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沉渊：锦衣记》千岁忧

12、亲戚

　　位于杨柳胡同的尹府从外面看起来高门大楼，极是气派，尹怀瑾上头有两位兄长，下有一个妹妹，尹老爷子与老夫人尚在，原不可分产而居，女儿回京按规矩要回尹家大宅住着才合规矩。可他自有打算，宁可让父兄怪罪也不愿委曲爱女，早早送了信回去禀明自己的决定，反正这些年他所作所为早算得上悖逆，尹老爷子早管不了这个儿子，且家中近年靠这个逆子年年孝敬许多财物，过得比以前还顺遂些，便放任他去了。
　　尹初棠到了尹府后，一路被迎进去来到个花团锦簇的庭院，还未踏入厅堂便闻到里头有股极浓的香味，仿佛与寺庙中敬佛的燃香一般。
　　入堂看到正中坐着两位长者，面容清癯的是尹老爷子，上下打量了这个从出生到长成十七岁亭亭少女都未见过的孙女，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一旁老夫人李氏面露慈爱之色，不待尹初棠行完礼便拉起她泪流不止，口中说道：“都怪你那狠心的爹，咱们祖孙竟这些年未曾一见，倒叫我日夜想念……”
　　一时哭得止不住，下首坐着的大夫人与二夫人也拈着帕子拭着眼睛上前劝慰，老夫人才止了泪道：“今日你大伯父正好沐休在家，那边是你大伯母、二伯母，还有自家的几个姐妹，快些见了吧。”
　　尹府长房尹怀瑜在朝为官，如今任着工部侍郎，膝下二子三女，他为官清廉，待三弟又亲厚，此次尹初棠回京也是他力促，见到侄女娇娇弱弱不谙世事的样子，不禁大起怜意。二伯父尹怀德早早谋了外放去了江南，留下发妻与二子二女陪伴老父母。这么着论年纪排下来，五月才过了生辰的尹初棠眨眼便成了众人口中的三小姐，下头还一下子多出三个妹妹。她还有个姑姑，早些年嫁给了荣昌候的次子，现下是候府的二太太，今日并没有过来。
　　不多时又唤了几个兄弟进来相见，今日诸人见她轻轻柔柔静立着，一身寻常的薄衫，头上除了用几支金丝打制的盘花簪将乌亮的发丝束起，其他再无装饰，衬着脸上淡淡的绯晕却显容姿端丽，倒将其他精心打扮的其他三位尹氏娇娇给比了下去。
　　与众人见过礼寒暄完毕，李氏仍拉了她不放，欲搂进怀中再说些什么，尹初棠再耐不住这般搓揉，忍不住挣了开去，小晨忙扶了她站定，见老夫人有些怔愣，便脆脆地替她答话：“小姐也是极想老太爷老夫人的，只是一直病着不能时时尽孝，知道老夫人向善念佛，特特给您带了尊白玉观音像回来，这可是高僧加持佛前开过光的。”
　　又将西边有名的寺庙哪些得道高僧说与众人，天智大师的名号却是极有名气，老夫人本知自己这个孙女自小便有些病症，本无多少亲近之意，暗叹一声罢了，待听有高僧加持过的厚礼又欢喜起来，问了小晨的名字，打听些尹初棠日常吃用如何，转头对尹老爷道：“棠儿既是回了京城，自该住在府里，外头怎么比得家中？何不吩咐他们早些搬回来，好叫咱们一家子团聚。”
　　站在尹初棠身后的小晨心顿时提得高高的，来时薛娘子交待过多遍，若是小姐答应老太爷老夫人或是家中任何一个人考虑搬回来，便快些传话给她，好及时做补救，老爷的心思不能白白浪费。
　　尹老爷子不自在地咳一声，淡淡地说道：“怀瑾自有他的道理，你又何必多事？”
　　这事儿尹家早已商议过，可尹怀瑾决定的事谁也管不了，老夫人只得气闷。老人家年纪大了，实在没力气同倔强的小儿子在这件事上争执，且总算是回来一个，比起两个都不回来强得多。
　　来之前薛娘子已教过尹初棠如何行礼，如何唤人，想到她恨不得替自己行礼回话，尹初棠虽对一切有些懵懂，可闺阁秀女本就如她一般安静少语，尹家众人都只当是她太过怕生的缘故，便放她与三个妹妹去后园吃茶聊天。
　　四个女孩儿一处吃茶，气氛并不热烈，京中女儿亲事定得早，三老爷一向在西凉不肯回来，尹初棠十七岁了还没订下一门亲事，把女儿送回京城也是着急了。此事尹大老爷已夸下海口定为侄女尽心相看，他已经嫁了两个女儿，虽然是庶女出嫁，门第均不显眼。如今他这一房还有庶出的尹茜，二房的尹菁、尹薇未出阁，尹菁是嫡女，比尹初棠小着一岁，亲事已说定了，江城冯家一门清贵，打着灯笼难找来的女婿。再往下尹茜才刚及笄，尹薇则更小，姐妹中容貌最是娇美，二夫人打心底憎恶这个庶出的丫头，从不愿经心照料，将她养得柔柔弱弱地，不知像了谁。
　　几位小姐中数行四的尹菁瞅着最气派，她是二房嫡女，生得聪明伶俐，最得尹老夫人宠爱，夏日天热，她身上穿着件淡黄绣百柳细丝薄衫，碧玉钗头一颗指肚大小的明珠透出隐隐光华，衬得娇颜如画。
　　尹菁笑吟吟地开口道：“三姐姐，你不如搬回来同我们一起住，也好有个照应。”
　　她看尹初棠的打扮半天了，早听说过三房还有个姑娘排在她前头，不过自小有病一直养在边陲之地，故而半分也没把尹初棠放在心上，又听大夫人说这位三姐姐如今自己住在苏月湖边的同安里，杨柳胡同虽位置好，周遭都是高门府弟，可是京都寸士寸金，尹府的地方却不够大，勉强算是五进的宅子，三房人住在一处未免挤了些，她连自己独住的院子都没有，要同尹薇这个小丫头一起住。
　　尹薇抬头看了自家姐姐一眼，大概想着院子那么小若尹初棠回来会住哪里，尹茜跟着微微笑道：“是呀，大姐姐、二姐姐出嫁后，咱们院子里别提多冷清了。”
　　她和尹菁同岁，亲事仍在商议中，想来不会好到哪里去，处处与尹菁作对，尹菁不悦地道：“五妹妹又不和我们一处住着，自然觉得冷清了。”
　　她们姐妹斗嘴惯了的，尹初棠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与尹薇默默地对着喝茶，她不接话，尹箐也并未打算追问到底，退而求其次：“那改日我们去瞧三姐姐，可好？”
　　尹初棠好脾气地应声说一个好字，尹菁等人脸上的笑容更盛，又转了话头说起他事。

　　离开杨柳胡同时，尹初棠一行多了两个丫头和一个管事妈妈，尹老夫人只说疼惜孙女，恐身边人伺候得不周到，特特寻的妥贴人。
　　回到棠园，薛娘子着人收拾了两间屋子安排新来的住下。宋妈妈年近五十，在老夫人身边多年，慈眉善目，话不多，音不大，轻轻柔柔，但事儿怎么办总能说到点上；另两个丫头一个如岚，一个叫如妍，一个擅长做各种点心，一个则会做针线活。
　　凭心而论，尹老夫人送的三个人真不错，简直解了薛娘子的急，入京时带的人手不够，现买的一时半会儿用不上手，正愁寻不到可靠的管事人。薛娘子安置了孔妈妈等人，叹气道：“虽是隔着这些年不显亲不显近，可老夫人为小姐打算的心意却是好的。”
　　尹初棠闷闷地道：“会吓到鱼儿。”
　　今日出门是将鱼儿留在棠园的，回来后枫晴来禀，道是鱼儿一整日无精打采，才刚听到小姐回府，本冲出去迎接主人，哪料到有生人出现，吓得它又回去了，钻在角落里不肯出来。鱼儿陪她日久，养得与她性子相仿，最不喜欢人多来来去去，今日她出了一趟门，见的虽是自家亲戚，可面对他们的问话她全都不太想回答，不熟悉和不习惯让她想回西凉去。
　　小姐身边多了人伺候，还有一个也不太开心，那便是小晨，她抢过柳映手里的活计，一边勤快地替尹初棠更衣，一边讲今日在觅陶居听来的事，又问道：“京城打死人官府也不管吗？”
　　薛娘子皱眉想制止她说下去，死人这么晦气的事何必让小姐知道，可小晨嘴快，已是说完了。
　　她不由怒道：“你当哪里都跟在尹园吗，罚你跪一跪，饿一饿就完了？日后你不给我仔细些，小心我也重重罚你！”
　　小晨吐了吐舌，并不真的害怕。以往府里管得严，也只限于与小姐有关的事，如果小姐藏起来，或者无故发怒，她伺候得不精心，老爷顶多罚小晨跪上一会儿便饶了，罚完了薛娘子还会悄悄吩咐厨下做些她爱吃的菜，虽说也看过有不守规矩的被发卖出去，但在公堂上断人生死的老爷从不曾随意发卖打死家仆。
　　新到初棠身边服侍的荷妍轻声道：“没进园子前，我们这些卖身的都要在人伢子那里呆上一段时日，会有婆子教我们些规矩，也讲过不少这样的事，不守规矩死的倒也罢了，若是碰上主子性情不好的，非打即骂，死便死了，还有什么不能的。”
　　众人一阵唏嘘，想到荣昌候府那个被打死的仆人，均默然不语。
　　那厢尹初棠歪靠在软枕上小憩，神思悠悠仿佛忆起些幼年之事，母亲早逝，关于她的记忆甚是模糊，似乎她经常被一个软软香香的怀抱轻轻拥抱，或者，这只是长大的她心底深深的渴望想像出来的。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母亲定是位美人，否则父亲斯文俊逸，何以丧妻这么多年都未动过续弦的念头，后宅中的仆妇没有一个是青春年少，过着如同出家修行一般的日子。
　　在父亲书房挂有一幅画，画的是小窗妆台，却无人像，惟有半阕残句无尽情思在里头。犹记得父亲送她回京前，提起母亲的话有一些未尽之意，仿佛盼着她去，又怕她去。
　　原来那些奇怪有趣的瓷器是母亲留下的店铺所送，连这座美轮美奂的园子也是母亲留下的。
　　鱼儿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雪白的皮毛上沾了几处灰，委屈地跳进她的怀里，尹初棠抱住它，喃喃地说了声“母亲……”
　　为了这个，她愿意离开生长了十七年的西凉，到京城来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