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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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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保罗送菲利亚娜回家。胖胖的公寓管理员看见一向独来独往的菲利亚娜不是一个人,单纯地开心地笑着向他们打招呼,“Buona notte !”(意大利语:晚安)菲利亚娜脸上发烫,她听见自已的心怦然乱跳,慌乱地在手袋中翻找钥匙。好不容易摸到钥匙,她的手却颤抖得摸不准钥匙孔。保罗看在眼里,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握住她的手,帮她开了门。
他们站在门口,沉默着。菲利亚娜很想请保罗进去,又担心被拒绝;她犹豫不决,又怕他在下一个瞬间轻轻道别离去,从此便远离她的视野。她被内心的渴望和恐惧折磨着,几乎快要晕倒了。保罗怜悯地看着显然是毫无经验的菲利亚娜,欲言又止。他算计过都灵之行的每个细节,但此刻却不忍心利用一个单纯善良的姑娘,或者说伤害她……这样的沉默真令人窒息!
菲利亚娜从保罗的嘴唇动向看出他想说“Buona notte ”了,心里一急,不顾一切地问:“今晚和我在一起,好吗?”她的喉咙干涩,声音都变得不像她的声音。接着,害羞和焦虑终于压倒了她。保罗张开双臂,在菲利亚娜倾倒之前将她搂进怀中,“如你所愿。”
如你所愿。这就是她想要的?应该是吧,虽然跟她的幻想相去甚远……在所有的感受中,最强烈的还是无处不在的疼痛——她觉得自己被拆散了,就象被拆散的汽车;不同的是,一个强健温暖的躯体将她拢在一起,没有让零部件散落一地。菲利亚娜相信保罗已经足够温柔体贴了,只是压抑得太久而难以自制。问题在她自己。在意大利,多数女孩子十二三岁就开始尝试性了,她却是罕见的异类。
保罗已经睡着了,但仍紧紧地拥抱着她,搭在她胸前的手臂令她窒息。她一动不动地承受着他的体重和热力,生怕惊醒他。不知是出于痛楚还是快乐的泪水蒙住了她的眼睛。还是快乐居多吧,实实在在地拥有梦中人,哪怕是短暂的一夜,是多么幸福。她彻夜睁着不眠的眼,只想将他的模样深深地铭刻在心上。
清晨,保罗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从口袋中掏出一枚白金钻戒。“你愿意跟我结婚吗?”菲利亚娜以为自已在做梦……做梦就做梦吧!她伸出手,保罗将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不大不小,刚刚好。就在这一瞬间,菲利亚娜从爱的美梦中惊醒了,她敏锐地意识到这不是单纯或偶然的一夜情,而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多么惊人的效率!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肯定调查过她的背景和现状。菲利亚娜没有揭穿他的意图,心甘情愿地接受婚姻的束缚。结婚,一直是她不愿去想的事情。
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婚礼上,他们交换了忠诚的誓言。事实上,他们对卢卡的共同的爱才是婚姻的基础,他们对此心照不宣。卢卡兴高采烈地回到菲利亚娜的生活中,他得到一个温暖的家,成为最幸福的孩子。后来卢卡告诉菲利亚娜,他曾经逃学去都灵找她。看来这件事情促使保罗下决心向菲利亚娜求婚。三年以来,保罗极少回家,每次回家都很秘密,每次逗留的时间很短。虽然如此,菲利亚娜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保罗无可指责。
菲利亚娜在超市买了一周的食物,又在书店里买了几本书和新出的《冠军足球经理》游戏。卢卡爱踢球,但更喜欢在电脑上玩虚拟足球游戏。菲利亚娜满载而归的时候,觉得现在的生活已经是再美好不过了,实在没有理由抱怨什么。她打算回家后给保罗打电话,请他忘掉昨晚的疯话,她理解他的难处,一心一意地爱他。
卢卡听见门铃,三步并两步地奔过来,开了门,接过菲利亚娜手中的大包小包,放到它们应该去的地方。地板已经清洁过了,窗帘,台布和床单之类的织物也洗换了。屋里飘荡着标准的德语对话——这是卢卡跟菲利亚娜学会的许多习惯之一。每当他们做家务的时候,就打开录音机,播放语言教学带。单凭推开浴室的门时自动播放的录音,卢卡已经学会了法语。
卢卡看到游戏碟,眼睛发亮。但菲利亚娜马上提醒他:“卢卡,下星期三的数学竞赛,你准备得怎样了?”
“没有问题。如果你允许我提前上高中,我就不玩游戏。我想像你一样,二十一岁就读完研究生课程。”卢卡已经在自学高中课程了,他有着极高的智商,又崇拜菲利亚娜的勤奋自律和博学多才。他想上菲利亚娜的母校苏黎世工业大学,菲利亚娜不以为然,推荐他日后去麻省理工学院。“美国?太远了!我可是想每个周末都回家!”
菲利亚娜笑着说:“卢卡不要急于长大,不要提前结束少年时代。当时我没有家,不得不提前自立。”
卢卡关了录音机,安安静静地看书了。菲利亚娜则一遍又一遍地拨着保罗的电话。但不知为什么,要不是拨不通,要不就听见电讯小姐甜美而乏味的声音:“用户关机,请稍候。”菲利亚娜感到焦虑,她尝试着每个号码,却都不成功。折腾了大半个小时,菲利亚娜终于放弃了努力。
晚上七点钟,菲利亚娜摆上丰盛的晚餐时,卢卡打开电视机。他们都不爱看电视,只在晚餐时顺便看点新闻。播音员出现在屏幕上,用沉重的口吻说:“今天下午两点四十三分,共和国法官费利琪-蒙特比安科和他的护卫车队在通向菲乌米奇诺机场的提布蒂纳大道上被遥|控|炸|弹袭击,五辆汽车被毁,蒙特比安科法官和他的五位保镖及随行人员当场身亡……”
菲利亚娜的头脑顿时一片空白。她希望自己听错了,但费利琪-蒙特比安科确实是保罗的真名,千真万确。卢卡也惊呆了,直到屏幕上出现保罗的照片,卢卡才哽咽着叫出声:“爸爸——!”
意大利政府为费利琪-蒙特比安科法官举行国葬。那一天意大利各大城市都暴发了大规模的反黑游|行,人们高呼蒙特比安科的名字,痛斥黑手党的罪恶,也抗议政府惩治不力。
菲利亚娜和卢卡没有出席葬礼。按照死者的遗愿,他们呆在家中,透过专用的视像直播,观看在罗马郊外的一座教堂举行的葬礼。镜头移到鲜花环绕的灵床上,可他们再也看不到亲人的遗容,只看到美丽的三色旗,红得灿烂,白得纯洁,绿得静谧。菲利亚娜没有哭,只是默默地流泪。
突然,她走近屏幕,将满是泪水的冰冷的脸贴在微热的屏幕上,低声说:“别了!请原谅我!”她紧紧地攥着他的遗书——遗书的日期竟然是他们结婚的那一天——指甲掐得手心生疼,她却浑然不觉。
“亲爱的菲利亚娜,
别了,请原谅我。当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我只能在天堂为你祝福。虽然我已经采取了意大利警方能想到的一切保安措施,但这一天的到来仍是意料中的事情。是的,即使在全欧洲最森严的戒备中,我还是感到孤独、无助、毫无安全感。我并不怕失去生命,我只怕完不成我的使命。对于你和卢卡,我是充满爱和愧疚。我惟一的愿望,就是你们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在大街上。愿你在未来的日子拥有健康和幸福……费利琪”
当两吨的炸|药在提布蒂纳大道遥控爆炸时,她正心满意足地拎着大包小包回家。菲利亚娜向来自以为她理解保罗的苦心,其实她还是没有感悟他深沉的爱……他去菲乌米奇诺机场做什么?莫非为了赶回来见她一面?这个想法几乎是在破碎的心上撒上一把盐。
总统、总理、内政部部长还有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官员出现在镜头前,向家属表示慰问。内政部部长康提契将军还告诉她一个特殊的联络号码,声称如果有特殊情况,可以直接找他。
图像消失了,卢卡按下录像机的停止键,安静的室内只剩下录像机自动倒带的沙沙声。卢卡一直忍住不哭,生怕打破这由坚强和骄傲构筑而成的冷静氛围。
“你不想睡午觉吗?”菲利亚娜低声问,颈部以下的部位仿佛藏着看不见的刀,慢慢地绞着,痛得声音都变了。卢卡点点头,转身走向自已的房间。菲利亚娜知道卢卡在里面失声痛哭,她也一样。
这是他们度过的最长的一天。菲利亚娜记不起自已什么时候昏迷或是睡着了,只记得最后的安慰的思绪竟是从此不必再等他回家。清晨闹钟响起时,卢卡端着早餐敲门了。“今天上班吗?”
“当然……工作着是幸福的。” 要是不做点什么,她怕是要闷得发疯吧?菲利亚娜换上纯黑的衣服,却化上淡妆掩饰憔悴的脸色。七点半,菲利亚娜象平时一样开车送卢卡上学,然后去工厂。
办公室的电话上尽是安德烈的留言。“我看到新闻了,谨向您表达真诚的悲伤和遗憾!我没有你家的电话号码,也没有你的手机号码。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在办公室,如果您方便,我的联络号码是……" 菲利亚娜想到那个心烦意乱的夜晚,默默地叹息着,迅速地删除所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