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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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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荣溪镇的清晨已经有了些许凉意。每天的这个时候,古街上总是人丁兴旺。裹着脏兮兮外套的小贩们,天刚蒙蒙亮,就从散布在荣溪镇周围的各个村庄赶来了,他们将燃烧柴油的农用车停靠在并不宽敞的道路两旁,用一个声音失真的小喇叭,叫卖各种商品。居家的女人们,也早早的就来到这里,挑剔的选购一天需要的东西,熟练的和小贩们讨价还价。早点摊上人声鼎沸,在镇上各单位里上班的男女,拥挤在油腻的桌子旁,心急火燎的催促伙计快点端来早点,忧心忡忡的看着时间。道路的面积被这些占道经营的小贩们压缩的不堪行走。过路的司机们从车里探出脑袋,一边咒骂,一边疯狂的按着喇叭。骑着自行车的人们,也不禁紧皱眉头,掩鼻忍受着汽车喷涌而出的黑烟,缓缓的尾行其后。最幸福的是路人,他们没有堵车的苦恼,见缝插针的游走在罅隙之中。
路左侧,有一座破旧却不失巍峨的古城门,墙体在长期的日晒风吹下,变得斑驳不堪。墙根处,垃圾满地,腥气扑鼻。走进城门,是小镇的菜市场。因为被防雨的朔料大棚遮盖,显得阴暗潮湿。两侧长长的水泥板子延伸至远处,上面零零散散摆着蔬菜。还不是忙时,商户们显得悠闲。
一条杂毛土狗,在紧贴着城墙的角落里,专心致志的扒拉着土,那里埋着它的骨头。一个肥胖的女人挎着篮子走过,它停下动作,曲腿,警惕的看着她,直到渐行渐远,才安心的叼出那根骨头,颠颠的跑到路上,滋滋有味的吞噬着骨头上残余的肉皮。
早餐摊上,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叫嚷着伙计,他已经等了很久了。伙计忙的焦头烂额,在远处回应他马上就端过来。男人抱怨了几句,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扭头看到身后一条狗正津津有味的啃噬骨头。
“滚蛋。”男人大声叱喝,冲它拍了个响亮的巴掌。
狗吓了一跳,后撤了一步,以为男人要抢夺它的美味,屈身呲牙,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咆哮。男人扯过凳子,做出打的动作,狗夹着尾巴撒腿就跑,在远处狂吠。男人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要和一条狗赌气呢,他走到骨头跟前,欲踢还给它。突然腿一软,回头向大家伙儿嚷嚷起来。
“手……有只手。”地上被狗撕咬的,是一只残缺沾满了泥土的人手,因无血而变得苍白的肉被吞噬无几,露出森森白骨,微微蜷曲。
人们闻讯围拢上来,小孩子被捂上了眼睛。女人们面如死灰,忍耐不住好奇,看一眼,胃部却一阵痉挛,跑到一旁将刚刚饱腹的早餐又呕吐了出来。有人拿出手机,报了警。
不久,警笛声呼啸而至,在拥挤的路上停下,车内警察拿着喇叭,大声呼喊着疏散交通。塞堵的车辆,自觉的让开道路。警察下车,驱散人群,将现场保护起来。第一个发现案情的男子手舞足蹈的向其中一名警察讲述刚才的经历。
宫京坐在亭子的石凳上,点燃一支烟,无趣的看着下面的人群。清风吹过,地上如鳞片的烟屑消失贻尽。看了下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一小时。看来大智若鱼是不来了,宫京撇了撇嘴。
宫京二十岁,清瘦,长发。大智若鱼是一年前认识的网友。宫京对鱼非常迷恋,当他看到这个网名时,毫不犹豫的就加了她。他们相谈甚欢,虽初识,却不亚于多年老友。很巧,大智若鱼是也是荣溪镇人,但她现居县里。昨天大智若鱼告诉宫京,她已回荣溪镇,相互约好今天早上在古街公园小山的亭子里见面。
“为什么要在早上?”宫京敲打键盘疑惑的问大智若鱼。
“早上空气好。”
真不懂浪漫,宫京苦笑。早上起床,宫京就迫不及待的洗漱完毕,迎着晨曦,来到离家不远的公园。早晨,大妈们神采奕奕地提出录音机,整齐划一的随音乐翩翩起舞。大爷们或打太极,或绕着小山一圈圈的慢跑。而宫京等到大妈大爷们都渐渐离去,大智若鱼还是没有来。宫京饿的饥肠辘辘,看太阳已经日上三竿,决定不等了。
回到店铺,父亲刚开门。看到宫京,骂骂咧咧的抱怨他没出息,就知道乱跑瞎逛,这么大了也不知道帮家里干活。宫京没说话,直接进了屋子。宫京家在菜市场做鱼肉生意,上午是最忙碌的时候。宫京耷拉着脑袋帮父亲从屋子里搬水箱,把从后院的水池里捞出的鱼,倒进去。鲜活的鱼激烈的扭动身躯,水花四溅,父亲又是一阵破口大骂。
来了一个面色冷峻的警察,打量了下宫京,问:“这是宫潺溪家的店吧。”宫京点点头,朝父亲一指,宫潺溪笑呵呵的说:“黄警官大驾光临,有何贵干。”黄警官是镇上派出所的警察,小镇不大,互相都熟识。黄警官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容:“了解下情况。”宫潺溪知道,是关于那只手的事,连忙把他请进了屋里。
宫京抚摸着水里的鱼,一个朔料管子给水箱里鼓吹氧气,冒出连续不断的气泡。鱼在水里很安详。宫京拿出手,甩了甩水,在围裙上摸干手上滑腻的粘液。妈妈还没离开的时候,经常做红烧鱼,他非常喜欢吃,但自从妈妈离开那天起,他从此再没吃过一口鱼肉。宫京坐在摇椅上发呆,听着屋内父亲和警察的对话。
“你最近有没有葛山的妻子李清水的消息?”
“说来也怪,有几个星期没见到了。死的是李清水?”
“初步是这么认为的。这需要去县里做个鉴定。听说她还有个女儿是吧?”
“嗯,在县城。”
“和父母关系怎么样?”
“经常吵,就是在家待不下去了,才出去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你们不会怀疑……?”
……
下午,宫京打开电脑,看到大智若鱼在线。连忙打字问她:怎么放我鸽子,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大智若鱼:对不起,早上有事,失约了。
宫京:宽宏大量,赦过。
大智若鱼:谢主隆恩。
宫京:你没来可惜了,没赶上一场好戏。
大智若鱼:死人了是吧。
宫京:你怎么知道?
大智若鱼:我了如指掌。
宫京:听说是她女儿干的。
大智若鱼:呵呵。
宫京:想不通,她女儿为什么这么干?
大智若鱼:也许,她是被妈妈压迫的厉害。她一生都在压迫之中,总是面对她的横眉冷指,若有一点不满意,非打即骂。女儿忍受不下去了,选择了逃避,但在外面也始终逃脱不了她的阴影。因为她整个童年都是在这种环境下生长,终于有一天,在外面的她以为万事皆休,返回了家,可以享受到温馨的母爱了。可,还是一如既往。终于,在一个夜里,酒后的她爆发了,一个人能忍受的就那么多,然后就有了这样的惨剧。”
宫京:就像你是她女儿似的。
大智若鱼:我要走了,想见你一面。真的。
宫京:去哪?
大智若鱼:很远的地方。
宫京:口气怎么像生离死别?
大智若鱼:不是开玩笑。
宫京觉得大智若鱼有些反常,收拢了下心。和大智若鱼再次约好,第二天下午,荣溪桥见。
宫京精心打扮了自己,他又变得急不可待了。在路上,他想象着大智若鱼的模样,她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嗔。脑子涌现出一副美丽的画面,一个婀娜的身影,依靠着桥栏,底下河水潺潺流过,与水中的倒影,相映成趣。她亭亭玉立的站在那里,焦急得等候着自己的到来。此时,宫京恨不得插上双翅,像鸟儿一样飞到她的身边。一年来,他们嬉笑怒骂,度过了许多难忘的时光,虽然素未谋面,但他清楚这种感觉,爱上一个人才会有。
宫京加快了脚步。荣溪桥不远,十几分钟的路程。宫京不会骑自行车,没人教,也没有车子供他练习。只能凭借一双脚,小镇不大,不需要交通工具。
荣溪是条河,全名叫荣溪河,夏至酷暑河流便干涸。而到了秋季,雨水充足,水流从上游奔涌而至,随之而来的,是鲜肥的秋鱼。每到这时,镇上的男人们就驾船打捞,是赚个盆满钵足的好季节。
到了桥,大智若鱼没有失约,见到宫京笑厣如花,神情间却有些憔悴,伸出手:“宫京,我是大智若鱼,葛小鲤。”
宫京看着她的葱白纤手有些犹豫,握了握,笑了下:“真的是鱼。”
两人凭栏远眺,宫京问:“你昨天说要出去,去哪?”
葛小鲤变得恍惚:“秘密。”
宫潺溪躺在摇椅上,被熏黄的指头夹着烟,琢磨着黄警官的话。“葛小鲤?这个丫头,好几年没见过她了。”
黄警官坐在一旁,摘下帽子,捋了捋仅剩无几的头发,戴上,说:“案发时,她来过这里,然后又无影无终。葛山在局里也拒不交待。按理说,李清水一个大活人几个星期不见,能觉察不到?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护短吧,不想让自己女儿坐牢。”宫潺溪在掐灭烟头,扔出好远。
“碎尸杀人,这女孩够狠的。”说完,黄警官起身道声告辞,宫潺溪相送。
荣溪河里荡漾着一只小木船,一位精神瞿烁的老耆静静在坐在其中专注的垂钓。葛小鲤看着他,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那老头这么老了,还活着干嘛?不如死掉干净利落些。”
宫京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太阳西沉,天地昏黄,刮过一阵暖暖粗糙的风,如同在凉水中倒入了少许热水。宫京抚摸了下胳膊,有些凉。
“你不认识我么?”葛小鲤直起身子。
宫京点上一支烟:“不。”
“我是李清水的女儿。”她转过身,背靠桥栏,朝向与宫京相反的方向。
他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一会,抿了下嘴唇:“我得回去了。”
葛小鲤不置可否。宫京看了她一眼,脚步踉跄,差点被桥头连接处的高地绊倒。身后传来葛小鲤的冷笑。
一辆警车驶过,在他们身边噶然而止,黄警官带着几位警察从车上下来。看着眼前的宫京和葛小鲤,冷冷的说:“带走。”
几名警官迅速的给他们戴上了手铐,将两人押上了车。
派出所内,审讯室,黄警官点燃烟,深深吸入,吐出长长一道烟。眨了下眼睛,抬起下颌看着宫京:“说吧。”
宫京摆动着手指:“说什么?”
“李清水的事,你不会不知道吧。”黄警官眯上眼睛。
宫京嗫嚅了下,说:“葛小鲤是她女儿,我今天才知道。”
黄警官重重的拍了下桌子,杂物乒乓作响。厉声说:“葛山都交待了。”
宫京惊愕的注视着他冷峻的眼睛,然后一脸颓唐,低下脑袋,将整个经过和盘托出。
杀害李清水的凶手,是宫京。李清水也是他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李清水和葛山偷情,被宫潺溪发现。两人大吵一架,李清水被赶出家门,两人很快就离了婚。宫潺溪离婚后觉得耻辱,邻居街坊的议论让他抬不起头,整日借酒浇愁。喝醉了,就拿宫京出气,宫京经常被打的遍体鳞伤。宫京恨那个女人,恨她为什么抛弃这个家,而和别人生活到了一起。他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成人。几个星期前,他又被父亲狠狠的揍了一顿,他已经二十岁了,却还是被父亲打骂。他很沮丧,却又敢怒不敢言。他买了瓶白酒,躲在屋子里一醉方休。在酒醉迷离之际,想到了使他承受如此痛苦的罪魁祸首。他拿起家里宰鱼的刀,带着怒气,摸进了葛山的家。李清水正睡在床上,他猛然一刀刺进了她的喉咙。血喷涌而出,溅射的到处都是,他的酒有些醒了,吓出一身冷汗。
这时葛山正巧回家,看到这一幕惊呆了。宫京看着葛山,拾起刀欲杀他灭口,葛山慌忙求饶。葛山说,你杀我了,事情会败露,这件事就当我没看到,我们一起毁尸灭迹,绝对相安无事。葛山又有了新的女人,他早已经对李清水没有了感情。她死了,可以顺理成章的将情妇娶进家。宫京妥协了,他们将血迹擦拭干净,将一干罪证相继焚烧,然后,把尸体切碎。葛山做肉生意,一部分碎肉,被葛山拿去店铺当作猪肉卖掉,宫京拿了一些,带回去洒在鱼塘里。而骨头,分散的埋到了荣溪镇各个地方。
谁知道,被一条狗泄露的线索。葛山很快就被带到派出所,他对于李清水的失踪无从交待。直到葛小鲤的出现,警方将嫌疑重点转到了女儿的身上,他才慌了。是保住宫京和自己,还是失去女儿,他犹豫了。他选择了坦白,将一切告诉了警方。
一切水落石出。又是荣溪镇的清晨,古街依旧人群耸动,人们聚集在一起对这件恐怖的杀人案件议论纷纷。葛山和宫京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押上警车,引擎发动,车子扯起警笛,驶去,在荡起的尘土中,消失不见。
人群中,赫然出现葛小鲤的身影,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人注意到,她眼中噙满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