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笑春风》五香绿豆

1、第01章 一串糖葫芦

　　当时顾十里距离那串糖葫芦只有十丈。
　　那是一串很漂亮的糖葫芦。山楂色泽鲜亮，颗粒不大不小，刚刚好入口，也被细心地去了核。外面包裹的糖衣不多不少，既不会让人觉得太甜，又能恰好掩盖住山楂的酸味，更衬得整串糖葫芦都晶莹起来。
　　而且，是最后一串。
　　十丈距离，对于“京城第一文武双全风流潇洒贵公子”顾十里来说，凭他那“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高妙身法，不过是一眨眼的事。但他向来自重身份，若是当街使出轻功来，少不得乌云长发广袖轻袍要乱上那么一丢丢，万一被路过此地的仕女闺秀瞧见了，岂不是掉了身份？于是他“啪”地一声展开折扇，不疾不徐地摇着，闲庭信步一般悠悠然向那卖糖葫芦的小贩走去。
　　那小贩站在街角，顾十里走到距他不过一丈远时，已经拿了二钱银子在手中。但是，就在他正要开腔买下这最后一串糖葫芦的时候，却见那小贩向另一侧的街道一转身，然后一只脏兮兮的手就从顾十里眼前轻易地摘下了那光鲜亮丽惹人垂涎的糖葫芦。
　　顾十里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又往前走了一步，瞧见一个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男子，一手拿着糖葫芦，另一只手把二钱银子交到了小贩手中。小贩生意做完，笑呵呵地收了银钱转身就走。顾十里眼睁睁看着那乞丐对着糖葫芦咧嘴笑了笑，将其举到面前张开了嘴——
　　“住口！”
　　顾十里一声暴喝，再顾不得什么形象，箭步抢上，劈手就要去夺那串娇艳欲滴的糖葫芦。他走街串巷花了好些功夫才找见这么一串糖葫芦，若是就这么空手而归，家里那个吵闹着非吃这街边小吃不可的大小姐可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他对此是志在必得，岂能眼看一个穷乞丐坏了他的好事？
　　所以顾十里有些着急，人这一着急，就难免要失了分寸，所以他这一手抓过去，竟不自觉地使出了几分真功夫，他用的是一招小擒拿手，若是遇上了没有功夫的人，那肯定是要被他逮个十拿九稳的。但那乞丐瞥见他动手，竟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咦”了一声，一矮身就像泥鳅一样滑了开去，他将那糖葫芦反手背在身后，一双眼警觉地盯着顾十里看。
　　就这么一眼，顾十里竟从中嗅出了一分转瞬即逝的杀气，凉风刺骨一般地戳在了他的脊背上，然后又在转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真是无奇不有，”那乞丐嘿嘿地笑了起来，黝黑的脸上一口明晃晃的白牙，“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儿，竟然想从叫花子手里抢吃食？”
　　顾十里脸上有些难堪。他这一身锦衣，就是在京城最好的绸缎庄里轻易也买不到，手中折扇更是以象牙为骨，名家字画，不管识货的不识货的，只要有眼睛的就知道他是有钱有势的少爷，而他这有钱有势的少爷竟然当街与一介乞丐抢糖葫芦，这说出去可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他眼风四下一扫，这一带所住的多半都是平头百姓，想来不会有人认识他，于是把心一横，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来，随手向那乞丐一丢，转瞬间就做出了一副纨绔子弟的矫情模样：“就当是本公子打赏你的，糖葫芦让给本公子，拿了钱快快走人。”
　　乞丐接过银子，在手中掂了掂，笑着摇头道：“这可不行啊，大少爷。叫花子虽然穷酸，骨头可不贱。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这糖葫芦是我先买下的，你就算再有钱，也得看我乐不乐意卖给你。”
　　顾十里只道他嫌钱少，想也不想又掷出一小块银子。“这下总行了吧？”
　　谁知那乞丐仍是摇头，还把糖葫芦举到眼前晃了晃，“大少爷你可别误会，我不是想敲你竹杠。这糖葫芦我馋了大半天了，可是一丁点儿都不想让给别人。你是豪门阔少，也不缺这口吃食，何必难为我一个叫花子？”
　　这话说得不错，顾十里的确对这糖葫芦一点兴趣都无，但他家里那位宝贝疙瘩、顾府的千金大小姐可是心心念念要尝尝这民间小吃，他这个当哥哥的今天若是不能给她买一串回去，说不定她这一扭脸就闹着不肯用晚饭了，这事儿要是让他那护短的姨娘知道了，可是大大地不妙。再看这时候也已不早，街边小贩也差不多该收摊回家吃饭去了，只怕错过这一串要再找一串就难了。他把心一横，双手抱在胸前，摆出一副“老子要定了”的架势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串糖葫芦无论如何也得让我带走，你有什么要求不妨说出来，我尽力补偿你就是了。”
　　为了区区一串糖葫芦，他堂堂顾家二少爷竟然会对乞丐说这样的话，顾十里事后只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脑壳进水了，但在当时他的确一门心思地与这个乞丐较上了劲。
　　只见乞丐用空闲的那只手抓了抓他乱蓬蓬的头发，露出一副似乎很是为难的神情。他皱着眉头一番思索，终于道：“既然大少爷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如此的不近人情，不如我们来赌一把，少爷您要是赢了，我就收下银子让你拿走糖葫芦，这你要是输了的话……”他眼睛在顾十里身上一转，一双贼亮的眸子就盯上了顾十里手中那柄骨扇——的吊坠，“就把你那扇坠送给我吧。”
　　顾十里这边儿刚听那叫花说出扇坠儿两字，下意识地一缩手就想把扇子收入袖中。
　　“这可不行，赌别的可以，唯独这扇坠不行。”
　　那乞丐见顾十里突然如此紧张，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咧嘴笑道：“既然公子不赌，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说罢，他竟从身后捞出了那串糖葫芦，抬手就往自己嘴边送去。
　　顾十里气急，索性一抬，抓住了那乞丐的腕子，硬生生是将那串糖葫芦给扣在了那人的嘴边儿三分之地。
　　那乞丐被人拿住了手，眼波不转，身形不动，竟是在第一时间探出了一条湿淋淋的舌来，堪堪在那三分之地，舔上了那串糖葫芦晶莹的糖衣。
　　顾十里的双眼顿时瞪了个老大，一张嘴开合之余竟想不出任何说辞来。
　　那乞丐比顾十里还要矮上几分，舔过那串糖葫芦之后竟是露出一脸吃了什么绝世美味的表情，眼波斜上一挑，在顾十里那一张憋闷的脸上绕了一圈道：“糖葫芦好吃，叫花子的手可不好捏，叫花子好几天没洗澡了，公子要是再这么掐着我，要是回去被跳蚤咬了，叫花子可赔不起。”
　　顾十里咬着牙，凑到那乞丐的耳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可知道我是谁？”
　　乞丐笑道：“京城是块宝地，天上掉下个花盆来砸到十个人有九个都是出身豪门世家的公子哥儿，但是会在这地头上跟个叫花子抢糖葫芦的，只怕是全天下也只得您这一位了。”
　　顾十里狠狠道：“你这么说话，难道就不怕我杀了你？”
　　乞丐又笑了起来，大笑，笑得身子都弯了下去，顾十里心中憋闷，心下却是想在手上加重几分力道，就算不能真的杀了这个牙尖嘴利的乞丐，也得让他好生难受一会儿。
　　结果就在那乞丐弯下腰的一刹那，顾十里只觉得手中一滑，那乞丐的一只手竟像脱了骨的灵蛇，滑不溜丢地就从自己掌中缩了出去。
　　顾十里心下一惊，之道今天也许是遇上了个人物，反手之余再想探手去抓那乞丐的衣领，结果那乞丐脚底抹油，被顾十里提着衣领转了一圈，竟是使出了一招金蝉脱壳。顾十里再提手，手中却只留下了那乞丐的半件破烂外套。
　　而那乞丐竟然已经窜出了十丈之外冲着顾十里挥着手道：“顾二少爷要的糖葫芦叫花子已经给您留下了，您扯了叫花子的衣服，叫花子也不跟你计较，只是从您身上借走了些身外之物以作补偿，想必名满京城的顾二少爷是不会跟叫花子计较的！”
　　一句话说出，那乞丐的身形虚虚实实掩在人群之中，一句话说罢，顾十里追上前去，竟已不见那乞丐的身影，只剩下手中一串被那乞丐留下的糖葫芦和半件破布衣裳。
　　顾十里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憋屈过，他自认文武双全，想不到今天居然栽在一个市井街头的乞丐手上，拌嘴说不过人家不提，居然能让抓到手里的人给溜了，饶是他只使出了半成功力这也足够让他郁闷上好几天的了。更何况这时，他已经发现了另外一件更让他郁闷的事情了。
　　——那个乞丐，居然在刚刚逃脱之际，顺走了他身上那块千金不换的扇坠。
　　顾十里突然有种自己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得了的心情。
　　他是谁？
　　他是顾十里，是兵部尚书顾长庆的次子顾二少爷，是名满京城的风流公子哥，是无数春闺佳人魂牵的花花大少。
　　只不过为了一串区区糖葫芦，竟在这种市井之地掉尽身价。
　　他哀叹之余，顺手就把手中那一串区区糖葫芦举到嘴边咬了一口，酥脆甜腻的糖衣被他嚼地嚓嚓作响，眼神间愤愤难平的气劲儿让他将那颗无辜的糖葫芦当做了那该死乞丐的脑壳。
　　直到那酸酸甜甜的山楂入肚，他才猛地回过神来，想起这分明是买给大小姐吃的。
　　于是愤愤地蹲了下来，悲痛欲绝地又咬了一口。
　　然后又悲愤欲绝地想到，这串糖葫芦，被那乞丐舔过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