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番外·一封家书 ...

  •   悦来客栈,位于离关隘最近的一个小镇上。

      作为出关前最后的落脚之处,尽管它的客房不那么舒适,食物不那么美味,服务不那么周到,它依然是南来北往的羁客旅人们的首要选择。

      此刻已是后半夜,最后一批从镇上赌坊回来的客人也已睡下。

      关外吹来的风带着沙土气,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肆意撒欢。

      “啊——啊嚏!”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突然冒出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

      少顷,客栈后院的某间平房,门板轻轻一响,透出些微昏黄亮光,很快又隐没了。

      反手将呼号的寒风关在门外,高大的男子喘着粗气揉了把鼻子,咕哝道:“再这么练下去,迟早要成武林第一人……”

      通铺上,同住一屋的小跑堂卷着被子,睡意正酣,埋在枕被间的小胖脸睡得红通通的。

      被窝……看起来好像很暖和……

      他费力移开视线,趴回木桌上,趁着练完功以后那点余热,继续努力写家书。南下的商队天一亮就要出发,错过了这回,不知什么时候还能碰上愿意帮他捎信的人。

      一点如豆萤光就着灯盏里薄薄的一层油底苟延残喘着,间或爆个小小的火花,便又黯淡几分。伏案的大脸越凑越近……

      沉思中,一股焦味入鼻,他猛然抬头,探手往脑袋上摸去,果然有撮头发手感不太一样,他扯了扯,又把手伸到鼻前闻了闻。

      焦了。

      咕噜——

      早已空空如也的肚子反射性蠕动了一下,试探着软软地叫了一声。

      他装作没听见,低头再次提起笔,目光却好死不死地刚好落在“馒头”二字上。

      咕噜噜咕噜噜咕噜噜——

      发现目标,肚子顿时理直气壮地叫嚣起来。

      他嘴唇抖了抖,隐忍已久的苦瓜脸终于一点一点地露了出来。

      这种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做苦工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啊?

      晚膳的四个馒头早已消失到爪洼国去了,其中两个还是不小心烤焦了才会落进他的肚子。也难怪一听到焦字,休眠的肚子瞬间进入备战状态。

      “馒头……”他喃喃道,苦瓜脸配着雄壮威猛的身材,使他看上去蠢透了。这也是他从来不在人前垮下脸的原因,小时候不小心露出那么一次,从此他在江府的地位就一落千丈。

      “起来了起来了!我马上去!”小跑堂突然直挺挺坐起,嘴里胡乱嚷着。

      “你……”他吓了一跳,反应极快地换上平日里那张威武的面皮。

      “不是……老板娘啊……”刚才好像听到什么馒头的,还以为是老板娘叫他去给客人端馒头,原来是做梦啊。小跑堂打了个哈欠,含糊地嘟囔几句,眯着肿肿的水泡眼朝光源望去。

      “小鬼想娘啦?”小鬼就是小鬼,他无趣地调回视线,继续苦思如何不露痕迹地暗示冬霖派人来救他。

      小跑堂揉揉眼睛,“江大哥,你的头……”刚才瞄一眼差点以为一支扫把插在他头上。

      “我的头?”无意识地接话尾,他烦恼地用笔杆戳戳头皮,要不要提到厨房呢?某个铁公鸡和母夜叉的综合体晃过脑海……还是直接送到自己手上比较保险。当然,一定要强调自己是“偶尔”去帮忙,只是偶尔!

      “没什么……”小跑堂扭头看看墙上巨大的剪影,忍不住偷笑,真的好像扫把哦,这话可不能说给自认英明神武的江大哥听,赶紧转移话题,“我方才做梦梦见我娘了,我存够钱给她买了世上最好的药,她的病就好了,然后做了好多馒头给我吃。”再然后娘红润健康的脸突然换成老板娘美美却凶凶的脸,他就吓醒了。

      小鬼没断奶啊?成天想着娘……嗯啊两声打发,江仲齐拎起墨迹未干的信纸吹了吹,再从头到尾看一遍,嗯,果然通篇都是他如何锄强扶弱、快意江湖。这才是大丈夫所为呀!

      当然,没指望能瞒过冬霖,只要老三老四心中英武二哥的形象不倒就好。

      小跑堂重新躺下,肚里空空的感觉让他一时难以入睡,忍不住又开口:“我娘对我可好了,她给我一个馒头,我手小没抓住,馒头掉地上,她捡起来,撕掉外皮,把白绵绵的内里都留给我,沾灰的外皮舍不得扔就自己吃掉。”沉默了一会儿,他裹着被子蠕啊蠕地挪到床沿,探头问:“江大哥,你说,是不是天下所有的娘都这么好?”

      “那当然。”施舍给小鬼同情的一瞥,可怜哦,才一个馒头就宝贝成这样,他在家时,一顿随随便便就能吃五个。

      咕噜噜——扁扁的肚皮不甘寂寞地提醒他,现在谁要给他一个馒头,他搞不好也会感激涕零地抱人家大腿的。

      ……要不要干脆在家书里写明拿银子来赎他算了?

      “那……为什么后娘会把我卖掉?”小跑堂眨了眨眼,继续问。

      “那是后娘呀,又不是你亲娘。”他随口答道,而后顿住,信中某个名字无意中跃入眼帘,与“后娘”两个字在脑海里擦撞出轰然火花,倏地将他拉回了十二岁那年……

      小心翼翼地捧着碗走进卧房,娘闭着眼半靠在床上,少年调转脚步,把药碗轻手轻脚地放在房中央的小圆桌上。

      果然一路端来有点烫,但还没烫得端不住。哼,那么恰恰好洒在娘身上,那人一定是故意的!他果然是来报复娘的!要怎样才能保护柔弱的娘亲呢?平日里他要练武习字,不可能成天跟在娘身边,会被笑长不大的……

      低头思索间,忽然颈后寒毛直竖,从小习武特有的敏锐让他警觉到有人在窥视他,若有似无的恶意袭上身,背脊一阵发凉。

      暗自运气防备,迅速回身——

      对上的却是娘不知何时睁开的眼。

      那双美丽的眼眸中闪过惊讶,娘微笑着开口:“仲齐,今天怎么是你来送药汤?”

      一定是他眼花了,娘怎么会有那种阴冷怨恨的目光呢?温柔的娘,疼爱他的娘,三天两头生病卧床的娘……忆起娘的病,他马上端起碗,来到床前,“娘,我喂你喝药。今天夫子走得早,我就绕去厨房给你端药。娘,你的手还疼不疼?”

      娘笑眯了眼,伸手摸摸他的刺猬头,“娘的手没事了。是不是又是你写不出文章把夫子气走了?”

      “娘,你快喝。”小小少年的他已深谙顾左右而言他的道理。

      “让娘给你梳头娘就喝。”

      他想了想,勉强点头,决定为了娘亲的健康放弃男子汉大丈夫的面子问题,反正……没人瞧见就好。

      趁娘接过碗的时候,他仔细看了眼,娘的手依旧洁白纤细,幸好没留下疤痕,不然,他一定要再狠狠地揍那人一顿。

      待娘喝完药,他起身去梳妆台前拿梳子,不就是让娘梳个头嘛,又不是上刀山,小事一桩……前方圆桌挡道,绕绕绕,面色自然地“顺道”绕过门边,再“顺道”绕过窗边,很好,四下无人。放心回到床边把梳子递给娘,规规矩矩地背朝后坐上床沿。

      娘的手劲轻轻柔柔的,不像笨手笨脚的丫环有时候会揪痛他的头皮,不经意扫过脸颊的手也香香软软。这么娇弱的娘……一股强烈的正义感排山倒海涌来,他脱口而出:“娘,我会保护你的!”

      拢着发丝的手一顿,他听见娘细碎的轻笑声,而后感觉到娘把头靠在他略显单薄的肩上,柔声说:“好,娘让你保护。有仲齐在,娘就不怕了。”

      年少的他心中暗自立誓,一定要保护好娘!那人要抢家产,他不管,但要是胆敢对娘出手,他一定会打得他满地找牙!

      后来,他的确打得那人满地找牙,甚至差点连命都没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人只是来见见爹,只是来完成一个女人的遗愿,是爹绊住了他。

      再后来,他才知道原来爹和娘并不是一直都这么恩爱,成亲后的头几年,娘过得并不好。

      一个女人的报复心可以强烈到什么地步?

      他不明白娘为什么还要执著于过去的事,只是,平生不做亏心事的他,却注定因此而亏欠一个人,一个他本应称作哥哥的人。

      即使他立誓再也不对不会武的人动手。

      即使他成年后离开了那个家……

      油灯回光返照一般亮了亮,爆出几个小火花,而后熄灭了。

      一室黑暗,小跑堂不知何时已再次睡去。

      他视而不见地瞪着手中的信纸,忽而揉成一团,往角落里砸去。

      欠冬霖的还不够多么?

      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他勉强平静下来,沉着脸将自己摔上床,拉过被子闭上眼。

      屋内沉寂下来,只有两团暗影规律地起伏。

      良久。

      他慢慢转过头,盯着旁边微微隆起的暗影,暗影中传来的呼吸平稳而绵长。盯了一会儿,他开始动了起来,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挪近,再挪近,碰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摸索着暗影边缘的被角,先是手,慢慢、慢慢地伸进去,再来是脚。我睡着了我睡着了我睡着了……他在心中默念,一边把剩下的整个身子全都移入被中。

      果然好、暖、和!

      忍不住幸福地扬起嘴角,小鬼的一身肥肉总算没白长,也不枉他昨天分了他半个馒头。

      闭着眼惬意感受暖意渗入四肢百骸,忽然想到什么,不太情愿地伸出一只手,捞摸两下,抓到自己那张冷冰冰的被子,拉过来覆在最上面,而后迅速缩回手,整个人也往下缩了缩,半张脸埋入暖暖的被窝,终于一脸幸福地进入梦乡。

      -------------------------------------------------------------------

      幸福总是短暂的。

      似乎才眯了一会儿,江仲齐就被砰砰的敲门声惊醒。

      敲门声中还夹杂着中气十足的女声:“起来!都什么时候了!全给我起来!”

      “起来了!”他一脸窝火地拉高嗓门回了句,霍地坐起,只着中衣的上半身乍一接触被窝外寒意十足的空气,忍不住哆嗦一下,低头欲找外衣,却对上小跑堂惊讶的眼神。

      “你!怎么睡进我的被窝里来?!”幸好他反应快,先下手为强。

      “我、我不知道……”小跑堂仍有些不甚清醒,“大概、大概是我太想娘了,所以……”真的是他睡到半夜爬进江大哥被窝里么?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难道真把江大哥当成娘了?可是江大哥和娘……也差太多了吧?

      “磨蹭什么!快给我起来!”门外的女声再次不耐烦地响起。

      “来了来了……”

      江仲齐难得感谢母老虎少得可怜的耐心,两人不再在被窝悬案上纠缠,快手快脚穿戴整齐便冲出门。

      门外,天依旧黑蒙蒙的,院中的灯笼挂起,几个伙计已经来来回回地忙开了。

      精神抖擞站在院中央的老板娘,娇艳如晨露中盛开的花朵,脸上尽是一夜好眠的痕迹。一见到二人出门,立刻换上晚娘脸:“睡睡睡!猪啊你们!还不干活去!”眼角瞥见江仲齐偷偷打了个哈欠,心火顿起:“昨天那两笼馒头还没找你算账,烧火居然敢给我打瞌睡!扣工钱!”

      还扣?脑海里浮现自己齿摇发白还在厨房抖着手洗碗的情景,眼前差点发黑,他厚着脸皮打商量:“呃……能不能看在我护店有功……”

      “你还有脸提?!你护店砸掉多少东西,啊?三百七十八两!那些地痞开口要多少?二十两!”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美艳老板娘瞬时化身母夜叉:“笨蛋都知道选哪个!你忘了你为什么留下抵债啦,啊?!”

      债务面前,英雄气短,只是英雄也是人,也会饿肚子,所以他冒死再问:“那……早膳……”

      一个水瓢远远砸过来——

      “没干完不准吃!”

      痛……母老虎明明不会武,为什么每次砸过来的东西连他这个武林高手都躲不开?

      江仲齐痛得眯起眼,一个没忍住苦瓜脸不小心又露了出来,母老虎摆明要他三餐合一嘛……

      一滴水沿着发梢滑落,刚好掉入后领口,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脸上浮现下定决心的表情,趁老板娘不注意溜回房里,找到那个纸团,重新摊平折好,小心揣入怀中。

      冬霖,快来救我啊!

      不然,欠你的就要来生还啦……

  • 作者有话要说:  咳,本来的确打算到蜂蜜就全文完结的,可是某次和朋友聊起时,发现前面有些地方没有把我想表达的都表达清楚,修改半天好像也改不进去,所以只好用笨办法——写番外。
    这次,真的真的是写完了。
    ——如果发现还有漏洞?
    那、那就让它变成残缺美好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