楚馆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位风裳美人就是他手下收集情报的精英之一，便知他接下来要去做正事，也就没再留他。

　　柳文醉一脸急不可耐神色向往地行礼告退，惹得冬暖夏凉好一阵轻笑，墨轻尘却向着他离去的方向微微抬首，几不可闻地轻声叹息。

　　柳文醉走出几步便有些装不下去，足下步履纷乱。方才妤怀安探身摘荷，他本能地上前一步想伸手拉住她，却看见墨轻尘更快一步扶住她的腰，亲眼见她为那人取荷，为那人变回嗔蛮娇羞，与那人在众人面前举止亲昵，他虽知自己早已无机会，但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外一回事，心中嫉妒来得那么突然，他控制不住，也隐藏不好，只有逃跑。

　　柳文醉扶着栏杆，回头又望了一眼两人的背影，墨轻尘重新拿起了竹杖，那株荷花握在妤怀安手中，而妤怀安的手握在墨轻尘手中，柳文醉只瞧了一眼，便觉得呼吸艰难，如逃窜般飞快离去。

　　随着他一路离开的脚步，听雨廊旁盛放的荷花，在阳光下轻轻摇曳。

　　被妤怀安牵着的墨轻尘蓦然回首，双眸紧阖，神情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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