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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UNBEARAB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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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末的五月黄金周,我出差到东京,在那里很意外地遇见了庆。
庆的个人设计室就在上野公园附近。那晚我驱车涩谷预备饱食一顿炸猪排,恰巧庆也在场。他的身旁正坐着另一位少年,很瘦小的样子。青逸的发丝垂散至脖颈,休闲的衣着,阳光普照一般。一笑,眼睛弯弯的,かわいですねえ。
那少年是庆的恋人,一眼便看地出来。我不知道他姓什幺,只听庆不断地唤他“龙一”。
因为我是庆的乡党,他乡遇故知也不是件容易事,庆十分客气地尽了地主之谊,我倒不好意思大块剁硕了。
之后庆又邀我参观了他的办公室。十几张塌塌米的大小,却有着当前最精良的专业器材。庆谦虚地说通常不出纰漏,月入还能保证日常支出。关于物质的话题没有涉及过多,但我看得出那些对庆都是无所谓的。最重要是那个叫龙一的少年,想必是为了更可贵的情感,橘家的二少爷才舍弃了安逸优越的生活,千里迢迢地从福冈移居到如此冷漠的东京吧。
我在东京滞留了五天,尝遍当地的风味料理。当我望着碗里的纳豆发呆时,龙一笑着伸出筷子夹走了我碗里的豆子,边吃边说:“其实很好吃的,但我知道你要有个心理适应过程。希望下次你来东京的时候,会喜欢关东的料理。”感觉得出龙一是个善解人意的男生,在那一刻我才明白为什幺庆会对龙一如此迷恋了。
回到福冈的第一周,我收到了来自东京的一封电子邮件,是龙一发送的。他告诉我,去年诊断出自己患了脑瘤,但是为了他和庆的感情,他决定用生命赌一回。原来医生说龙一不做手术应该还能够维持两三年的生命,但如果做手术,结果只有两种:手术成功,病情可以痊愈;手术失败,直接死亡在手术台上。龙一说,与其要那没有未来的两年生命,不如拼个希望。
我不知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年为什幺如此信任我,也许他太需要有人分担一下他的决定。我忽然产生了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感,一反往日的拖沓,马上回复电邮请他三思而后行。当天晚上,庆便给我打来越洋电话,他在那头大发脾气,说龙一坚持要做手术,无论谁说都不听。说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逼我签同意手术的保证书,三个从小写到大的字突然变成千金重似的,我握着笔的手一直发抖。”
后来,我才断续地从庆的电邮中,知道了那次手术的结果。“我在手术室外一直守了七个小时,紧张得连呼吸都快停止了。可是,七个小时之后,手术室的大门开了。龙一被推了出来,头上蒙着白颜色的单子,我疯了一样地冲过去,揭开单子,那一刻我愣住了,龙一,我那阳光般微笑的龙一,怎会是这样惨不忍睹的一副样子?他的天灵盖没有来得及缝合,满脸都是血。我一动不动,觉得自己也跟着龙一一起死掉了。”
庆病了一年多,他的设计室也休业了。我再见庆时,惊讶于他的憔悴和消瘦,我原来不知道男生也可以投入如此之深的感情,可以把一位恋人视为他的一切。
我以为庆需要倾诉,谁知道他却一字不再提龙一。后来,庆告诉我,他不能说,一说便会沉浸于往日的美好回忆中。原来,回忆对于庆竟有如此巨大的杀伤力。
我不知道一切是不是命中注定的,在我们吃了晚餐回来,大概九点二十分左右,途经涩谷的一家饰品店前,我和庆几乎同时被眼前所见到的景象惊住了。
在饰品店门口的长椅上,坐着一位白衣的少年,头微侧着倚在街灯的长柱上,晚风轻轻地吹拂起他垂落的发稍。那个身影实在太像,不,我以为就是龙一。果然,身旁的庆停下了脚步,在那一刻也许连他的呼吸都停止了。就在我和庆茫然失措的时候,那个少年已站起身,挎上身旁的画板,拦下一部计程车消失在我们的视野。
“あゆみ,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我要借你的眼睛证实,他是不是龙一。”因为兴奋,庆满面红光。
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世界那幺大,人那幺多,难免会有两个长得相像的少年,那个男生不可能是龙一。但是,我怎幺忍心打击庆呢?
以后几天,庆经常出入涩谷,希望能再次邂逅那位少年,却一直未能如愿。但不管如何,那个少年的出现显然让庆已死的心复燃了。在我离开时,庆的脸上已充满了希望。
庆的个人设计室又重新开业了。有一晚,庆给我打来电话,声音却是无比兴奋:“あゆみ,还记得涩谷饰品店前的那个男生吗?今天,我的设计室招聘,他竟然找上门来了,你说,他不是龙一是谁?”
那个男生叫千叶凉平,一个身世不明的北海道美院毕业生。
面对千叶,庆总会有那种与龙一重逢的幻觉。不想去追究他究竟是龙一的死灵,还是另一个人。
日久,庆才醒悟千叶不过是另外一个男生——他很少笑,脸颊要比龙一小巧些,嘴唇比龙一的略厚一点。来设计室不久又染了酒红色的头发。
但意识到这些的时候,似乎已经晚了。庆已经爱上了他。不能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有龙一的影子。
在庆面前,千叶始终保持沉默,总好像有很重的心事。每日上班,他忙完了手头的工作便默默地望着窗外发呆。
有一天,庆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和凉平有了第一次约会。他们去了海边。
可是,不知为什幺,以后庆再怎幺约凉平,他也不肯赴约。那幺热的天,他宁愿待在办公室里,或者坐在门口,用他那双空茫的眼睛朝外看。
他的样子让庆心疼。
大概过了两周,偶尔便有其它男生来设计室找凉平。对此,他表情很麻木。快到下班的时候,他便仓促地和来找他的人走了。望着凉平远去的背影,庆便觉得分外痛苦。
庆写来的文字充满了矛盾:“我不知道凉平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生。也许,他和龙一是不一样的。龙一为了我,可以用生命做赌,可是千叶凉平能吗?”
庆心灰意冷,字里行间都是对龙一的思念。
不知不觉就到了冬天,那天下了大雨。晚上,庆突然想起有份图纸忘了带回公寓。为了明天施工能顺利开展,他冒雨回办公室取图纸,以便晚上回去再翻些资料。
推开办公室的门,庆却愣住了。在昏黄的光线中,庆看见凉平一个人坐在转椅上,小小地团在上面。他的身上披着庆工作时常穿的那件白外套。他揉搓着庆的外套,一种如醉如痴的表情。
庆突然流泪。这分明是龙一惯常的动作。那一刻,他知道,凉平原来是爱他的。庆走过去,对方没有动。
那晚,隔着酒红色的发,庆却仿佛触摸到了凉平脑中的思想,忍不住伸手抱住了他。他在庆的怀里发抖,眼泪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庆低下头吻他,凉平真的哭了起来。
没有更深入的接触,凉平便推门跑了出去。庆追了出来,拦住他问为什幺?
雨那幺大,两个人都淋湿了。酒红色的碎发被冲散至两鬓,显露出他真切的眉眼。凉平只是把头低下去:“庆,我只能做一个寂寞的人,对不起。”说完,转身走入了雨幕。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的关于庆与凉平的故事。我一直希望他们能有圆满的结局,但是却没有了下文。
这个时候,我凑巧去东京拜访以前关照过自己的妈妈桑。
庆在车站接我。
晚上,我和庆吃了饭,问及千叶凉平。庆无限伤感地说:“我已经一个月没有见他了。我真不知道为什幺,难道是我感觉错了,他应该是喜欢我的啊。”
过了九点,庆陪我去银座的会所,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撞见了之前话题中心的人物。
千叶凉平穿着深色的AMANI套装,fashion的发型打理地随性而不失精致,架着暗红色的墨镜,远远的,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漠神情。
见到我们,他转身欲去。庆抢前一步拦住了他,庆一边把他往外面拖一边歇斯底里地叫喊:“你跟我回去,我有钱,我可以把钱全给你……”凉平的眼眶中有液体翻滚,在拉扯中,凉平失手打了庆。庆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凉平,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凉平竭力保持着镇定,会所里的保全人员赶来,要求我带庆离开。
那一夜,我一直陪着庆,也呆呆地坐在窗边,一言不发。我不停地喝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他。千叶凉平实在很让人失望。
不久之后,我对千叶却有了新的认识。那是庆自杀那天,隔着无菌室窗口我望见了满面倦容的庆。刻骨铭心的感情有一次就足够伤人了,庆这个重感情的人如何能承受得起一再地失去?
我守了庆一整天,当医生告诉我庆已脱离危险,我忍不住流下泪来。那时候仿佛失去了控制似的,我再次来到了银座的会所,决定要把那个害人害己的凉平痛骂一顿。
到了会所,已过了晚上十点。总台说,千叶凉平不在这里了,我不死心,依然追问细节。最后有个公关过来,把我叫开:“千叶被伊崎株式会社的董事长包走了,每月二十万。他需要那些钱。”
从会所出来,外面下了雨。有部TEXI等在门口,我坐了上去。司机打开雨刷,行驶在瓢泼的雨水中。那一刻,我恍若回到了三年前的东京街头,身边的一切都变地不真实起来。而我的内心更是不能平静。
那个公关告诉我,千叶是为了他的姐姐而到会所工作。他的姐姐患了癌症,巨额的开销需要千叶的青春支付,当然他不能把这些告诉姐姐。而对他的未来、希望、感情,只能选择舍弃。
雨,那样大。我的眼泪不断地滚落下来。忽然,我觉得自己心里的承受力也到了极限。我不知该如何回去面对庆,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他关于千叶凉平的前因后果。
我只知道,在我的身边,又有两个人刻骨铭心地看着彼此,却阴差阳错地不能携手。人的一生有着那样多的无奈,那样多的不能承受,连情感都不能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