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小报传奇》尚轩兹

21、汴京之约（下）

　　“那你到底唱了没？”宋南朝好奇道。

　　“我当时正踌躇着，菀菀却道，‘不必在王楼唱，去找个无人之处唱便是。’于是她便雇了两匹马，我们沿着汴河一路骑到不见人烟处。我就开了嗓子开始唱，唱完了岳飞的《满江红》，还唱了首辛弃疾的《水龙吟》。再去看菀菀，她望着远方的天空并不说话。”

　　“嗯，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两首词可都是英雄泣血之词。陈小姐这是听词入其情境了吧。”宋南朝道。

　　段红绫一叹，“是啊。我起初也不晓得她是怎么了，又想还是不要打扰她吧，便也自己看风景。不过菀菀缓了缓却开始说，她自小出生在临安，临安富庶繁华，她独爱山清水秀，只是不及弟弟长大，爷爷便突然病倒，15岁的她突然便接管了这家业，开始学习人情世故，开始学习长袖善舞，开始了解政事经济，因这一切都与书铺经营有关。而当她刚刚上手，爷爷便去世了，她安排妥当书铺事宜，扶灵北上，一路所见，皆是曾所未见。”

　　“她见了什么此前从未见到的了？”宋南朝话一出口，心念忽转，“是见了朝廷并不外传的消息了？”

　　段红绫“呀”了一声，道，“妹子你真是聪明。是啊，当时正在闹蝗灾，菀菀说在临安却闻所未闻！她一路沿运河北上，沿途却多见灾民，流离失所，行状甚惨。而搭乘客船，船上诸人聊起最多的便是宋廷之苟安，为了苟安，不惜杀害良将，打压主战派忠臣，甚至隐瞒边关不利情报，似乎只消维持临安一片歌舞升平便罢。”

　　宋南朝此时心中已然透亮，只是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清楚自己的思绪。

　　段红绫续道，“那一日我们骑马走了很远，待太阳西落了大半才往回走，菀菀告诉我，她当晚便要离开汴京返回临安了，说我如果日后去临安，可以去找她。她家便在棚北大街睦亲坊南陈宅书籍铺。我想了想道，我还是喜欢汴京。菀菀却说，汴京虽好，但临安的很多宋人也会喜欢我的唱词的，我唱得也可更自由些。”

　　“咦，陈小姐是劝你来临安？”宋南朝问道。

　　“嗯，是吧，”段红绫缓了缓道，“菀菀当时还从随身的一个布袋中掏出一本书递给我，我一见，正是一本《金刚经》。我正愣着，她却说，‘抱歉，随身没带着其他书，只能送这本书给我留念。’她翻开书封，我见章刻上便刻着陈宅书籍铺几个字，她说，她那儿其实有好些书，如果我去临安，告诉她，随便我挑。我说我不爱看书，她就笑说，‘那就送诗词集，李清照的，岳飞的，辛弃疾的，都有。’”

　　宋南朝莞尔，“看来这世间真没有陈宅书籍铺找不到的书，搜集不到的作品呢。”

　　她心中想的是，便如当代各种出版社藏本之不同，这古时不同书籍铺印制作品，也是有所不同，而看来一旦刻上了陈宅书籍铺印制的章，这书自然便有了质量保证，也烙上了特定的气质。

　　“可不是，不过我当时并不晓得陈宅书籍铺是什么，我平日也并不看书，收了菀菀的礼物，其实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置。”段红绫说着，也忽觉自己有些抱歉。

　　宋南朝忍俊不禁，“天下不晓得有多少人想要陈宅书籍铺的藏书而不得，红绫姐得了一本，却满不在乎。”

　　段红绫立即便瞪了宋南朝一眼，“妹子取笑我呢！其实那天离别时，菀菀突然问我，‘会不会唱陶渊明的诗？’我一愣，说，我们唱曲儿多半会选些时下最红的词来唱，偶尔也会唱唱诗，只不过这这陶渊明的诗，可真是从来没听人唱过的，我自己也背不全，菀菀听了，便一字一字背给我听。”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宋南朝听得心中一颤，想难怪这陈小姐听说自己来自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般的地方时便诸多礼遇，原来有此中缘故。想来这陈小姐接管下这家业重担确非出自她本愿了。

　　“我当时听了就说，陶渊明这诗好是甚好，不过改成曲儿，应该不会受欢迎的。”段红绫道。

　　“为什么？听曲儿的人不爱田园风吗？”宋南朝觉得自己真是永远都是问题儿童。

　　段红绫奇怪地剜了一眼宋南朝，“那可不是！我们唱曲儿都是唱的爱来爱去，恨来恨去，个人的情感，家国的情感，莫不如此。哪有唱田园归去的？菀菀当时也说，‘田园生活并不是世间大多数人的追求，而最可惜的是追求田园生活的人却无法生活在田园。’我当时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消极之意，想劝慰她几句，可她摆了摆手，说，‘这世间又哪里去找真正的田园？’”

　　宋南朝“嗯”了一声，她想她应该是明白陈菀菀了。

　　只是念及汴京距离临安路途遥远，陈菀菀家境优渥自有盘缠，而段红绫若只是唱曲儿卖艺为生，光是路费都消磨不起，宋南朝又问道，“那你后来究竟是怎么决定来临安了？”

　　段红绫一笑道，“你听我说。其实跟菀菀分开之后，我便再也没想去临安的事儿了。只不过某一日正唱着曲儿，却忽然听见王楼下一阵喧闹，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孩饿极了，趁俩金兵解手之际，偷了他们桌上的灌汤包吃，结果一金兵正巧回来，见了上去便打，小孩连连求饶，他也不依，另一金兵回来了更是一起打。围观的酒店活计和食客无人敢上前劝阻，却忽然见一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冲了过来，一手一个就把两金兵提溜提了起来，他原地转了十来圈手一松，两个金兵就一齐摔了出去。”

　　“难道这便是灌汤包和李罔？”宋南朝惊讶道。

　　“嗯，是，”段红绫点了点头，“李罔当时扔了金兵便去抱那小孩。又随手丢了些碎银在桌上，说他身上只有这点钱了，就当是赔偿被他摔坏的桌椅和瓷碟吧。”

　　“李罔原来心肠这么温柔，”宋南朝轻轻道，转念一想，又道，“可他摔了金兵，可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吧？”

　　段红绫叹了一声，道，“可不是。他还摔的不巧，一个金兵当场撞在桌角，竟然便死了。不一会儿大批金兵都来了，当场便着人通缉李罔。那天王楼附近一片混乱，我也只能早早收工回家，却不想却在家门口被一人截住了……”

　　“是李罔？”

　　“嗯，原来他这几日在街对面那楼看我唱曲儿，他自知闹出大事甚为不妥，他逃亡便罢，但带着一个孩子总是不便，但他在汴京也不认识其他人，就问我是否愿意照顾那孩子一阵。我一看在他身后探出头来的那个小脑袋，正是灌汤包。”

　　“原来你们是这么认识的呀，”宋南朝缓缓道，“那你答应了？”

　　“不答应还能如何？不过我说我也只有一个人，照料几日便罢，长此以往定然不行，我……我还等着嫁人呢，”说着，段红绫忽然红了脸。

　　宋南朝浅浅一笑，“嗯，那也是。后来呢？”

　　“半月之后，李罔还未回来。我和那孩子相处着倒也慢慢习惯了，那年蝗灾严重，他村中大半饿死，他母亲带他逃荒至汴京郊外，也死了，只留了他一人。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姓包，母亲就叫他狗蛋。我就说，狗蛋这名儿不好，既然姓包又爱吃灌汤包，以后我便叫他灌汤包了，”忆及这段，段红绫也颇觉好笑。

　　“又过了一个月，一天夜里，李罔却忽然回来了，他说他找了一条船，因无人治理疏通，运河金宋交界之处河道尽是污泥，他现在将船停在宋界淮河之岸，问我是否愿意与他一同南下？我当时便愣住了，想这算什么。他倒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说他没别的意思，如我不愿意，他就带着灌汤包走了。灌汤包听了直哭，说不离开我。我也恼了，说他这算什么，说扔下孩子就扔下，这要回去就要回去。况且，这又不是他自己的孩子。”

　　“红绫姐这是和孩子处出感情来了呢。”宋南朝道。

　　段红绫点了点头，“是啊。李罔当时听了这话，便不做声了。我不知怎么的，忽然便想到了菀菀那日说让我去临安唱词，我其实心中对临安倒也是有些兴趣的，只是从前觉得太远又不知道怎么过去，听李罔说有船，那想法便又冒出来了，就对他说，‘南下也行，不过我想去临安。’他一怔之后立即就说‘好！’”

　　“李罔也是独自一人，四海为家吗？”宋南朝忽然蹙眉道。

　　段红绫一怔，“是啊。他说他没有其他亲人了，而我在汴京也没亲人，于是那天夜里我们便收拾东西出发了。我们先走陆路，为躲避金兵都是抄的无人小道，直走了十多天才到淮河北岸，然后租了条小船到得南岸，便见到了李罔说的那条大船，便改走了水路。只不过后来又遇上了木逢春，子衡，还有小流，结成了如今这个队伍，也没有按预定一路南下，反而顺长江西行，一路游历，一路卖艺，倒也快活。这其中故事甚多，以后再同你讲吧。”

　　“好，”宋南朝微微一笑。她原就是职业听人讲故事、写故事的人，只是这个故事似乎娓娓道来却格外惊心动魄。

　　想了想，宋南朝又问，“所以，你们这也是才到临安不久？”

　　“嗯，秋天到的，算来才四个月吧。我将菀菀说的她家临安棚北大街睦亲坊南陈宅书籍铺的地址记得牢牢的，一到临安便寻了过去。四年不见，菀菀出落的愈发端庄稳重，她一见我很是惊喜，说可是等了很久终于把我等来了，让我便住在她家。我谢了她，推辞了，说我如今我可有一船的兄弟要照顾呢。我们又略略说了下彼此过往几年的经历，她羡慕我这四年中游历大江南北，我说我这就是无事一身轻的人瞎晃晃，我倒真是佩服她一介女子撑起这临安数一数二的书铺。”段红绫心中对陈菀菀很是敬佩，此时说着语气也郑重了起来。

　　两人不知不觉早已出了东青门，一路沿着菜市运河往南而行，天色暗下，运河中舟船上亮起了灯火，走了两刻钟，已到崇新门外，远远便能望见安乐桥，停泊的船渐渐多了起来。

　　宋南朝瞧着那些大小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船，忽然问道，“哪艘是我们的船？”

　　一个“我们”说的很是顺溜，出了口宋南朝才觉得一惊，想自己怎么那么不矜持。

　　段红绫听了自然喜上眉梢，她一指泊得最远的一艘长约□□丈、宽一丈半有余、周身绛红色的客船道，“诺，便是那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