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寒江》叶衡砚

1、天极阁

　　夜色深沉。一轮皎白的明月安静地高悬于深青色的天穹之上，清辉如水银倾泻而下，洒落在幽深的竹林之间。竹林地处偏僻，此时又是深夜，万籁俱寂，只有隐约的箫声在林间回荡，如泣如诉，其中仿佛蕴含了述不尽的悲苦失意。
　　一名青衣男子在月光下发足狂奔。他相貌平平，身材瘦削到有几分羸弱，然而脚下的步伐却极轻极快极稳。他轻车熟路地在竹林间的小径上穿梭，四周竹影重重，偶尔有风吹动竹叶簌簌作响，间或有小动物在林间穿行的影子一闪而过——而这些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他目不斜视，脚底生风，很快抵达了密林深处的那片空地。
　　空地上有一块平滑如镜的巨石，据说是江南飞鸿一剑郭家送给当今武林盟主、天极阁阁主裴卿的礼物。这块石头产自西子湖畔，形如明镜，石上天生的纹路恰似天极阁的标志性建筑无忧楼。裴卿对此石十分喜爱，亲自写了“探幽”两个大字命人刻在石上的图案旁边。每日天极阁里都会有仆役定时前来擦拭这块石头——这无疑给现在侧卧在石头上的那个白衣人提供了方便。
　　整个天极阁，也只有这个人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了。
　　青衣人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向着石上背对着自己而卧的白衣人单膝跪下，恭敬地道：“大少爷，二少爷归来了。阁主叫您现在过去观澜堂。”
　　石上卧着的白衣人顿了一下，缓缓放下了举在唇边的玉箫，慵懒地坐起身来。简单的一个动作，他做起来却有无尽的意态风流。他背对着青衣的侍从，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冠，冷笑着道：“这么半夜急急地回来邀功，看来此次去西南剿灭韩瑗的任务很是顺利啊。”
　　他的声音低沉，略带些沙哑，本该是极好听的。可是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刻骨的怨恨和嫉妒，冰冷如昆仑千年不化的寒冰，虽然声线清冽，却难让人生出亲近之意来。
　　青衣人并不答话，只是将头又低了低。
　　白衣人并不指望他的回应，霍然站起身来。他体态颀长，宽大的白袍掩盖了肌肉流畅的线条，却更衬出他气质清华。他又理了理有些皱了的衣角，然后才伸手拿起了放在身侧的白银面具，严丝合缝地扣在脸上，这才悠悠然转过身来。表情木然的白银面具遮住了他的全部脸孔，只露出一双黑若点漆的眸子来。那双眼睛澄澈似水，映着满天星河，不掺杂一丝一毫的情绪，漠然的令人心惊。
　　“走罢。”白色衣袂起落，青衣人再抬头时，那抹白影已如孤鸿一般向林外掠去。他不敢怠慢，立即提气追随而去。

　　天极阁东部，三层白玉高台之上的观澜堂，此刻正灯火辉煌。裴卿命人点起了分放在观澜堂四边的十六盏琉璃灯，光华流转，将室内照的亮如白昼。
　　十八张太师椅在门的两侧依次排开，飞鸿一剑郭家的大少爷郭启泰、云间派大弟子华青晏、 摘叶山庄少庄主陆宣、烨星堡年轻一代的首席弟子莫轩等十四位江湖年轻一代的绝顶高手，连同天极阁的张白鹭、陈斯贤、钱振天三位长老，还有裴卿的次子裴无恙，一共十八个人，按照江湖资历各自就座。而两排椅子的尽头，裴卿身披一件玄色绣金的长衫坐于一张木榻之上，拿着一把剑柄上雕刻了毒蛇的雪亮长剑凝神端详。他右手边的第一把椅子上，裴无恙一脸抑制不住的自得和兴奋，一眨不眨地注意着父亲的脸色。
　　“好！好！”裴卿将长剑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这才把它小心地放下，抚掌大笑：“这正是韩瑗那贼人的配剑！当年江湖七大门派围攻泗江水寨，老夫正是拼着被此剑刺中，才让韩瑗那贼子受了重伤！”
　　裴无恙顿时眉开眼笑。其他诸人也附和着开怀大笑，观澜堂中立时一片欣悦的空气。
　　郭启泰笑着朗声道；“盟主，这韩瑗此次正是被无恙公子一剑封喉！当年您为了武林的安宁挺身而出，重伤了那贼人，如今无恙公子年少有为，为武林除一大害，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裴卿老怀大慰，捋了捋颔下一把美髯，疼爱地看向裴无恙：“无恙此次真是令为父刮目相看了，我也算是后继有人，实在是快哉！快哉！”
　　裴卿还待说些什么，余光突然瞥见门口一个白色的人影。他凝神看去，那人逆风而立，身形高挑，脸上带着一张有些诡异的银色面具，满头墨发在风里飞扬。观澜堂外，他身后璀璨的灯火给他的袍角染上几分与他寂寥的气质格格不入的暖意，更显得怪异无比。他远远地站着，裴卿看不见他的表情，却直觉地感到他在注视着自己。
　　裴卿忽的闭口不言了。
　　裴无恙感觉到有些不对，顺着父亲的目光回头看去，一眼看见了那个人，顿时敛了笑容，流露出嫌恶之色来。堂上众人自然也看见了那个神秘的白衣人，都倍感疑惑，但见这对显赫的父子神情怪异，也都不好贸然发问。
　　众人瞩目中，那个白衣人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恭喜父亲又得捷报。”白衣人目不斜视地走到裴卿面前，躬身行礼，缓缓开口道。
　　这句“父亲”一出口，堂上诸人的表情都为之一变。
　　裴卿并不看那白衣少年，只面向下首的各位才俊安抚地一笑：“还未向诸位引见，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长子，名叫白羽。从小就因为体弱多病养在鸣溪山中的，近日才回到天极阁。”
　　除了天极阁的三位长老和裴卿以外，郭启泰是这群人中江湖阅历最为丰富的。是以他立即就明白了这背后的关节。
　　裴卿在当上武林盟主之前，他还娶过一个妻子。那个女人本是朝廷命官之女，后因为父亲获罪而家道中落。裴卿对那个女人爱得如痴如狂，甚至一度有了携手归隐的念头。然而，在他们的儿子三岁那年，那个女人却趁着裴卿外出的时候跟着一个神秘男子离开了，从此杳无音讯。这件事被裴卿视为奇耻大辱，从此恨那女人入骨，连带着对那个长相肖母的儿子也十分不喜，送到了鸣溪山的山庄里不闻不问。后来裴卿当了武林盟主，众人慑于他的威严，对这段往事讳莫如深。再后来他娶了凌波仙子苏素心，又生了裴无恙，过去的事情更是被人们所淡忘。郭启泰知道这些秘辛也只是偶然听父亲说起。
　　这个人戴着面具，恐怕也是因为担心自己与那个女人相似的容貌会让裴卿不喜吧。
　　郭启泰不置可否地想着，心中已经对这个名叫裴白羽的少年生出几分轻视之意来。被裴卿所弃，又从小养在深山，恐怕也不会有什么见识。不管他武功如何，只要裴卿一天是武林盟主，这个人就不会有什么大的成就。
　　裴卿让人给裴白羽另外搬了张椅子坐在末尾，“白羽为人寡言，还请诸位今后多多照拂。有诸位在，将来无恙继承了天极阁，我对他们兄弟两个也放心些。”
　　裴白羽浑身一僵，那边裴无恙已经笑了出来，“父亲大人还正是壮年有为的时候，说什么继承不继承？”
　　裴卿但笑不语。
　　气氛总算活跃了一些。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外面已经月上中天才散去各自休息。
　　裴白羽坐在最末，自始至终没有再多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