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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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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抱怨过自己的人生,即便父亲和妹妹都已去世,母亲也离我而去。我也不认为,应该站在天台高声大喊着脏话,怒骂世界赐予自己的不幸。毕竟,那样无济于事,我也不是那种扰民的人。
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幸,一切归根结底,都是我自己的努力不够,再或者说是没有才能,以及欠缺那么一点点运气而已。所以我没什么资格抱怨,唯一苦楚不已的,也仅仅是十年的孤独而已。
——直到那一天为止。
那是这世上最好的一个季节,初夏所伊始的故事。
我遇见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她们心怀苦楚,度过了或长或短痛苦的人生。和我一样,总冷漠着一张僵硬的脸盯着显示器,偶尔麻木的眺望窗外那小小的世界。她们人生的痕迹和我必然不同,可即便如此,我们的人生却都延伸着,在同一天到达了相同的地方,并且再也回不去了。
讽刺的是,直到离别之日,我们居然几乎不知道彼此的姓名。
更讽刺的是,比起姓名来,我们却知道其他更重要的事。
比如——我们各自有心爱的音乐、电影、动画、游戏,一切和消磨时间有关系的事物。所以,当我们探讨、激辩和咒骂起对方的时候,永远无法驳倒对方的这些时光,某种意义上,要冠于我们人生之上的姓名,还要重要一些。
六月,周一的清晨。
我刷着牙顺道听着早间新闻,当字正腔圆的播报员,将一则新闻讲完时,我也将自己的脸收拾干净出来了。
明明就不关心社会,也不是社会中的一员,我却像是做给谁看那样,偶尔会听听新闻。仿佛自己是将要启程的上班族,真是可笑可叹。
和往日一样,我拿起面包,盘腿坐到了已经发软的沙发上。从一旁摆满了杂书的小书架里,取出平板电脑,准备度过一天里最充满朝气的时光。
开机,登陆社交软件,打算在常用的讨论组里露脸。
我:“早。”
我看了看时钟,早上八点。这个点,对于讨论组里的成员而言,是非常恐怖的时间,要说为什么,那就是这群家伙恐怕才刚刚睡下没多久。原因就是,聊天记录里,他们到凌晨六点,还在讨论马龙·白兰度和《The Man from Earth》。
所以,对我的招呼做出回应的,也和平常一样,仅仅有一个人而已。
彼谷皎驹——这就是和我聊天的人的网名,我们习惯叫她白马,我也是。
白马:“早,吃了什么。”
我:“电视里讲人家绝食,我却吃着羊角面包,真奢侈。”
白马:“说起电视,昨天我玩游戏把电视显像管给爆了,果然是撸太久家用机了。”
顺其然的,我和白马就着家用机的游戏,又开始讨论。这真是一天清晨,最没营养的话题。
几分钟后,话题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别的,我们聊了会儿关于最近在玩的游戏《光之子》的事情,又因为给这个游戏做OST的音乐人为契机,不知不觉聊到了列侬和Queen。
和我聊天的这个人似乎是个女孩子,因为网名摘自诗经,并不算落俗套,偶尔会用一点很恰当的颜文字,以及会搭上些自己到处截来的动物系的表情,当然,这些只是辅证。其实,是根据我十三年,几乎一天不落的网络人生所磨砺出的直觉来判断,想必是八九不离十的。
这家伙和我蛮聊得来,一个是因为作息时间都很正常,还有是因为这家伙的知识,在我们之中也算丰富,而且语气很柔和,聊起天来既从容又舒服。
——像这样活着,如我之前所说,已经有十年多了。
加上接触网络之前的几年,我今年恰好二十岁。
这个讨论组里的其余四人和我一样,都是重度到无可救药的废人。按人们的叫法,通俗点就是网瘾,用我们的话来讲,就是未被曲解前的OTAKU,另外,尼特族的叫法也不错——虽然这个叫法于我而言,并不准确。
抛开一切定义和壳子来讲,就是无所事事的活着,不去上学、工作的废人。
再或者,是无能的,没有做到任何事的人。
哪种贬低的说法都是正确的,仅仅是这样而已。
上午的时光,就是逛逛音乐网站看看能不能淘到宝,再翻翻更新了的漫画和动画,逛逛各种因为爱好而去学习的论坛,然后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白马谈天论地。
白马:“我准备入一个新坑了。”
我:“又要买买买了吗?”
因为我们如果要接触一个新的圈子,就基本意味着要交学费,或者是直接一步到位了,所以总会有这样的调侃。
白马:“嗯……想切身体会西方神之血的文化神髓,或许能给我提供一些灵感。”
这个描述……是红酒。
现实里的我无奈的摊了摊手,斟酌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回复了她。
我:“这是个需要漫长体验和开销,才能培养出真正爱好之心的东西,要学的东西多的可怕。”
白马:“你懂这个吗?”
我:“算是吧。”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她也没再问,见到对方用这种含糊不清的词汇,是不会失礼的去追问的。即便隔着遥远的时空,可仅仅靠这网线维系的交际,也是能相互体谅的。
——“早饭时间啰,早啊二位。”
又一个开朗的家伙出现了。
这家伙的网名叫Deimo,我不知道是故意拼错还是出自我不知道的语言,反正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总之,因为D开头,和这家伙出手阔绰,所以我们叫他大老板。
我看了看时钟,不知不觉上午都过完了,也就是说,到了讨论组里,这群体内时差候群症该起床的时候了。
我:“午饭时间。”
大老板:“错,早饭!”
我懒得理他,起身去准备了下午饭——两个荷包蛋,顺便把昨晚剩饭热一下,再配一杯茶,简单明了。
端着饭碗,我又坐回了电脑前。
果不其然,那群家伙都出现了……
说到和这帮家伙的孽缘,要追溯到几年前了。
我们讨论组建立的时间是前年的夏至,当时我和大老板在e开头的某个奇妙论坛里,因为某个角色的CP而掐了起来。其实呢,从大概五年前开始,我就已经不浪费口舌和别人在网上争辩了,因为那样很幼稚且没什么营养,最多只能体现自己很需要优越感来弥补空虚,故而,其实只是浪费时间。
不过那一次却不同,大老板发了一篇内容晦涩的文章,来阐述某对CP为何是真爱之类的。我本以为只是随处可见的装B犯,只是东拼西凑强行装高端的玩意。不过看了一点,我发现论据和论点都非常高明,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下定决心,要反驳一下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人。
毕竟我们推的CP不同……
总而言之,我们掐了一晚上,后来帖子被删掉,我们私下又掐了好久,就这样认识了。某一天,大老板突然换了个头像,正巧是我喜欢的画师所画的,于是我们有了共通点,便握手言和了。
这是我和大老板的相识,我们加了好友一起玩耍,之后又在不同游戏里,结识了白马、River和Yuki三人,兴趣相投,便建了个ACG讨论组,不知不觉就成了一个小圈子。
我们五人相识已经超过两年了,这对网络相识的人而言,不算长,但毫无疑问也不短。
毕竟,好巧不巧的,我们都是纯粹且无可救药的深度废人,生活没有光芒,没有希望,也没有什么好的未来可以值得期待。
若要说我们有什么优点,那就是在这个知识暴走的时代,我们沉浸在其中太久了,脑子里都塞进了太多杂乱的东西吧。
大老板,River和Yuki,都是生活规律极不正常的人,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时而少吃几顿。这在我们看来算是稀疏平常,因为这样的人不算少。
白马的作息反倒一直正常,因此我们默认她是有人照顾、关心的。故而我们劝了她好多次,让她回归现实,不要让还爱着她的人伤心之类的,虽然她都拒绝了。
至于我的作息也不得不正常,很简单,从辍学以后,加起来四年都是颠倒昼夜的,然后果然把身子搞坏了,生了大病差点死了。这不算什么,我早就有随时猝死的觉悟了,只不过,我还有点小事要做,所以在这之前,我也暂且过起了正常作息的生活。
再来介绍下其他两个人。
River是个寡言的人,基本只在必要的时候才说话,但是就之前玩网游的经历来看,我们都是混迹网络很久的高端玩家,但River却拥有我们之中也是翘楚的高水平,这是非常非常难得的。所以我们猜测,他可能是在淘宝卖垃圾零食,卖的很滋润的职业选手。
Yuki的话,简单来说……就是圈子里,最多的那种人……天天拿着金馆长和泪扇表情发的宅男了,而且说起话来,也算是没什么节操可言。当然了,接触久了,我们也都知道,他绝不是什么坏人,而且意外的对古典乐极其有研究。
就是这么一回事。
讨论组里,现在正热火朝天的进行着第七次MC开荒,这个游戏很经典,我们弃坑又拿起来,如此反复了七次之多,因为各自都是老的不能再老的熟手,所以每一次,我建的服务器都会被它们用大量核弹和TNT摧毁。
这一次稍好一些,刚新建服务器没多久,他们正在挖挖挖,为今后的毁灭服务器做准备。
我吃完了饭,正好看见白马把River和Yuki联手拆我房子的截图发了出来,我准备好好的去教训他们一下,让他们明白下管理员的存在就是神明。
而事情的起因,发生在我和白马,在联手对付钻石套的大老板的时候。
讨论组噼里啪啦的响了好多声,然后几个@全体人的提示,让我们三个默契的收了手,点开讨论组看看发生了什么。
River:“我警告过你,不要偷我家箱子的钻石。”
Yuki:“那是我和你一起去搞来的好吧。”
我:“不是拆了我家偷去的吗?”
River:“一码归一码,我先和他解决,再和你道歉。”
这种情况很明显,是要起冲突了。
River是个比较一本正经的人,这我们都知道,不过似乎很不喜欢别人不在意他的话,因为他很少发言,我们偶尔会忘记这件事而得意忘形,进而和他起些摩擦,看来今天又是这么一回事了。
白马:“你们上线,我们去一起扒光大老板,就可以一人一把钻石矿稿咯。”
大老板:“你们两个吵屁,又不是小学生。”
River:“我警告过的,和游戏无关,这很重要。”
Yuki:“这种小事你都要计较,能不能愉快的玩下去了。”
似乎事情发展的有点严肃了,对于这样的事情,我们的解决办法也很简单。
我:“老规矩,丢IP。”
于是,我们都默契的把MC关掉,打开了另外一个小图标,那是一个格斗游戏,是的,这种做法稍微有点做作,可是很方便,一局定输赢,败者道歉,这种世界各个历史都有的制度,确实适合解决冲突。
可惜,和River起冲突真的不算明智的事,毕竟他操作要高于我们,结果显而易见。
干脆一点道歉的话,我想Yuki就不用被无伤了。嘛,不过都是男人,换了谁都要硬气的接下这一场就是了。
Yuki:“对不起,我赌气了一下,动你的东西是我不好。”
River:“我也有错,因为今天现实里不顺,房东发难让我把今年的房租全部付清……唉,我可根本没拖欠过房租,没想到还是这么不信任我。”
我:“我也是很不顺,今天煎鸡蛋的时候走神,把一个蛋打到地上了。”
白马:“我也是,昨晚踢到电源,把写好的东西给报废了。”
大老板:“现实果然残忍无情。”
这句话,让讨论组沉默了一会儿。
虽然起因很可笑,但即便是调节气氛,一旦谈及了现实,大家的心情都不会好过。换言之,这已经不是开玩笑的时间了。
白马:“你们的人生,有进展吗?”
我:“进展就是越来越累。”
Yuki:“人生的进展,不就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过程吗?”
白马:“有时候,我会觉得,一步走到结局,就像开作弊器一样,应该会很特别吧。”
大老板:“人生也有作弊器,可以直接到结局吗?”
River:“HE到不了,BE到得了。”
我:“人生哪里有HE,HE只是那些人生还没过完而已。”
白马:“那开作弊器和正常经历生老病死,到达的都是一样的结局,过程虽然很重要,可这过程能带到结局之后,存进二周目里吗?”
我:“人生可没有二周目,也没有彩蛋,结局就是结局,过程仅仅存在于埋在土中的你我的心中,可惜也会被长出来的蛆吃掉。”
白马:“过程没有意义,结局却是同样的死亡吗?”
Yiva:“过程不仅没有意义,还是痛苦无比的。”
大老板:“我猜,我们想到了一块。”
再没有人说话,只不过,如大老板所说那样。
——是的。
我明白网线那头的他们的念头,我更明白,此刻我心中的念头是什么。我们都是同类,经历过许许多多,最后到达的,却是这样哀伤的地方。
那天夜晚,我躺在床上,日常打开手机,手机新闻里面,十分应景的,讲述了这样一则无关紧要的小消息——两名青少年相约自杀,最终获救。
我的思绪被带向了远方——
自杀的青少年经历了什么呢?犯错被请家长,还是考试分数低?再或者是被同学欺负?我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想的太浅了。深入一点,人们想自杀的原因无非是绝望,造成绝望的也仅仅是现实的错落。
举例来看——
妻离子散,家财散尽,这是中年人的绝望。
父母早逝,前途灰暗,这是青年人的绝望。
可是少年的绝望,却多得很,除了上面所提的,还有父母离异、父母再婚、父母早亡,告白被拒,或是青梅玉殒。要么就是些所爱的人出事,要么就是自己出事,无它。和生死、相聚相离,都有关系。
要比那些走过更长的人生轨迹的大人,绝望的源头多得多。
这就是人类渺小却沉重的绝望,就算是我,也经历过这其中许多条,却直到现在,才有通向结局的念头。
可惜的是,我不会那么笨,自杀还最终获救。
既然决定了要做什么,就要做好它……我过不好这一生,留不住什么人,我想,至少自杀这件事,应该还是能做好的吧。
第二天,我早早醒来,打开熟悉的讨论组,发现他们都在。
我:“早。”
白马:“早上好,就等你呢,现在人齐了。”
Yuki:“不多说,想做就做吧,来个地点。”
River:“都说自己所在地吧,我们之间就开诚布公吧。”
于是,我们都报出了自己的所在地。
我在中国上海,Yuki在扬州——到这还正常。看见我们俩说了出来,他们也接着讲了出来。River在美国洛杉矶……到这我还勉勉强强能接受。然后,大老板在台湾台北,白马在瑞典。
讨论组沉寂了很久,我才勉强敲动键盘——
我:“白马你小子告诉我,你每天是看着日落还是黑夜,和我说早上好的?”
白马:“……我只是睡到下午起来而已。”
Yuki:“怪不得大老板一直用繁体……我还以为他在装B……”
大老板:“我用繁体又怎样!你想怎样啦!”
River:“好自黑。”
讨论组里又欢声笑语的,就所在地聊了半天,好像我们不是要寻死,而是如正常的每一日那样,从哀伤的人生里,点开这个小小的讨论组,和此生幸会的这群朋友一起聊天,度过每天唯一的乐事。
River:“不开玩笑了,我们隔着整个地球,怎么办?”
Yuki:“这次的费用大家AA吧,包括旅费,这样公平一些,也减少大家负担。”
大老板:“都要死了啦还有什么负担。”
后来,我们讨论了一下午,犹豫着是死在风景如画的欧洲,还是死在象征自由的美国,还是死在代表都市的上海。最终,考虑到航程问题,他们选择了死在上海。仿佛,这就是我们对这世界的微弱反抗一样。
于是,我们将时间定在一周后,在上海相见。
这一周可做的事情很多。
比起什么都重要的,我首先将电脑里所有糟糕的东西都删了,把一切有污点的地方都清理了一下。即便是无亲无故的我,也不希望有朝一日,有人指着我活过的痕迹,而对我这个人评头论足。
接着,我开始收拾东西。
首先是一个大书柜和一个小书柜的书本——十多本音乐理论知识的教材,几本乐谱,一百多本小说,一大箱废稿,混杂着限量版普通版以及打口碟的一箱CD。
然后是乐器,它们的数量很多也很占地方,乐器也都不是便宜货。
还有些杂七杂八因为爱好买来的玩意。
万幸的是,这城市够大。我久违的出了趟门,跑了几家乐器行,几样使用程度较轻的乐器,很容易就卖掉了。而那些具有意义的乐器,则在当地的论坛里敲定了买家,用快递送了过去。
那些让我受益匪浅,教会了我音乐为何物的书本和乐谱,则被我怀着敬意,同废稿一起烧掉了。接着,墙壁上贴着的,已经褪色却成了墙壁一部分的海报,我也只能揭下来,看着它们曾经呆的地方比周围要干净,真是唏嘘不已。
这些,都是宛如割肉一样,让我痛苦不已的事情。特别是我的萨克斯和那些废稿,真的让我哭了出来,以至于我才发现——寻死,原来并不是抹一下脖子就一了百了的。
家电不太好办,我一并卖给了偶然路过的,这个时代已经很少见的收废品的人,只留下了生活所需的最低限度的家电和家具。
办好这些,花了我三天时间。
接着,我花了一整天加一个晚上,精挑细选了一遍那些我所听过的歌,将它们整合成了整整一百首,每一首,在我认为都算得上是一种极致。假如有人听到存在平板电脑里的,这从数万首歌里做出的这精选集,那我真想看看那个人震撼的表情。
除此之外,我这些岁月里做过许多音乐,可惜半点市场也没有,权当纪念,我还是把音频文件存进自己的平板电脑里了。
另外,手头的几个耳机和后端,以及杂件都一齐卖掉了,只剩下一对耳塞和平板电脑了。
总算整理好的第五天晚上,我坐在人是物非的房间地板上,感慨着自己居住的地方,真是哀伤而空旷。
空出了一天的闲暇,我思考着做些什么好……对了。
——有一件重要无比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