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花开》盛楠

1、漠上花开

　　一、
　　漫漫的大漠无声无息地延伸着。
　　她从沙子里挣扎出来，沙风猎猎，吹得她睁不开眼睛。但她仍努力站着，踉跄地走到十尺外的男人身边。
　　被日光灼烤得炽热的沙砾仿佛小刀子般凌迟着她娇嫩的肌肤。
　　可是她不能放弃，因为他伤得更重，那一道从左胸划下的伤口虽不致命，但连日来的奔波苦战却使他陷入昏迷。
　　抱着那与她相依为命的人，疲惫交加的她突然间哭了起来，感觉那无边的孤寂与绝望快要把她淹没。
　　中原，你到底在哪儿啊！
　　也许，她就要死在这儿！
　　干裂的嘴唇早已没有了往日的丰艳，微微哆嗦着，漆黑的眸子里泛出了亮光，雪白的贝齿猛然在下唇上留下一个惨白的印记。
　　不，她死了不要紧，反正她是个不幸的人，但是她不要连累他！
　　望着怀中苍白憔悴的脸，她的心一阵阵抽痛。
　　如果不是为了她，他不会落得如此狼狈，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命悬一线。
　　温柔地抚过他浓密的眉，挺直的鼻，这张她深深爱过的脸，忽然间眉头一皱，咬着牙拿起他的佩剑在自己细瘦的腕上一划，汩汩的鲜血渗了出来，接着把左腕凑到男子干裂的唇上。
　　风吹得更猛烈了，毒辣的烈日继续透过黄蒙蒙的空气射下来。
　　一阵眩晕她再次陷入那仿佛千年不散的黑暗中。

　　她再度睁开眼时已是夜里，漫天的星斗如同她常戴在发间的钻石，镶嵌在暗黑的天幕上。
　　她还活着！活在这片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天空下。
　　大漠入夜后逼人的寒气扑面而来，她紧了紧身上的毛毯。
　　毛毯？她不记得自己有带毛毯。这时她才发现在不远处噼噼剥剥燃烧着的火堆，仿佛暗夜中光明的使者。
　　“雁南！”她猛地一惊，脱口低呼，挣扎着起身。
　　那两个字一出，火光旁一个高大的黑影扑了过来，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
　　“兰芷！”轻柔的低喊透着欣喜。
　　躺在熟悉的怀抱中，听着熟悉的声音，仿佛已隔了千世万世。
　　“雁南，是你吗？”一再的询问，深恐一切都是虚幻。
　　“是我，兰芷，我在这儿！”喃喃地在她耳畔低语，似驱散满天的乌云。
　　“骆公子，水来了！”
　　兰芷勉力抬起头，透过暗淡的火光看向那个有着温和声音的女子。
　　骆雁南道声谢，扶着兰芷喝下水。
　　喝过水后的兰芷稍稍休息片刻，便感觉有了些许精神，在骆雁南的搀扶下来到火堆旁。
　　火旁或坐或躺了十几个人，为首的并不是那些劲装大汉，而是那个有着温和嗓音的紫衣女子。
　　“兰芷谢过恩公救命之恩！”说罢盈盈一拜。
　　紫衣女子温和的目光望向兰芷，虽衣裳褴褛面容憔悴却仍不掩其绝代风华，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华贵。
　　“姑娘无需多礼！”紫衣女子轻轻抬手，兰芷便觉一股柔和的力道托起她。“在这片无情的戈壁大漠中，怎么能见死不救呢！”这次西域之行，她在半途上看到过很多死人的尸骸，其中多半因焦渴而亡，在遇到一息尚存的人时又怎能袖手旁观，况且其中一人还是故人。
　　“不，救命之恩如同再造，今后如有需兰芷之处，姑娘只管吩咐。”受人点水恩必当涌泉报，何况是救命之恩。
　　“叫我紫衣就好！”紫衣女子报上自己的名字，眼光不经意间斜向一旁沉默的骆雁南。
　　二、
　　一轮红日从东方喷薄而出，驱散了夜间的寒冷，这是沙漠中最好的时刻。
　　紫衣与属下已整理好骆驼上的货物，整装待发。
　　“兰芷姑娘，可以启程了。”紫衣客气的通知她。
　　“有劳紫衣姐姐！”
　　昨夜紫衣毫不掩饰他们一行人的身份，所以兰芷知道他们属于江湖上的一个门派风云阁，而风云阁在中原也涉足商场，此次西行是为了促进风云阁与西域各国的贸易往来。
　　纵使身处西域，但对于风云阁的紫衣姑娘她仍早有耳闻，知道那是一个充满传奇的女子，所以在紫衣邀他们同行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中原已离她越来越近。
　　幼时她便听人讲述过中原的繁华，在那里不会有满天的黄沙，晴朗的天空下亭台轩榭连绵起伏。
　　长大后她对中原仍心念神往，而吸引她的却不单单是那里的繁华，因为那里是她心上人生活过的地方，只是没料到如今的她却以这种形式踏足中原。
　　　　 二、
　　黄昏时分，一行人来到一片胡杨林中。
　　在沙漠之中，最让人向往的地方就是绿洲。绿洲有大有小，这片胡杨林虽不算大，但水草却异常丰美，纵马进来，宛如置身于江南春色之中。
　　众人经过一天的跋涉后俱已疲倦，在水足饱后，都已昏沉沉地睡下。
　　夜深人静，沙海在皎洁的月色下，如雪地般纯净，荒漠的苍穹下，一池碧水微微荡漾。
　　骆雁南却怎么也睡不着，坐直了身子，低眼望着身边睡得香甜的兰芷。
　　火光映着她的脸，是那样的柔和美好，但若仔细看去，那张完美的面颊却有几道极淡极浅的疤。
　　修长的手指抚过她弯弯的柳眉，小巧的鼻子，最后停在她饱满的双唇上。
　　一路的逃亡让她吃了不少苦，原本丰润的脸颊陷了下去，他有些后悔把她带出来，在她生活的地方虽有苦难，但仍锦衣玉食，现在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她又能撑多久？
　　幽幽地叹了口气，骆雁南发觉他们的前景真得不容乐观。
　　故意放重的脚步在他身后停止。
　　“能否借一步说话。”
　　骆雁南淡然一笑，早晚要面对的问题他已不想再逃避。
　　“骆堂主，好久不见。”紫衣唤着昔日属下的职称。
　　“是啊，六年了！”骆雁南随便拿起一段枯枝，扔到火堆里，明艳的火光跳跃着。
　　“骆堂主这个假放得够久了，什么时候回风云阁？”
　　“风云阁？”骆雁南怔怔地抬眼看着明灭不定的火光，眉间涌起看不见底的苦涩笑意，“副阁主认为我还能回去吗？”
　　“当年的事我不认为阁主的决定有误。”紫衣淡定地陈述她的立场。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风云阁自然也有它的一套行事法则，若不然如何能在弱肉强食的江湖争得一席之地。
　　“我清楚阁主的判罚无误，从始至终也未怨过任何人。”
　　“那就回去吧！”骆雁南是人才，失去他是风云阁的损失，况且他还是同她一起闯天下的好兄弟。
　　“可是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连累了阁中兄弟，并亲手杀了自己的未婚妻。”当年的他是风云阁刑堂——残星堂堂主。
　　“袁淇滥杀无辜，勾结沧海楼，险些灭我风云阁，她死有余辜。”冷酷的话语一再勾起那段残酷的回忆。
　　沧海楼、幽冥宫与风云阁是当今武林三个实力最强的组织，近些年已渐成三足鼎立之势，其中尤沧海楼与风云之间的竞争较为激烈。
　　六年前，袁淇勾结沧海楼，率人大举入侵风云阁，势破如竹，却在最后关头被风云阁反击成功，并迫使沧海楼退居海上，换得中原武林几年平静。
　　至于阁中叛徒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作为风云阁掌管刑堂的骆雁南自然便是行刑之人。
　　所爱之人的背叛使他无法面对这些，所以他选择了逃避，远离风云阁，只想找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默默疗伤。
　　“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风云阁副阁主轻声安慰，“况且，你忍心兰芷姑娘伴你受苦，如果我猜得不错，她必定出身富贵，甚至有可能是皇亲贵胄。”
　　看到骆雁南吃惊的表情，紫衣暗喜在心：“你不用惊讶，兰芷通身的气派，雍容华贵的气质是掩饰不掉的。你考虑一下再给我答复，等了六年，不差这一时半刻，记住风云阁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残星堂的兄弟们等你回来。”
　　秀气地打了个哈欠：“我要睡了，晚安！”
　　留下一脸迷惘的骆雁南，手里的枯枝噼噼剥剥地燃烧着。
　　三、
　　清晨时分，沉闷的声响把睡梦中的众人惊醒，那声音竟似数百骑同时发出。
　　紫衣飘然站起，喝道：“上马！”
　　众人都是中原武林一流高手，反应自是不慢，立即策马一字排开，将驮运货物的骆驼挡在身后。
　　听闻大漠中有一股悍匪，凭借对沙漠的了解四处流窜，打劫来往的商旅。
　　片刻，上百骑战马已冲到他们面前，两方交会，竟然丝毫不乱，井然有序地排成阵列。证明他们不是土匪。
　　紫衣拧紧了秀气的眉。
　　队伍中一名军官排众而出，立马大声喝道：“楼兰国左将军奉命追捕逃犯，闲杂人等一律闪开。”
　　楼兰是西域一个小国，传说国王残暴，百姓颇多怨言。
　　“原来是左将军大人，恕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紫衣淡然开口，镇定的语言却不见丝毫慌乱与惧怕，“不知左将军到此是要抓什么人？”
　　“大胆刁民，休得多问，小心刀剑无眼！”左将军陆豪厉声怒喝。
　　“这儿就我们这群商人！不知哪一位才是将军要找的人！”对于左将军的急言厉色，紫衣可不放在眼里。
　　好个刁蛮的女子，陆豪暗自思忖，本来要办这趟差事他就百般不愿，奈何王命难违，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兰妃娘娘，骆侍卫，你们还不速手就擒，与本将军一同赶回都城，等候我王发落！”陆豪不愿再与紫衣纠缠下去。
　　自见到左将军率人追来时，兰芷便清楚地知道，面对上百铁骑，他们已无路可逃，只是她不能再连累他了。
　　兰芷决然开口：“左将军，本宫可以随你回去，但希望左将军念在往日情份上，放过骆侍卫！”
　　“这....”左将军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兰妃娘娘对他曾有活命之恩，当初他受谗臣污陷，幸亏兰妃娘娘力排众议，为他申辩，使他只受降职之罪，这份恩情他无以为报，只是如今情势实不容他有寻私之处。
　　“将军，不要听她胡说八道，动手吧！”一旁的副官好大喜功，遇到这种事当然极力怂恿。
　　“兰妃娘娘，请恕属下得罪了！”左将军钢牙紧咬。
　　兰芷凄然一笑：“雁南，来世再见！”两行清泪滑下面颊。
　　“不会的！”骆雁南握紧兰芷的双手：“记得吗，我曾说过你就像一朵娇艳的牡丹，要开在最繁华的地方，而你还未亲眼见过那花中之王呢！”
　　“当然记得，那时我还是兰芷公主，楼兰虽小，但父王母后待我如珠如宝，从不知何谓愁苦。”兰芷透过迷蒙的双眼仿佛又看到了五年前楼兰那个不知疾苦的小公主。她在沙漠中救了奄奄一息的骆雁南，从此她的心里便有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暖了他冰冷的心。
　　可是四年前那场政变断送了她的幸福，一举将她从天堂赶下地狱。
　　护国大将军起兵造反，自立为王并囚禁了她的父王母后，杀了她的兄弟，强迫她入宫为妃。
　　为了她的父母，她只能忍辱负重，只是那却是个恶梦的开始，护国大将军早年受过伤，已不能人道，所以明是封她为妃，暗地里把她当做仆役，非打即骂。
　　她是何其不幸，要承受那些非人的虐待；她又是何其幸运，会再次遇到他，而那时的他为了保护她成为一名宫廷侍卫。
　　每每看到她受苦，他的心也跟着痛，他曾提议要带她走，可是她不能那么自私，不能扔下她年迈的父母。
　　一个月前她的父母相继去世，她终于放下牵挂，跟着心上人逃了出来。
　　那些往事如刚发生般清晰，只是她又连累了一个爱她的人。
　　“雁南，如有来生，愿再找到你。”泪水爬满面颊，“你还会要我吗？”
　　“傻丫头！”拥她入怀，轻抚她如云的秀发，骆雁南喃喃低语：“我们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骆雁南放开怀中的兰芷，在紫衣面前单膝跪倒，朗声道：“属下恳请副阁主伸出援手。”
　　紫衣淡淡一笑，有时女人的影响力真的不容忽视。
　　“兄弟们，送他们一程。”完全不把他人的生死看在眼里，身在江湖，早已习惯了。
　　一片刀光剑影，为这无际的荒漠凭增血色。
　　只是这情，却从此有了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