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鱼》傅幼喜

13、12

　　蓝牙耳机连接着iMac，似一条无形的线，穿过她身后的这面墙，他的声音在她耳朵里，无比清晰地淌动着。完美的英式发音，只是发音而已，却撩动了这条无形的线，在遥远的距离线中，好像传给了她温柔的抚慰。
　　等耳机提示关机之后，才是真正的睡眠之夜。
　　哥哥，晚安，一千次晚安。

　　次日。
　　运动联赛要持续好几日，高蔺从早上五点开始折腾自己，雷打不动的晨泳习惯，全身似乎有着消耗不完的活力。
　　游泳池内，漆黑的短发柔软，皮肤富有光泽，水波温柔，每抬动一次手臂，肩膀、背部肌肉的鼓胀、颤动都是活力。
　　林夕晚趴在窗台上，看着泳池里的人，捏着手里的耳机，终于肯相信昨晚深夜里的声音不是梦。她看到他翻过身，轻松地躺在水中。
　　清晨日光比水波要更温柔。
　　他望向二楼的窗户，今日无风，没有透白色纱帘飘起，只有趴在窗台上的女生，白底浅绿色碎花裙。

　　楼梯下绿色的盆栽植物前，林夕晚捡起枯落在地上的半青不黄的叶子，坐到餐桌前。昨夜的事情仿佛没发生过，林美珍仍和平时一样，准备早餐，和高彦唯说些琐事，关心高蔺的比赛情况。
　　这一顿早餐，高蔺极其沉默，吃完后，餐具重拿重放，声音响耳，惹人不快，高彦唯竟也没说什么，林美珍沉着脸色，也不好说话。
　　“今天不用你送我了。”高蔺起身，去客厅拿过已经准备好的背包，戴上深蓝色运动帽。

　　高蔺一走，餐桌上只剩下他们三人，氛围忽然间比刚刚要轻松了。高彦唯看了看林夕晚，笑容多了些，柔声问：“今天还去图书馆吗？”
　　林夕晚捏着勺子，抬头看向林美珍，正要开口说不去了，林美珍突然说：“今天小晚要跟我去一趟水市场，我还有些东西在店里，整理一下，看看店面能不能租出去。”

　　三人一同出门，到了门口再分开。高彦唯驱车先走，林美珍一边擦着方向盘，一边喊林夕晚，让她快点上车。
　　八点多的日光投射在车身上，再折射到眼睛里，刺刺的。她慢慢伸出手去开车门，刚坐进去，她听到林美珍的道歉声。

　　“我知道你在怪妈——”
　　“我没有，妈，我没有怪你。”林夕晚看着裙摆上的浅绿色的小碎花。

　　林美珍抬手摸向她的后脑勺，抚过着她柔软的发尾，“记得我说过的话吧？对妈妈，不可以有秘密，记得吗？”
　　“记得。”
　　得到满意的答案，林美珍笑了笑，发动车子，“今天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妈买给你。”
　　“耳机。”林夕晚转过脸，看着林美珍，“妈，我想要买一个耳机。”

　　林美珍一向大方，林夕晚用什么缺什么她都给予最好的。到了品牌店，选定林夕晚要买的耳机，听到价格上千，眉头微皱，不能理解一个小小的耳机价格竟然上千，但还是大方买下了。
　　出了店，林美珍才问买耳机的作用。
　　林夕晚抱着耳机盒子，早已准备好措辞，说：“练习英语听力，这个耳机音质听着舒服。”

　　秘密越来越多，却也越来越快快乐。这份快乐，凌驾于亲情、恐惧、腥味之上。

　　车子开向水市场的路，途径大海，她才真的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又回到了水市场。现在是上午九点钟左右，水市场的腥味很重，等气温越高时，腥味便又浓又重。
　　林夕晚尾随在林美珍身后，一路上见到熟人，几乎每个都带着笑脸问林美珍最近的情况，又问什么时候能吃上喜糖。
　　林美珍微微笑着。在这片水市场，她是她们可怜同情的对象，丈夫离家出走，留下孤女寡母，好几年的时间都没有再认识新男人，女儿漂亮又懂事，她们心生羡慕，又不忘鄙夷——哦哟，忍不住啦，我早说了嘛，她早就勾搭上男人了……
　　……

　　地面干燥，不平的地面会有些微水迹，黑乎乎的，映着蓝天白云。而越往里面走，气味就会越来越腥。
　　林夕晚看着林美珍不失端庄的模样，再去看看那些以前经常会过来关心问候的阿姨叔叔们的面孔，她们是一样的，又不是一样的，重叠在脸上，畸形又滑稽。

　　她伸出手牵住妈妈的手，同样的，林美珍也回牵住她的手，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我要把这里租出去，小晚，你能理解妈妈吧？”

　　好久没开门的店内，气味闷潮，泛着发了霉的鱼腥味。林夕晚望着店内摆放的工具，目光落在已经变得很干燥的砧板上。

　　“小晚，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也舍不得这里，我只是租给别人，不是卖。”林美珍牵着她的手，轻轻揉了揉她不堪的指甲。

　　她有一半的生活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放学回家，一路跑到这里，爸爸就站在门口，笑着抱住冲刺跑过来的她。
　　记忆里全是鱼的气味，却是鲜活的，干净的，纯粹的……
　　后来，这些气味被撕裂了。

　　“妈，我能理解。”林夕晚看着林美珍的手，这样说着。
　　林美珍笑了起来，“以后我们都不要再回到这里了，小晚，以后，你只有妈妈，你只需要听妈妈的话，你想要什么，妈妈都会给你。”
　　说着，林美珍半蹲下来，抬着手撩了下林夕晚的齐刘海，看着她的眼睛，“这世上，只有妈妈最爱你，以前的人，以后都不要再提，要忘掉以前的事情，知道吗？你已经有个好爸爸了，还有个哥哥。”

　　是啊，她有爸爸，还有哥哥。
　　新的家庭，新的枷锁……也有新的快乐。
　　林夕晚笑着接受林美珍的安排，接受手腕上的红色，接受指甲上的丑陋，接受虎口上的裂纹。

　　正吃着午餐时，卓文曦来了电话，说在图书馆没等到她，又问她下午会过来吗？“我还有好多题目需要你过来帮忙呢，再不及格，我就不能继续做你同桌啦。”
　　林夕晚抬头看了眼林美珍，“妈，我等会能去图书馆吗？”
　　“现在？”林美珍看了眼外面，“这么晒，还要去图书馆？”
　　正要拒绝卓文曦时，林美珍又说：“等会我开车送你过去吧，晚上让你爸接你。”

　　乖乖地接受林美珍的安排，得到的自由似乎也因此宽松了。

　　图书馆似乎比家里要凉快的多，座位区全是埋头学习的学生，考研生居多。林夕晚找到卓文曦说的位置，只有一个空位置，根本没她坐的地方。
　　卓文曦见她一来，眼睛亮了亮，拿起都没怎么打开的书包，拉过她的手就往外走。
　　“都这时候了，还学什么呀？”卓文曦小声说着，“我上午等你半天，也没等到你电话，发短信你也不回，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对不起啊，我上午有点事情。”
　　“没事啦，不过有点可惜，你上午都没看到我们学校篮球队大杀四方的样子！超级酷！”

　　出了图书馆，日光太晒。卓文曦急忙拉着林夕晚坐上计程车，前往体育馆，一路上，她喋喋不休，同她讲比赛现场的很多趣事。
　　尤其说到游泳比赛时，她更兴奋，“今天下午是800米自由泳决赛，你绝对不可以错过！”
　　林夕晚听着她讲的那些事情，知道她是有意讲有趣的事情哄她开心。她低着头，握住卓文曦的手，笑了起来。

　　游泳馆观众席前排都坐满了，她们只能将就坐在中间位置欣赏那些男生的泳姿。这里的气味带着水分，高气温的缘故，带着水分的气味里也夹杂了其他的气味，不同的汗味、不同的体味……全都涌进水中，再清澈的水，也会浑浊。

　　林夕晚一眼找到高蔺的身影。浅麦色的皮肤，贴身的黑色泳裤，毫无遗漏地衬出他的大腿肌、臀型，下一秒，随着哨声一响，他身姿优美、利落地跳入水中，像一头鲨鱼飞快地向前游去，很快又游回来——
　　计分器屏幕上很快显示出800米自由泳成绩。
　　第一名是一中的高蔺。

　　耳边是卓文曦兴奋的尖叫声，林夕晚笑着捂住耳朵，望向下面，摘掉泳镜的高蔺也望向这边。

　　——“A thousand times good night.”
　　昨夜在她听觉感官里淌动的声音，本该安静了，甚至该消失了，现在忽然间又淌动了起来。不可否认，她不仅是喜欢上他的气味，连他有意压低的声音都喜欢上了。
　　于是，渴望更茂盛了。

　　她渴望近距离更多，更多更多的。

　　在太阳下山之前，她们要回到图书馆，佯装出好好学生的模样。从游泳馆出去时，高蔺已经换了一套干爽的衣服，白T恤黑短裤，只头发还是潮的。
　　他站在路边看着手机。
　　她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微凉的手指蹭过她的手背，也在嘈杂的走道上听到他的声音：“在图书馆等我。”

　　白日里，他的声音，应该是炎炎夏日的一缕清风，清爽的、纯粹的清风；而当到了夜晚，他的声音，是温柔的夏夜晚风，带着水蜜桃的气息。

　　走出阴凉的走道，日光重新打在她们身上，卓文曦连叫了她好几声都没反应，干脆动手捏了捏她脸颊。
　　“你在想什么啊？”
　　林夕晚摸着脸颊，悄悄地快乐着，“太热了，我们快去图书馆吧。”

　　六点多的时候，林夕晚看见站在三楼楼梯口的高蔺。她看了眼还在苦苦做题的卓文曦，小声说：“我去下洗手间，你先做题，不会的先留着。”
　　她脚步轻轻地走到高蔺身前，还没说上话，就被他拉着去书架区域。狭窄的走道间，他拧着眉头看着她，问：“怎么来的？”
　　经过昨晚一事，林美珍还会同意她来图书馆？

　　林夕晚看着他，不说话。
　　高蔺被气到，拽了下她的手，只是拽了一下，她却突然抱住了他。

　　“林夕晚……？”高蔺愣住。
　　“哥哥。”林夕晚闻着他胸膛上的气味，“你不是说，别让我靠近你吗？你总是这样拉着我，我根本没办法不靠近你啊。”
　　少女的身体很柔软又脆弱，高蔺紧绷着身体，一动不动。
　　“哥哥，妹妹靠近哥哥不是很正常的嘛？为什么别人的妹妹可以，我不可以？”

　　她等不到他的回应，于是抱得更紧，闻得更深，恨不得就这样吸走他身上所有的气味，彻底夺走、拥有。
　　可同时，她渴望更多，期盼更多。他的头发，他的手指，他的皮肤，他的声音……

　　“放开。”高蔺压低嗓音，声音里有明显的怒意。
　　而她若无其事地无视掉他的怒意，鼻子用力地贴着他清爽的胸膛，闻着他的气味，“哥哥，让我靠近你，好不好？”她不肯放手，一定要得到他的回应。

　　莎士比亚的诗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一千次晚安，还有他的声音，随着他的气味，都钻进了她长了疮的嗅觉感官里。
　　一个疮好了，唯恐复发，便要生出抓住那无形气味的臆想。

　　高蔺用力拉开她的左手，瞥见才结了疤的手腕又破了皮，甚至比上次更红。
　　“你先松开。”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清亮的眼眸里溢着固执的湿雾，他望着这双眼眸，不禁想，谁能舍得伤害这样的女孩子呢？
　　他握着她的左手，大拇指按上她的手腕，耐心道：“你先松开，哥哥的话，你都不听了？”

　　也许是血缘基因作祟，他才会对这样的林夕晚心生怜意，暂时地忘却讨厌她的情绪。他告诉自己，林夕晚与林美珍不同，和高彦唯更不同。

　　听到他的话，林夕晚慢慢松开他的腰身。书架之外，有人经过，瞥见走道的两人，眼神怪异，带着谑笑。
　　高蔺拉着她后退着，掀开落地窗帘钻了进去。她脚后跟紧贴着墙面，身前是哥哥的胸膛，清爽的气味，夹着复杂的书香气。

　　她看着他，看窗外粉红晚霞落入他眼眸里，不由自主的，她抬起手，摸向他柔软的头发，才摸到他额前发梢，就被他抓住手腕，紧接着，是带着凉意的创口贴覆住她的手腕。

　　“既然这么想叫我哥哥，那以后就要听话，你做得到吗？做不到就别靠近我了。”

　　她毫不犹豫点头答应，然后，她看见他笑了。

　　高彦唯过来接人的时候，林夕晚和卓文曦在门口分别。驱车到图书馆前面不远处的路上，高蔺戴着运动帽，单肩背着包，一手握着雪碧，一手挂断和高彦唯的通话。

　　这一次，他坐到了后座。
　　高彦唯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不坐前面了？”
　　“你让她坐前面啊，我游累了，想躺一会儿。”
　　林夕晚声音闷闷的，“我不要。”
　　高彦唯笑了，“那你们俩一起坐后面啊。”

　　在高彦唯看不见的角度下，妹妹的手指小心地、慢慢地摸向书包后面，去靠近哥哥被雪碧冰过的指尖。
　　他面不改色地点弄着手机屏幕，她转过脸去看车窗外已经褪去颜色的天际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