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我是沅湘

32、自业自得

　　最讨厌梅雨季了，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既不酣畅也不干脆，像个絮叨的怨妇。现在虽然是五月中旬的晴好时间，有着一场春雨一场暖的灿烂心情，但心中的世界里，谁知道是不是常年的雨季呢？

　　一切都泡在水里，所有都发霉，滋生着数不尽的负能量。

　　于是怨恨阳光，仇视拥有阳光和风的人，明目张胆。

　　周二下午最后一节的自习课上，当本应沉寂的教室广播里响起男老师和女学生信誓旦旦的指证时，周霁光还是足足愣了几分钟。

　　虽然通过各种途径见识过险恶的人心，但当发生在自己身上时，还是觉得像因姿势不对的做一个恶梦。

　　在各种意味的目光落向自己时，已经完全丧失了辨别清楚的能力。是无法用语言一一描述的色彩，厚重的《辞海》变的单薄，在千变万化的人心面前。原来能写在纸上的感情，竟是不及现实的万分之一。

　　周霁光放下手中的书，抬脸看向正对着自己的音箱。音量调到刚刚好，不遗漏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却也不刺耳。与隔壁的、隔壁的隔壁，楼下的、楼下的楼下，还有办公楼、实验楼、行政楼，校园里无处不在的黑色音箱，协奏出荒诞派与黑色幽默交织的交响。

　　所有人都听到了，喜欢的人、讨厌的人、不认识的人、仅知道名字的人，还有亲人——“下面来说说有关校长大人千金考试作弊的事情。”

　　辨识度极高的章鱼王的声音，和终于想要诅咒的女生的声音。

　　“大家都知道，高二二班的周霁光，是我们尊敬的周大校长的千金，年级第一、各种竞赛、各种奖项，周霁光同学一项不少。简直是天纵英才啊，作为一名没文化的体育老师，我一直怀着崇敬的心情给周同学上课，并极力确保周同学的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周霁光同学，大家都认识吧？哈？也是该揭开真相的时候了！大家被蒙蔽的已经够久了！”

　　仿佛有刹那的安静，甚至听得到与其他空间的，不同维度的应和——“上学期期末考试的第一场，语文考试，我很荣幸的监考第一考场，对于全校前20名的同学，考场纪律我一百个放心。可是呢，还是发生了我非常不愿意相信的事情——周霁光同学作弊了。她将当时考到的《春江花月夜》一首诗打了小抄，我简直不敢相信优生中的优生周霁光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不敢相信这首诗她竟然不会背？后来我在跟她的同桌谢茹闲聊中，才知道在之前的考试中，周霁光屡次作弊，并通过作弊多次考到年级第一。接下来，谢茹你说。”

　　在一片惊呼声中，女生的名字像一块投入杯中的石子，将整个杯子搅得摇晃起来。洛琦猛地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周霁光伸手拽住了离去的衣角，对表情严肃的男生摇摇头，“不用了。”

　　女生的声音透过冰冷的金属网传入每个人的耳朵，带着微微瑟缩的沙哑，一贯的可怜意味。

　　“我……我是谢茹，大家可能不认识我，我上学期跟周霁光同桌两个月……我很开心，因为我成绩不是很好，跟年级第一同桌就可以好好请教了。可是在请教的过程中，我发现她有很多题也是不会做的，平时也经常不按时完成作业，但每次考试都考的很好。我请教她试卷上的题目时，有时候她也会讲不明白。所以当王老师说到上次考试中她作弊的事情，我相信这是真的。”

　　在此起彼伏的嗤笑声和吸气声，女生的声音变得轻快，“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跟之前宣传板上贴出来的，喜欢陈亦梁学长有关吧，因为陈亦梁学长每次都考第一。我是这么想的，也不知道对不对。”

　　精装的坚实封面被捏到翻折开来，拇指被挤压出深刻的凹痕，痛感并不强烈，却足够持久。周霁光坐在位子上，脊背绷得笔直，似乎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到了，但唇角的微小弧度，看在洛琦眼中，又仿佛是在意料之中。

　　是的，前因后果一点就通，所以连吃惊的表情都来不及做出，就已经透过抓不住的声音，看到了对方脸上那得意的笑容。

　　可以理解，无法原谅。

　　不再同桌后就再也无法和平相处的女生，是不是扎向自己的针对，还有那些隐秘的禁忌。以及某个周末的下午，客厅中传来的歇斯底里，有着同样的振幅。

　　为什么在明知无辜的情况下，还要肆意地去伤害？

　　是不是这种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快乐，有着更高的愉悦系数？

　　在阴暗潮湿里活得太久，已不想再重获太阳，而是拼尽全力的想要将上面的人拉下来，一起沉堕。

　　已经不是普通人所有的自私自利了，而是主动挥起了手中的利刃，劈向那个活得更好的人。

　　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无罪，沦胥以铺。

　　实际生活中的大小事端显然没有电视剧中有料，接踵而来的麻烦事让周霁光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出又长又烂的剧本里，看得人反胃。

　　当广播里的声音远去，在众人的注视中推开门的女生，竟也能在呼啸着扑上去的咒骂和嘲讽中保持微笑。

　　张扬将书摔得“啪啪”响，伸腿拦下若无其事走向座位的谢茹，嗓门盖过了潮水的澎湃。

　　“听说你跟章鱼王有一腿？还闲聊？来来来，咱俩聊个两块钱的。”

　　哄然中依旧听得到零星的只言片语，“真不要脸”“无耻”“就是贱”“真有种”“没底线”……被全力攻击着的女生，停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径自绕过满脸怒气的张扬，却在迈出一步后被突如其来的耳光扇在了原地。

　　周霁光依旧坐在位子上，在闹哄哄的教室里，觉得自己像出走的主人公。无论这些站在自己身后的声音，是出自真正的关心还是仅仅作为一个发泄的出口，总之能听到些什么，比起沉闷的气氛来讲，真是好太多了。作为小学起就同班的张扬，声势壮大反应简直跟想象的一样，果然是认识太久很难再有惊喜。

　　清脆的耳光声隔着不停歇的议论传过来时，周霁光终于瞪大眼睛迎接了今天的第一个意外。甩出去的手已经收回，女生的脸涨得通红，散落的发丝落在脸颊上，在激动的气息中摇摆着。

　　谢茹捂着半边脸颊，有些不可置信，“苏画，你……”

　　完全安静下来的教室里，一向温和的女生再抬起另一只手，在众人的屏息声中落向谢茹的另半边脸。与掌心和脸颊的撞击声同时响起的，是女生冷涩如针尖的声线。

　　“你是该好好清醒一下了。”

　　剧情开始跌宕，但依旧猜不出高潮的走向。不出戏的周霁光眯起了眼睛，最近的阿画，真是展现了人性的复杂多变。

　　海潮的渐次拍打中，隐隐有海啸的先兆。整个教室随着苏画的动作暴动开来，女生们开始聚集起来，最终拥挤成谢茹无法穿越的人墙。窃窃私语变成叉腰大骂，私下的不爽变成集体的声讨。

　　身侧男生肯定的声音响起，“你人缘不错。”

　　被隔绝在外的周霁光对坐下又站起来的男生摊摊手，“是吗？”从现象看下去，要穿过几层表象，才能看得到真相？

　　当许子均终于粉墨登场的时候，在要将屋顶掀翻的尖叫声中，关着的门“砰”一声被推开，走廊里的看客才暴露出来，人满为患。

　　男生没费多大力气就走到了被困的女生面前，对怒火更炽了几分的苏画与张扬说了声“抱歉”，圈过女生的肩，一路拜托着走出了人群。许子均放下手臂，一口气没松完就被横过来的人重新挡住了去路。

　　洛琦打出“安静”的手势，在渐渐稀落下去的谈论中，问向紧靠男生低着头的谢茹，“你进过第一考场的门吗？”

　　官方的询问却又像是糅合了碎冰，女生瑟缩了下，许子均却像没发觉似的挪开一步。又变成了孤军作战，大开着的门外是无数张看好戏的脸，谢茹咬咬唇抬起头来，将要出口的话却被冷冰冰看着自己的男生截住，用更加轻蔑的语气，“没进过你哪只眼睛看到有人作弊了？”

　　洛琦的问话将渐次曲折的情节生生打断，当谢茹在班长的示意下顺利走开时，周霁光看到了门外一闪而过的男生熟悉的脸。

　　好不容易脱身的女生却在走到周霁光的身侧是停了下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周霁光，你再神通广大，能让所有人都相信你吗？”

　　雪白的脸颊上掌印清晰可辨，而语调却是与发红的眼眶有着截然不同恶毒——“总有一天，他们也会用同样的话来说你。”

　　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笑意，周霁光突然觉得无比恶心。

　　有人感激过你的善良吗？貌似他们只会得寸进尺。

　　“谢茹。”周霁光仰起脸对站着的女生绽出笑容，纯黑色的瞳仁在夕阳中缩成薄刃。

　　“我始终相信，自业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