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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生何欢 ...

  •   昔年常州南去十数里,有一座破败的山神庙,那庙里住着一对乞丐夫妇。这夫妇二人贫病交加,生计无着,又无一技之长,终年以乞讨为生。也不知是因为病,还是因为穷,自然也养不起孩儿。

      有年冬天,那男乞丐病得晕晕沉沉,女乞丐便端着一个完好的搪瓷碗,独自去街上行乞。回来的时候,她手上牵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儿,瘦瘦弱弱,看模样只有两岁多,面目脏污,唯有一双眼眸,黑白分明,极是纯净清澈,天真无邪。

      男乞丐自是大为诧异,女乞丐遂放开了孩子的手,将今日讨来的两个馒头递了一个给那孩子,再小心翼翼地将另一个馒头掰碎了,一口一口喂给自己的夫君,一边柔声解释道:“我在蔡河湾飞虹桥下瞧见他,也是个苦命孩子,瘦得跟猴儿似的,也不会卖可怜,胆儿还小。睡在桥下,眼看着这个冬天要饿死冻死啦,咱们还有口吃的,有个能住的破庙,以后就让这孩子跟着咱们罢。”

      那小孩儿怯生生地望着这对夫妇,小手紧紧握着自己单薄的衣襟,握着馒头却没有吃。

      男乞丐叹一声,点头道:“咱们有吃的自然不饿着他,就怕咱自己都……诶……”说着他温和地望着自己的发妻,微微摇头,把剩下那半个馒头推给了她。

      冬天乞讨不易,他看妻子手里的半个馒头,干瘦的面容上因为怜惜之色也显出十分的温柔来。

      “我已经吃饱啦。”

      “今天吃的少,以前不这样。”

      “病着,吃不下,别糟蹋了粮食,你快吃罢。”

      女乞丐本不相信他真的饱了,听了这话才笑了一笑,露出孩童般天真满足的神色来。她转头对那小孩儿招招手,笑着说道:“别站着,冷,过来坐着,这里有草垫。”说完“咦”了一声,又满脸关切地问,“怎么不吃呀?”

      那孩子这才慢慢走到乞丐夫妇二人身边,依偎着坐下,把手里的馒头掰成了两半,递了一半给那男乞丐,软软糯糯地道:“叔叔吃。”

      乞丐夫妇俱是一愣。

      男乞丐含笑摇头:“叔叔吃饱了,你自己吃罢。”

      小孩儿却满脸认真地回道:“生病,要吃东西,会好。”

      他年纪幼小,又过了一段孤苦的生活,哪里知道什么生病吃药的道理,只觉得食物是天底下最贵重的东西,什么病痛,有了食物,都可以消解。

      女乞丐十分感动,将这个孩子搂在怀中,轻轻摩挲他的头发,那张平庸之极的脸上泛起一种光辉,令她整个人都多了几分说不出来的温柔韵味。

      男乞丐也笑了一笑,注视着这对亲热似母子的陌生人。

      破庙外风雪呼啸,这角落里三人依偎着相互取暖。虽然各个都衣衫褴褛,食不饱腹,然而总算有一堆篝火,能遮挡人世间的风霜,带来一丝暖意和光亮。

      就像是江南富贵人家特意为路人预留的遮雨檐,茫茫人世中,从陌生人那里汲取一丝善意。

      足够了。

      ……

      “我爹娘早亡,那时我年纪幼小,家中一些田产铺子尽数被亲族谋夺。唯一忠心的老管家也被他们害死,我无依无靠,见一群陌生人占了我家的房子,十分气恨,一时任性跑出去,竟再也回不去了,最后只好流落街头。”展昭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长命锁,即使与白玉堂说着幼年时不堪的遭遇,他也仍然面容沉静,心平气和,并无一丝怨天尤人的神色,“那日我在蔡河湾飞虹桥下行乞,饥寒交迫,险些死去……幸而婶婶心善,将我带回破庙,又分给我馒头热水,这才救我一命。”

      一句“竟再也回不去了”,展昭虽没有明说,白玉堂也能懂得,这句话包含了多少隐衷。

      白玉堂默不作声地握着展昭的手,将他的手掌与长命锁一并锁入自己的掌心。

      心头有些刺痛。

      展昭在江湖侠名远扬,人人都只道他命好,拜了一个好师傅——世外高人,武功卓绝,退隐山林,逍遥自在——纵是自小失怙,遭遇也算十分幸运,想来不曾尝过人间风霜。

      谁能想到,他南侠展昭,也有小小年纪便在桥下乞讨求生的经历……

      那是何等不堪回首的往事。

      展昭感受到白玉堂手上突然加重的力道,不由微微侧头,仿佛看到了对方眼底痛惜之色,却只莞尔,露出不以为意的表情来。

      “我没觉得苦,玉堂,你不必如此。”

      诚如师兄沈钧所言,他性子确实倔傲,虽知道白玉堂这番痛惜之意只是一种关切与善意,展昭却不愿意白玉堂用这种眼神看他。

      他不是弱者,不需要多余的怜惜。

      白玉堂听他语气,心知肚明,遂剑眉一扬,轻笑道:“你这猫儿素有九条命,哪是这么容易就败了去的。当日纵是没有你那位婶婶,也定会有其他际遇,断不会这么轻易就从三脚猫变成死猫的。”

      这猫儿怎么会知道,他不是同情他,而是心疼他。

      只是这番心意,却还要小心翼翼地掩藏。

      这样插科打诨的话才是他们正常相处的模式,白玉堂什么“三脚猫”、“死猫”的一通浑话,展昭听了也不生气,只接着说道:“我那时年幼体弱,性子又羞怯,爹娘才丢下我,几无活路。若不是叔叔婶婶好心收留我,还一直照顾我,我一早便死在那个冬天了。”

      那对乞丐夫妇平庸而温暖的面容不知不觉重又浮现在展昭的脑海中,令他近日来难掩悲痛的眼底终于流露出一丝丝笑意。

      展昭记起那些年,人生里最无助的几个寒暑。家产被夺,人人欺他年幼,无人为他主持公道。唯一疼他的老管家不忿这群豺狼,辗转托人写了状子,告上官府,却不知那些小人早已打通关节,不过落得个“诬告”的名声,反被打了二十板子,不多时便病死了。

      在最艰难的时候,竟是这么一对贫病交加、栖身破庙的乞丐夫妇给了他安身之处。

      人生如戏……

      当真是世事无常,富贵犹如墙头草,不及身后风流陌上花,落个自在。

      白玉堂见他眉眼温柔,知道他看得开,也就跟着释怀了:“你这叔叔婶婶,虽是三教九流的人物,倒也称得上一个侠字。”

      展昭说道:“他们未必口中讲什么侠义,可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对得起天地良心。”

      也许正是因为幼年时这段经历,展昭才与丐帮格外交好罢。贫贱不移志,纵然是穷苦,也穷得潇洒坦荡,磊落不羁。

      白玉堂朗朗一笑:“猫儿这话说得甚妙,当浮一大白。”

      展昭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复又黯然几分:“没过两年,叔叔病得越来越重,我和婶婶讨不到更多的银两给他请大夫,就算是当了我的长命锁也不够买药钱……因此第二年的冬天,叔叔还是撒手人寰。婶婶身子也不好,见叔叔一去,了无生趣,当夜便不吃不喝,跟着叔叔去啦。”

      他微微垂下眼睫,神色说不出是悲伤还是什么。展昭永远都记得婶婶断气前那个有些歉疚的眼神,她说“孩子对不起”。

      其实她哪里有对不起他,当年如果不是她的善良,自己也不会有这段难得平静的时光。

      白玉堂一面觉得这夫妇二人虽是以乞讨为生,然而那份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的伉俪情深,却也教人有些感佩,一面又不免担忧起小展昭日后的处境来。

      他那时年纪小,没了这对叔叔婶婶的庇护,怎能活得下去?

      一时想得远,反而是没留心到展昭说的什么长命锁。

      ……

      白玉堂凝视着展昭,即使看到此刻这人这么温然平和地坐在自己的面前,知道再多苦痛他都能挨过来,却还是忍不住想象着:当年那个独自坐在破庙里守着养父母未寒的尸骨的小展昭,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度过了那个凄寒的冬夜?

      生有何欢,死何其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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