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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幕下的华章 ...

  •   刚才退场的观众其实都没有走,他们一窝蜂地拥到演员休息室来,王夫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挡在外头,然后重重关上门,笑着对戴叶说:“辛苦了,今天晚上你做得很不错。那朵玫瑰是他给你的奖赏。”
      戴叶看着桌面上那朵耀眼的红玫瑰,系着黑色的丝带,看起来高贵而神秘。她微微一笑,对王夫人道:“我该去那里祈祷了,您先请回吧,多谢费心,早点休息。”
      戴叶把自己身上的古装脱下来,小心地折好,放进衣箱里,然后卸去脸上的油彩,素面朝天地往歌剧院的小教堂走去。这座城市有不少人信仰基督教,这个歌剧院里也不例外。但是戴叶小姐却并非真正的信徒,至于她信仰什么,那谁也不知道。
      小教堂的四壁绘着美丽的天使,一支支蜡烛在房间里发出柔和的光。戴叶已经换了一套白纱裙,她提起花瓣一样张开的裙摆默默走到点着蜡烛的祈祷台前,双手紧握,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Brava,brava……
      戴叶张开眼睛,但是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她试着唱了一句,但是四壁只有歌声的回响。也许是自己听错了?
      “小叶子,原来你在这里呀。你今天棒极了。”
      戴叶微笑着转过头来,看见王夫人的女儿吟凤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
      “我真想知道,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老师是谁?”
      戴叶笑着沉默了一下,然后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天使。”
      吟凤很诧异地望着她,戴叶低头一笑,继续说道:“我父亲去世的那年,他经常跟我说,如果他死了,会有一个音乐天使陪伴我左右。但是我并没有在意,直到他真的离开了我,我还以为他是在安慰我。可其实不然,我跟着你母亲到了这里以后,每天晚上都能听见一个声音跟我说话。我问他是谁,他说,他是我父亲派来的。后来,他教我唱歌,让我有了今天,我打心眼里感激他。吟凤,你相信这一切吗?”
      吟凤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天真地笑道:“只要你相信,我就相信。”
      戴叶像个大姐姐那样和蔼地笑了一下,拍拍她的肩膀,说:“去睡吧,明天还有演出呢。我现在也该回休息室里去睡觉了。”
      吟凤站起身来道了别,从楼梯走回自己的寝室去了。戴叶小姐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休息室,把蜡烛一支支点起来,然后有些陶醉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真可惜,今天人们送来的全是梨花和海棠,只有音乐天使知道她喜欢红色的玫瑰。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其实喜欢梅花,尤其是绿萼梅,那是他父亲最喜欢的花,白色的梅花也很讨人喜爱。但是,自从她父亲去世以后,她就对别人说喜欢梨花。这花朵和白色的梅花何其相似,但终究不是真正的梅花。她决定永远不再提起自己喜欢梅花的事情,因为她希望这一切永远藏在心底,作为对父亲永久的纪念。
      她还是去闻了闻梨花的清香,是的,很甜美的香气。整个房间的华丽越发映衬出梨花的清新,她现在大约明白,为什么那个叫做纳兰容若的男子如此喜欢把梨花作为自己的知音了。梨花,真是很美的,也是很高洁的。
      她听到外边有呼呼的风声,下意识地把睡衣的领子摸了摸,然后正要吹熄蜡烛,忽然蜡烛自己就灭了。她在黑暗里四下环顾,忽然听到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这一次,她听懂了歌词。
      “今夕何夕兮,蹇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
      她回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发现镜子里出现了一片盛开的白色芙蓉,它们在清碧的水面上安静地摇曳,荷叶上带着新鲜的露珠。四周的白雾如牛乳一般,浸润着这些美丽的花朵。
      “山有木兮,木有枝兮……”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出决定的,总之,她穿过了镜子,走进了那一片沉沉的迷雾之中。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不知何处传来歌声。
      是的,她看见了荷花,好多好多的荷花,雪白的花瓣盈盈颤动,清碧的荷叶在水面高高地招展,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好宽的湖面啊,她看不到水的尽头。身下是一叶雕镂精致的扁舟,载着她前行。荷叶一片片拂过她的脸颊,痒痒的,带着菱藕的清香。
      她试着摘下一朵荷花,娇嫩的花蕊上还带着清澈的露珠。
      水面是青色的,无边无际,突然一道水墨的线条闯进眼底,终于,终于看见湖岸了。岸渐渐近了,岸上的浓雾里闪出一抹胭脂似的红,像是无数朵盛开的梅花。岸越来越近,她看见了虬曲的枝干,以一种幽雅的姿态横斜在水边。是红梅,真的是红梅,在每一枝树杈上开放,如同一树晶莹的珊瑚。
      船靠岸了,她迟缓地走了下来,看着眼前的景色,又回头望了望湖面。
      小船已经不见踪影,她只看到满湖白色的芙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白荷红梅,在浓雾中组成了一幅完美的图画。
      她几乎呆住了,不信世间竟然有这样美丽的画卷。
      “我已经把你带来了,请跟我来吧?”
      她看见那个人的左脸戴着一个象牙面具,身上穿着一套灰色的棉布长衫,看起来有些神秘,却又温和有礼。她笑着点了点头,跟着他的脚步到了一所精巧的房舍——不,应该说是洞窟。这个地方是在歌剧院的底下,她知道。
      “你想喝茶吗?”
      “谢谢了,明天还有演出,我今天晚上得睡觉,不喝了。”
      那人笑着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他踱到青铜缠枝花草烛台前,烛光映得他的脸庞越发英俊和诡异。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你今天晚上很美。”
      她低下头,不好意思地一笑,脸颊不知不觉就红了。
      “我要多谢你,这些日子来对我的帮助。”
      他只一笑,摆了摆手,把长袍一撩,在一块太湖石上坐了下来,开始唱歌——不,或许应当说唱戏吧。是昆曲,她能听出来。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她情不自禁地跟着这唱腔舞蹈起来,像杜丽娘那样,想像着自己绕绿堤,拂柳丝,穿过□□。忽然前面来了一个戏装美人,满头精致的点翠花钿。她正走去看个究竟,却发现那涂了胭脂香粉的,竟然是自己的脸孔……
      戴叶小姐晕过去了。那个人把她从地上托起来,轻轻放在里头的紫檀大床上,轻轻放下了湘帘——其实,方才她所见的,不过是一个象牙雕成的人偶罢了。

      吟凤从梦中醒来,伸了个舒坦的懒腰,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要去休息室,看看自己那位刚刚成为明星的好朋友。她故意把脚步放轻,蹑手蹑脚地进入了休息室,却发现里头一个人也没有。
      “小叶子?——奇怪,人跑哪里去了?”
      一朵系着黑色丝带的红玫瑰躺在地下,花瓣已经有些凋残了。她默默地把它拾起来端详着,忽然发现眼前的穿衣镜有些异样,于是摸了摸玻璃,发现上边有条缝隙。她试着把缝隙掰大,才知道原来这镜子其实是个暗门。于是她走了进去。
      眼前是一片宽阔的水面,上面开满了白色的荷花。
      她正要往前走去,忽然一只手从背后搭了上来,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母亲。
      “你吓死我了!”
      “赶紧走,这里不好多留。”
      她被母亲生拉硬拽着上了雕花楼梯,还是很不情愿地问道:“干吗不让我去看个究竟,不就是一个荷花池吗?”
      “你知道荷花池需要多深的池水,那些花才能养得活吗?”
      吟凤开始还在笑,转念一想,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现在你给我回练功房去,我一会会去检查你的功课。快去!”
      吟凤答应着去了练功房,心却完全没在那里。如果那荷花池真的存在,那为什么……
      她不久就不再想这个问题了,因为觉得太累。于是自嘲地笑笑,继续做压腿和跳跃练习。王夫人其实并没有走远,她就站在练功房门口,看着女儿的背影,微笑着点了点头,方才转身离去。

      “你醒了?”
      戴叶睁开眼睛,看见那个戴了面具的人正冲她温暖地微笑。她并没有说话,只是掀开被子,从紫檀大床上下来,穿好鞋子,也笑着看他。
      “你为什么老戴着面具?”
      那人轻轻一笑。
      “这个你早晚会知道。”
      戴叶没继续问下去,于是走出房间,看见满院子的红梅仍然璀璨地盛开着,如同一片火红的珊瑚。
      “这些都是你种的?”
      那人笑着点点头。
      “真漂亮。”
      “谢谢你的夸奖。”
      戴面具的人默默走到一架钢琴前,弹起了一首忧伤的曲子。
      “不想记得,你泪水的光泽;不想记得,你最后的选择。不想记得,却偏偏不可能,情愿我一个人,跟幸福很陌生。爱在灿烂里飞扬,却在最荒凉落下。我现在的心情不想,让人知道。
      我回不到昨天,去擦你的眼泪;若时间能后退,世上就没有抱歉。我回不到昨天,去完成那永远——在我们结束爱之前。”
      戴叶哭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安静地走到他跟前,轻声问道:“你写的?”
      那人有些发窘,但仍然微笑着回答:“是的。”
      “这面具下面到底是什么?我想知道。”
      那人的笑容忽然僵住了,把她的手推开,说:“你不会想知道的,如果你真看了的话。”
      她抚摸着他的脸,他陶醉地微笑着。忽然,面具被她轻轻揭了下来——她顿时跌坐在地上,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最可怕的恶梦也比不上它的恐怖和狰狞。
      那人也颤栗着站起来,全身每一块强健的肌肉都在因狂怒而神经质地抽搐。
      “我告诉你不许看的!——”
      那人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那声音震得她头皮发麻,她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被毁容的男人,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戴面具了?”那人恶狠狠地对她咆哮着,“可恶的女人,你欺骗了我,现在你别想得到自由了!我把你带到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来,你却摘下我的面具来破坏这美景,你这个骗子,骗子!为什么你的行动不能和你的歌声一样美,为什么?!”
      戴叶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完全失去了说话的念头和能力。她不论说什么都是错的,她知道她的举动对一个脸部残疾的人来说是多么严重的伤害。但是必须得说,否则的话,她对不起这个教会了她歌唱的男人。
      “对不起,我——”
      他看见她眼里真诚的泪水,蓦地心软了,他几乎是跪着挪到她身边,十分伤感地说道:“我这样的面孔,连我的母亲都厌恶,从此以后面具就成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冰冷的衣物,是我保护自己的盾牌和掩护。可是你呢,小姑娘,你什么也不知道,就这样卸下了我的武装。我可以原谅你,可是你必须保证,再也不对我这么做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伸出一只手,自嘲地对她一笑。她忽然感觉自己已经不怕那张扭曲的脸了,于是也对他笑了笑,把面具从地上拣起来,还给了他。他小心地把面具戴上,忽然抽泣起来。她又慌了,赶忙问:“你怎么了?”
      他缓缓地走到太湖石边,倚着梅花,哭得肝肠寸断。半晌,他方才缓过神来,用哭得嘶哑的声音问道:“你还能接受我吗,在你看到我真正的面容以后?”
      她笑着看了他一眼,说:“你不是魔鬼,只是一个有些丑的男人,我为什么不能接受你?净说傻话。”
      他又自嘲地笑了笑,掸了掸袍子上的灰,伸出手来道:“该走了。我们在这里呆了一晚上,王夫人和那两个傻瓜经理该为你着急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心里竟有些不舍。
      “现在就走吗?”
      “当然,现在就走。我来划船,送你。”
      她灿然一笑,把手搭在他有力的臂膀上,向白雾弥漫的水面走去。
      “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唱的是什么歌吗?”他一边划船,一边微笑着问她。
      “寂寞的歌。”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向远处通往地上世界的入口。
      他把船靠在岸上,目送她往回走,然后一直看着她消失在自己视线的尽头。
      “我也该走了。”
      他把长衫下摆一撩,慢悠悠地划着船,回到他白荷红梅的世界里去。

      她在清晨的歌剧院里安静地闲逛,昨天晚上的一切似乎只是一场华丽的惊梦。忽然她听到昆曲的声音,于是顺着声音走到王夫人的起居室门口,看见她正在陶醉地一边舞蹈,一边唱着那段经典的词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成对儿莺燕呵——闲凝眄,声声燕语明如剪,呖呖莺声溜得圆。……”
      她闭上眼睛,默默地感受着千百年以前的优雅和神秘。想起昨天晚上那人对她唱的曲子,可不又是一出“游园惊梦”么?
      她不忍心打扰这美丽的梦境,于是轻轻地提起晨衣的裙摆,悄悄地离开,往自己的休息室那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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