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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马赛尔·布鲁斯特的一生 ...

  •   在巴黎社交圈里,马赛尔·布鲁斯特这个名字几乎人人皆知。这并不是说马赛尔是一个令人瞩目的人,或者他有什么特别的魅力。然而他到处受到欢迎,只要他走进大厅里,所有的便帽纷纷摘了下来,人们常常对他卑躬屈膝,同时从来没有真正地注意过他。
      马赛尔生于富裕之家,父亲是一位名医。也许是上帝开的玩笑,老布鲁斯特的医术和家产都没能修补好马赛尔孱弱的身体。那年小马赛尔九岁,一个美丽的、千篇一律的春日,他从波瓦德散步回来,突然感到胸膛像是被用力挤压似的的疼痛。这种名为哮喘痉挛的病症剥夺了马赛尔的童年,还像最牢固的锁链一样缠绕着他的身体。人从自然那获得快乐的几乎所有渠道,旅行、轻快的游戏……都与他绝缘了。因为哪怕是细微的花粉尘埃,夏天闷热却充满生机的空气,都会给马赛尔发炎的器官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可怜的马赛尔,他是那么的热爱自然美景!
      马赛尔读了很多书,为的是透过别人的描述来感受旅行的乐趣,与此同时他还有着细致的观察能力——也许是疾病的馈赠——人们交谈时的语调,某个女人伸手拨弄自己的鬈发,某个男人坐下又站起来的样子,他像研究图画一样把社会生活里最精细的装饰刻在自己的记忆里,捕捉着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一场对话里的转折、停滞、连贯,常常丝毫不漏地萦绕在他的耳际。
      父母原本的意图是送他上大学,培养他从事外交或者律师行业,但他虚弱的身体让这些打算理所当然的落空了。当然我们不用为他担心,马赛尔的父母都很富有,还那么宠爱他——于是,马赛尔,这个名医的独子,开始在巴黎的社交聚会和沙龙里虚掷光阴。白天他躺在床上,吃着各种据说有助于康复的药物;或者坐在窗边,隔着玻璃看栗子树和正在呼吸的花萼。晚间则身穿大礼服,混迹于阔绰的浪子、游手好闲者和突然发迹者中间,从一场聚会赶到另一场聚会。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这个苍白的、清秀的、诚惶诚恐的年轻人,老在交际沙龙里闲谈着,十分开心或百无聊赖。忘了说明,马赛尔之所以到处受到礼遇,全因他的慷慨:他向每一个人发出邀请,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交际界的花花公子,在常常举办晚会的乔茨旅馆,他因大量请客闻名,而他付的小费比美洲来的亿万富翁还要多的多。
      和巴黎社交界众人略有区别的是,马赛尔每晚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时,便用一张张纸片记录下巴黎那些微不足道和转瞬即逝的瞬间。基于他异于常人的敏感,这些漫笔逐渐积累起来,塞满了好几个文件夹。
      在马赛尔又一次穷奢极欲的宴请上。纪德伯爵之子,奥兰多·纪德,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并对他产生了兴趣。
      马赛尔在巴黎是挥金如土的代名词,晚宴的餐桌上有左岸商店送来的葡萄,卡尔通的童子鸡,还有来自尼斯的时鲜蔬菜和水果。奥兰多和一个交际花交谈着,这类邀请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因此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斜靠在角落里的主人。直到交际花小姐突然打开了她的羽毛扇子,眼波流转,瞥向一个方向,她说:“布鲁斯特先生真是一个奇特的人物,他对全巴黎大献殷勤,自己却一无所求。”
      话题转向晚会的举办者,被谈论的对象却一无所知。当奥兰多走向他时,他正在向一位先生求教——“W公主为什么安排R伯爵在餐桌的末端就坐,却把L男爵安排在上首呢?”从那位先生的表情来看,显然他并不认为这件事情有交谈的趣味。
      奥兰多的到来打断了交流,马赛尔对面的先生巧妙地把这位不速之客引入两人的圈子里,他打趣马赛尔:“纪德先生,也请你来见识一下布鲁斯特先生对贵族礼俗的崇敬,他正为了一件小事困惑不已呢。”
      马赛尔脸红了,困窘地看向这个陌生的纪德先生。奥兰多在心里啧啧称奇,这位青涩的布鲁斯特先生是如何在巴黎社交界站稳脚跟的?
      奥兰多代替那位先生,耐心地为马赛尔答疑解惑,谁是谁的情妇,谁因为暴涨的财富受到侧目,享受着伯爵般的优待。他发现每宗微不足道的闲话和逸事都让对方激动不已,好像发生了一件震惊世界的灾难。马赛尔的手不安地动着,想马上把这些事情记录下来。奥兰多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这种认真对待琐碎小事的热情。临别时他露出貌似心血来潮却得体的表情,微笑着说:“马赛尔,今晚十分愉快。我真想明天去拜访你呢。”
      “啊,这真是……”
      “不可以么?”
      今晚从始至终保持着迷人风度的纪德先生失落地问,脸上的微笑快要挂不住了。
      马赛尔露出为难的、不知所措的表情。奥兰多看在眼里,再一次确认了马赛尔不善交际的事实。
      第二天下午,奥兰多来到豪斯曼大街,马赛尔的家里。当他走进马赛尔的房间,马赛尔捂着胸口,请求他把插在衣服扣眼里的丁香取下来。
      那朵丁香很快被交到仆人手里,奥兰多表情尴尬,“我以为你会喜欢它。”昨晚一位夫人佩戴了丁香形状的娟制胸针,马赛尔不住地称赞它的美丽,以及和年轻夫人的相得益彰。
      马赛尔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他勉强地笑了一下,然后把脸转向窗外,玻璃窗紧闭着,只有光能透进来。马赛尔说:“纪德先生,我热爱花朵,只是不能靠近它们。”
      奥兰多这才发现,白天的光线比夜晚的灯光更能显示出马赛尔苍白的脸色和惹人怜爱的神情。
      怜爱,我的上帝!
      在交谈中,马赛尔告诉奥兰多,他曾经去一个桌上插了花束的客厅里做客,然后连续数日卧床不起。凝视着他说起这些时自嘲的笑容,奥兰多不知不觉中露出了温柔的表情。
      奥兰多·纪德先生离去后,马赛尔叫住前来送药的仆人,询问那朵丁香的下落。
      这以后数日过去,巴黎社交界的人们才惊讶地发现,奥兰多和马赛尔在不知不觉中似乎成了亲密的朋友。一场一场聚会里两人沉浸于和彼此的谈话,倘若有人想要加入,会发现大部分时候马赛尔都像是一个充满了好奇心的孩子,而纪德先生体贴的让人感到讶异。
      巴黎从不缺让人眼花缭乱的新鲜事,人们不久过后就转移了注意力。只有一位面粉商人还总是提起来,他挺起那颇有风范的肚子,用知晓一切的语气说:“在巴黎,只要你有钱,伯爵的儿子也愿意来和你攀谈。”
      马赛尔羞怯地给奥兰多看他的笔记——迄今为止这些纸片已经装满了二十个文件夹。奥兰多在一叠一叠的纸片里看见了什么呢,马赛尔记录了“全巴黎”细致入微和转瞬即逝的事物,甚至是一个表情,一个简单的装饰,他的敏感赋予这些事物以意义,而不仅仅是对过眼云烟般的社交游戏的回味。通过这些漫笔,奥兰多察觉到隐藏在马赛尔身上的艺术家天性。
      “马赛尔,你一直用宴会把人们聚集在一起,然后置之度外地观察他们吗?”他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是吧,我也不知道。”马赛尔回答到。
      这些漫笔式的记录真正作为创作材料被派上用场,是在布鲁斯特家情势大变之后的事情。一九〇三年,布鲁斯特夫人去世,紧接着,医生们断定马赛尔·布鲁斯特那日益恶化的疾病已经到了无法治愈的地步。猛然间,马赛尔意识到生命的短暂,他幡然醒悟,把自己关在豪斯曼大街的斗室里,开始了与世隔绝的创作生活。一夜之间,游荡在夜晚巴黎的浪子变成了文学土壤上的奋力耕耘者。极其闲散的社交活动离他远去,马赛尔把自己置身于最孤独的状态之中。
      奥兰多来到他的房间里,看到这个虚弱的青年坐在床上,叠穿着好几件衬衣,手还是打着冷战。壁炉里生着火,窗户从不打开——地上生长着的几棵栗子树所散发的微弱气味对他来说足以成为一种折磨。全巴黎再找不到这么小心翼翼生活着的人!
      然而他并不总是那么小心,平放在他面前的托盘上摆着他的草稿——一部起名为《寻找逝去的时光》的小说,床前的桌椅被纸条和纸页堆砌得一片白。他每个清醒的时刻都在不断地写呀,写呀。奥兰多到来的时候,他急切地向他询问有关巴黎的新闻及一切详情,以便能细致入微地了解这个或那个人物。马赛尔不愿奥兰多久久地陪伴着他,他一面紧张而急切地记录下奥兰多告诉他的一切,一面驱赶着他去报道更多的轶事或丑闻。
      奥兰多表现出罕见的耐心,他任凭马赛尔差遣,在马赛尔抱怨自己衰弱的身体时给予安慰,同时督促他不要因为对医生的厌倦而抗拒对他不可或缺的治疗。
      偶尔,在马赛尔像是一只疲惫不堪的鸟一样蜷缩在床上,昏昏欲睡时,奥兰多会停下讲述,抱住这个可怜的病人,让他的头颅靠在自己的胸前。有一回马赛尔醒来,听见奥兰多低声地呢喃,他说:“马赛尔,不要离我而去。”然后一个吻落在他冰凉的额头上。马赛尔闭上眼睛。
      长篇小说系列《寻找逝去的时光》日益扩张、增长,期间马赛尔又去过一次乔茨旅馆,为的是观察萨波公爵是如何戴眼镜的——他正在描写一位阔绰的贵族,因此想了解他在举止方面的详细情况。
      他和奥兰多一起走进沙龙里,引起了大家的惊诧。当马赛尔寻找到一个舒适又方便观察的角落坐下时。交际花小姐看着他,感慨地对奥兰多说:“真是久违的景象,纪德先生,布鲁斯特先生是要回到人群中了吗?”
      “谁知道呢,女士。马赛尔来到我们中间,就像植物学家走进花园里一样。”奥兰多·纪德先生跟她看着同样的方向,脸上露出舒展的笑意。
      交际花小姐有些疑惑,却露出了微笑。她用羽毛扇子掩住嘴角,“说起来,那天晚上布鲁斯特先生突然来访,把我吓得不轻呢,结果他只是想问我两年前在布隆公园戴过的那顶帽子是否还在。啊呀呀,他记得那样清楚,我却把帽子送给别人了,真是遗憾。”
      交际花小姐把这件事当成趣闻跟好些人讲过,只有这次,纪德先生听完皱起了眉头。他低声说了句什么,交际花小姐没有听清楚,就看见纪德先生转身走了,朝布鲁斯特先生所在的方向。
      马赛尔的小说快要写完了,现在叫他烦恼的问题是出版。马赛尔·布鲁斯特完全是个无名之辈,不,在文学的意义上,他还有个坏名声,马赛尔·布鲁斯特可是那个出入沙龙的浪荡青年呀,这样的人怎么会写出伟大的作品呢。这时奥兰多给了他一个惊喜,他告诉马赛尔,他邀请过《法语水星报》的社长和作家安德烈等人来家里做客,把原稿分别递交给他们,终于找到了愿意冒这个风险的出版商。尽管是通过社交途径谋求出版的,马赛尔仍旧为这部作品能够问世而激动不已。
      然而,经过好几次波折,第一卷的出版已经是在两年后。第六卷问世时,法国、欧洲开始注意到这部独特的时代巨著,荣誉纷至沓来。人们口中的那个作家又在哪儿呢?
      老布鲁斯特在妻子逝世后不久就选择了隐居,儿子的声名并不足以扰乱他的心境,人们无法从他那儿知晓小布鲁斯特的一星半点消息。
      第七卷的出版让那个有先见之明的出版商大赚一笔。此时的马赛尔·布鲁斯特在瑞士的一个乡间别墅里。离开了斗室里被药品污染了的浓稠空气以及污浊的巴黎,马赛尔的身体开始好转。尽管他还是只能隔着玻璃窗欣赏花朵的颜色,但在萧瑟的秋冬季节,他也能够出去散散步了。
      这又是一个美丽的、千篇一律的春日,马赛尔在窗前翻开了一本书。忽然门被打开,奥兰多走了进来。他抬手对站起身来的马赛尔做了一个“停下”的手势,然后脱下自己的外套,“亲爱的,你千万别过来,我现在满身的花粉,活像一只勤劳的蜜蜂。”
      马赛尔忍不住微笑,奥兰多走到窗前和他接吻。窗前摊开的《寻找逝去的时光》第一卷里,夹着一朵干枯的丁香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马赛尔·布鲁斯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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