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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上) ...

  •   壹
      端午方过,陈县县城北市稍显冷清,不少店铺的确是“门可罗雀”。
      李临平素甚少来市场,见了如此情景只觉幸好,若是如节日一般人多,他说不准还寻不着地方。认识翦圭时日也不算短了,到他的店铺来,这却是头一遭。
      抬头看向面前店铺的匾额:“翦记缎庄”,李临心道:“是这里了。”
      远远便见门上一副对联,走到近前细看,玄色的木牌上刻着斗大的字:质高、量高、信比天高;类多、惠多、誉比客多,横批:才友广进。李临见了失笑,文采不通,意思倒是足了。
      李临低头整了整衣衫,抬脚迈进缎庄。
      缎庄里拾掇得很是整齐,一匹匹绫罗高高码在台上,另有为了顾客翻看方便,贴满了绸缎样子的布牌,里边小小一个柜台,却不见人影。
      李临清了清嗓子,略微抬高了声音问道:
      “有人吗?”
      却听柜台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讪讪道:
      “对不住,小店只卖缎子。”
      闻言李临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语音未落,柜台上面探出一个脑袋。李临看向那人,果然是翦圭。
      李临摇头笑叹:“说话还是那么不客气。”
      翦圭听闻问话之声,早知是李临,此时轻哼一声,并不接话。
      李临转过头,饶有兴致地看向那一匹匹绫罗,想仔细端详,又不敢乱动,只小心翼翼地将手指轻轻摩挲缎面,一时又轻手轻脚地翻看布牌。
      翦圭重又缩回柜台里面抄写账目,赌气头也不抬,问道:“什么风把李大人吹到小店里来了?”
      李临闻言吓了一跳,伸出的手也缩了一下,尴尬地笑笑,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来买缎子。”
      翦圭干笑一声,道:“李大人府上居然也用得上小店的东西?”
      李临装作没听懂言语中的讽刺之意,随手拿起一匹缎子,道:“这匹不错,帮我包起来吧。”
      翦圭抬眼瞄一下,复又低头,冷冷道:“盛惠一两二分。”
      李临刚要掏钱,忽然惊道:“怎么这么贵!”
      翦圭忽然将手中账簿重重翻过一页,轻哼道:“小店要凑钱抵上之前的帐!”
      李临闻言又缩了一下,乖乖地掏钱付了账。
      翦圭将缎子用油纸包好,交给李临,又坐回柜台里,口中只凉凉道:“走好不送”。
      李临接过缎子,想说点什么,张口又不知说些什么。刚好店中又来了客人,李临便抱着缎子退在一边。

      来人乃是店中常客、县城中的几个乡绅夫人。翦圭小心而郑重地从内堂拿出几匹缎子,“这是最新到的,不敢放在外间,特地留着给几位夫人选”,“这个衬您的肤色”、“那个配您的气质”,满面谄笑地说破了嘴,几个阔太太挑三拣四,终于纷纷伸出柔白肥短的指头,点中几匹缎子,翦圭嘴巴咧到了耳根,忙道:“定将缎子送到各位夫人府上”,几位太太方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一群蠢女人!终于把旧样子的几匹买回去了。”望着几个阔太太远去的身影,翦圭撇撇嘴小声道。
      李临在一旁听到,嗤地一声笑出来,连忙用手掩住。
      翦圭别过脸,轻轻“哼”了一声。想着那几位明明吃了大亏却满意而归的表情,连日来的忿忿也疏解了些。
      李临望着翦圭面上终于不再阴沉,虽然知道他乃是高兴又坑了别人一笔,心中也是高兴。
      翦圭不理李临,坐回到柜台里,继续抄写账簿。
      店中一时再无客人,良久,翦圭回神,却见李临仍抱着那匹缎子,坐在店门旁边的小凳上,靠在墙上竟似已经睡着了。
      时当正午,阳光照得店中光亮一片,李临的面色微显灰败,却是神情安详,嘴角微微上扬,连见了的人都会感染到和暖的气息。
      凝神看了一会儿,翦圭放下手中的账簿,蹑手蹑脚地走近,弯腰细看,果然,李临又瘦了些。
      “哼!县衙里面那点儿破事儿也能把你累成这样!丢不丢人?趁早辞了回家吧!”翦圭又撇撇嘴,向着睡着的李临嗫嚅道。
      哪知李临并为睡熟,闻言睁眼,刚好与面前的翦圭四目相对。
      李临望着翦圭强作镇定的脸,满眼暖暖的笑意,未几,垂首柔声喃喃道:“我辞了官,给你当伙计吧。”
      翦圭羞得满面通红,一甩袖子直起身,怒道:“谁要你!”

      李临晓得翦圭是为了前日之事闹别扭而已。
      事情源于一只箩筐。
      陈县民风淳朴,平日素少案件,县衙原是每月放告两次便足矣,只是县令靳晔“念县民上告艰辛,恐苦候放告错过要事,或再生事端,特仍每月逢三六九日放告。”
      其实说穿了不过是靳晔平日闲来无事,每月只放告两次岂不无聊?
      只是苦了衙中官吏,尤以李临为甚。
      李临身为县衙典史,职微权重。县令靳晔不学无术、好吃懒做,县衙一干大小事务全赖李临一人决断。其他事务还可交予专吏负责,此等刑名事务本为其专擅之事,半点也马虎不得。
      每逢升堂,大堂上县令之位虚设,李临座于一旁审案。靳晔只在大堂后面的退思堂候着,但逢有趣之事,才上堂细听。
      这日才升了堂,出了放告牌,便有人捧了状纸领了牌号。
      李临座于堂上,有书吏在一旁恭恭敬敬念了状子:
      “本县陈福,为盗事:有店福记米铺,店有一柳条箩筐,被对街店翦记缎庄伙计陈三盗走。店中少筐盛米,连日损失无数。福记米铺伙计赵嘉、钱益、北市粥馆伙计孙兵、李定见证。案候保辜,责令本犯还筐偿损。上告”
      书吏念到一半,憋不住笑了出来,眼见李临面色不豫,连忙咳嗽几声掩饰,撑着念完状子。
      李临听了状子,只能摇头叹气,怎么又是翦圭!
      一个箩筐而已,李临想了想,琢磨着判回里老处处理也便罢了,正想退回状纸不受理,里间靳晔大笑着冲出来,一点也不顾及县官之相。
      靳晔边走边抚掌高声道:“又是翦圭!又是翦圭!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满目尽是兴奋的光芒。
      李临见靳晔一副兴致盎然的神色,忙向身边书吏使了个眼色,意为叫他去幕厅请幕友沈青出来。
      那书吏朝他眨巴眨巴眼睛,咧嘴一笑,愣是装作看不懂李临的意思。
      李临呆愣一下,才发现今日轮值的书吏竟是蒋适(字伯之)。这蒋适乃是最唯恐天下不乱之人,怎么会听李临之意,去请县衙内唯一压得住靳晔的沈青出来?
      那边靳晔一溜嘴地道:“准状!准状!去叫那个什么什么,明日一早过来过堂吧!”
      李临忙道:“大人……”
      话未说完,蒋适仗着李临脾气好,抢着道:“还要传被告证人呢,给这个陈福一个信牌,叫他自己带人过来好不好?”
      靳晔闻言大喜,刚想准了,忽然想起李临,转头看了看他。
      常例本是如此,叫原告自去传被告证人。此举乃是怕差吏员去传,吏员仗势欺人扰民生事。李临原本还想着差人直接叫翦圭那个伙计认了罪,省得过堂,此时无言以据,只得苦笑着点头。
      靳晔面上乐开了花,催着李临:“子监子监(李临之字),快,拟个信牌给那个什么什么!”
      一时间李临只觉好似黑云罩顶,强忍着才没一口气叹出来。提笔写道:
      “云州大成府陈县为受理词状事,仰被告依限前来缴牌,听候问理,免致差人扰害。违限者,依律治之。须至牌者计开:菜市里犯人一名,陈三。……”

      “……右仰差原告,陈福。
      准此。
      大贤猴年马月鸡日,典史李临承信牌押。定限三日销缴。”
      陈福待自己的帐房先生念完信牌,伸出细瘦的手指指着翦圭高声道:“看到了没有?典史大人亲自写的信牌!明日一早,我们公堂上见!”说完,使劲一甩不长的衣摆,领着账房努力扬长而去。
      翦圭面颊抽搐,勉强向缎庄里外着的一群人笑笑,吩咐一个伙计看着店铺,揪住伙计陈三的脖子近了内室。
      翦圭这辈子没这么丢脸过。
      午市才开,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对面米铺的掌柜陈福领着账房大摇大摆地闯进缎庄。
      还不等翦圭假意寒暄,便见陈福掏出一张纸,高高扬起之后递给自己的帐房先生。
      那帐房先生接过捧在手上,用最大的声音念了。
      便是那信牌,盖着红红的官印,签着典史大人李临的大名,传他的伙计陈三上堂,为了一只柳条箩筐!
      翦记缎庄的名声就这么断送了!为了一只柳条箩筐……?

      翦圭坐在李临宅邸的正厅上,把下人送上来的茶水茶点吃得精光,还续要了两份,直到吃不下去为止。
      李临归家之时,一进门见到的便是怒气冲冲的翦圭。
      翦圭见得李临,怒发冲冠眼睛都红了,却别过头去,一言不发。
      李临见状叹气,进内室换了衣服出来,下人们已经准备好了晚饭。
      于是二人共食,其间翦圭一言不发,只拼命吃,饭添了两碗,几盘菜吃得干干净净,汤水不留。
      饭后翦圭扬长而去,李临也只能苦笑。

      次日升堂,靳晔高坐大堂之上,身后立了一人,青衫布巾,眉目低垂,却是陈县县衙最著名的幕友沈青。
      李临之座在一旁,难得县令升堂,李临却满心无奈,好在沈青也在,不至让靳晔闹得太凶。
      李临叫人带一干人证上来,询问原告之词。
      证人们言辞一致,都说陈福店中刚刚丢箩筐,翦记缎庄便多了一个箩筐,可见定是平素贼眉鼠眼的陈三偷的。
      李临叹气,又叫带了被告陈三上堂。果然,翦圭也跟着一同上了堂。
      靳晔见得翦圭,喜得眼睛都冒了绿光,却装模作样地问道:“来者何人?”
      陈三胆小,上了堂扑通一下就跪下了,浑身还不住瑟瑟抖动,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翦圭一揖到地,朗声道:“小人菜市里翦圭,被告陈三乃是小人店中活计,小人怜他冤枉,甘愿为之辩护。”
      靳晔喜不胜禁,望向李临,李临无奈地别开眼睛不作声,靳晔见状又回身看向沈青。
      沈青低声道:“本朝律典有云,若犯人雇不起讼师,可请人代为辩护。”
      靳晔于是正身笑道:“准了!准了!”
      李临一叹,问道:“陈三,陈福告你偷他箩筐,你可认罪?”
      陈三只是抖个不停,翦圭却道: “大人,小人不服!”
      靳晔忙道:“有何不服?”
      翦圭一笑,道:“小人有一句话想问陈掌柜的。”
      靳晔面上已经乐得开了花,当即道:“准了!”
      李临只好叫人又带了陈福上堂。
      等待陈福之时,靳晔全不顾颜面,乐呵呵地盯着翦圭不放,翦圭却安安分分低眉顺眼地立于一旁,李临心中不住长叹,面上也只能不作声色,只有沈青,一直垂首立于一旁,神色不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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