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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许戈 ...

  •   许戈四岁的时候,母亲得了场重病,没撑几个月就去了。许戈对自己的母亲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大约是个瘦瘦小小的女人,有着温暖的怀抱和大大的眼睛。
      母亲留给他最深刻的印象,是她临死前伸出的一只干枯如鸡爪的手。
      她拼着最后一口气伸出手来,想再摸摸她的儿子。许戈在她重病时送去亲戚家照顾,此时方才回来。他几乎认不出床上这个瘦的皮包骨的女人。见她哆嗦着伸出鸡爪般的手,许戈吓到了,往后缩了一缩,女人的手在碰到他之前垂落,一动不动了。
      许戈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记忆中他的手掌很粗糙,皮肤纹路和指甲缝里填满了洗不净的黑泥。母亲过世后,这个男人更加沉默,每日牵着小小的许戈去地里劳作。许戈小时候,看的最多的就是父亲弯成一张弓劳作的身影。
      淡忘了母亲之后,许戈过得很快活,对于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田家地头处处都是宝藏,风吹日晒全然不放在眼里。父亲待许戈很好。每当晚上许戈睡不着时,父亲就会轻轻拍着他的背,用低沉的声音讲着上一辈留下来的传说,直到他酣然入睡。
      这一切,在许戈七岁时戛然而止。
      那一天,许戈放了学,正在家里烧火做饭,他才堪堪高过灶台,要踩着板凳才能够到锅。他煮了一锅粥——也就只会煮粥——等着父亲回来。这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直奔他家院子。那会儿乡下的人们白天不大锁门,村长带着十几个人挤在他家厨房门口,一群大人期期艾艾的盯着他,难得的安静。
      过了片刻,村长咳嗽一声,说:“阿戈,那个,你爹他出了点事,可能不成了,你跟我们去一趟。”
      许戈手里拿着的锅盖掉了。
      这时候,他还不大能断定究竟是怎么一个“不成了”。母亲过世前那灰败枯槁的形容和枯枝一般的手在他脑海里复苏,盘桓不去。
      许戈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跟着人群来到自家地头,村里老老少少围了二十多口子,见到他来,让出一条路来。许戈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躺在一口机井边,浑身湿漉漉的,裸露在外面的四肢肿胀的发白。许戈木然走过去,伸出手去摸了摸父亲的鼻息。又牵起父亲冰凉的手,摸了摸脉搏。
      见到他这种冷静到不正常的表现,周围的人都噤了声。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卷过麦田,发出浪涛般的沙沙声。
      许戈已不大记得自己那时候的表现,回忆起来时,那时候心里一片空白,好像一切只是个幻觉。甚至当他触摸到父亲冰冷的身体,按照父亲当年说过的办法确认了父亲的死亡时,他仍然没有任何真实感。父亲浑身冰凉,湿漉漉的躺在地头,周围很多影子晃动着,阳光很刺眼,风声很刺耳。
      眼前的一切扭曲起来,许戈的意识渐渐模糊,什么都不知道了。
      许戈醒来时,眼睛看不清东西,冰凉的液体从眼角流出,很快就把枕头洇湿了一大片。
      他知道:父亲不在了,和母亲那时候一样,永远不会回来了。
      父亲出殡那天,许戈捧着瓦盆亦步亦趋跟在几乎漆黑的棺材后面。天很蓝,阳光很烫,刺痛了他红肿的眼睛。风卷着细碎白纸的花抽过他的面颊,手里的灰盆沉甸甸的,压着他细瘦的胳膊和手腕,压着他死水一般的心,胸口麻麻的痛,巨大的痛楚仿佛拥有无数条触手的章鱼,从沉甸甸的心底探出触手来,一点一点攫住他的心脏,侵蚀着他的胸腔,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走在大人的影子里,心冷得似乎不再跳动。有人在他耳边低声提醒他该摔盆了,他死死抱住盆,仿佛抱住了自己仅余的念想。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把盛满了纸灰的瓦盆摔在地上,瓦盆碎裂的声音透过耳膜刺入心底,心里似乎有什么随之碎裂,发出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破裂声,有如惊雷。
      真的,不在了啊。

      失去双亲后,许戈在众多认识不认识的亲戚间辗转流离,被推搡了四年。那段时间他学会忍受,学会虚假的笑容,学会把一切埋藏在心底。
      后来,他来到沈家。
      沈家夫妇对他很好,远远超过一个表外甥所能得到的。他感激他们,同时对他们的打算也心知肚明——杜春生沈婷婷时落下病根,这辈子不可能再生育,自己将来会给他们养老送终。许戈来的太晚,他们之间,始终缺了一层亲昵。
      许戈十一岁那年,他遇到张宇空。张宇空于他,如兄如父,如师如爱。
      他爱上久违的温暖,爱上张宇空,如同飞蛾扑火。
      如今,他失去了他。

      许戈把自己的一切藏得严严实实,远走他乡。
      填完志愿,离开张宇空后,他背着自己寥寥几样东西,挤上了南下的火车。
      许戈在一个打工者聚集的大都市下车,投奔一个远方表哥。仗着长得清秀,手脚又利落,许戈找了个包吃不包住的饭店打了两个月的工。饭店早十晚十,白天忙乎一整天,晚上跟表哥和他三个工友挤在一间十来平方的小窝里打地铺睡凉席。
      服务生并不轻松,一天下来累得只想瘫在地上倒头就睡。许戈却睡不好,时常惊醒。惊醒时,他会想张宇空,想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
      想起张宇空时,许戈心里就堵得发疼,他自虐般强迫自己回想,像回放一部记忆中的老电影一般,一点一点,一帧一帧,把张宇空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刻进脑海深处。
      许戈想到刚认识张宇空时,他帮沈贵扶着梯子,自己在旁边做作业,他揉着自己的头发,温暖的笑着,邀请自己去他家做作业;许戈想到最后一次拥抱张宇空后,张宇空长出一口气,凑在他耳边极其暧昧的说:宝贝,你弄死我了。
      想着想着,许戈就流下泪来。他一面默默用衣服捂着眼睛,一面自暴自弃的想:活该!
      第二天,他就顶着两个熊猫眼去上班,借大堂经理的粉饼擦上一圈遮掩。
      两个月后,许戈辞职时,大堂经理颇为依依不舍,还送了他一瓶不错的粉底液。
      上大学后,许戈找过各种零工,刷过盘子,卖过衣服,带过家教,最后固定为晚上在步行街摆摊,周末白天带两份家教。
      一年后,许戈拿着以前抄来的卡号,向张宇空卡上汇了一万块钱。
      他觉得,自己欠张宇空的,永远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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