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直到秋末冬初，直到春终夏来 ...
-
草绿做了一个梦。
在奶奶屋子里的土炕上，一岁的草绿扒着窗台沿儿用力地向窗外看。
大雨汇成一条一条不连贯的线从看不见尽头的上方落下，整个世界像是穿了线的木偶，粘稠僵硬。水流顺着房檐砸在地面上成为一个坑，蓄满雨水的坑被下一股水流挤出去然后再填满，周而复始。
草绿盯着地上的小水洼张着嘴笑，这时一阵“轰隆”的雷声从远处扩散来，房顶微微震动，刚刚还绵延不绝的雨串瞬间变为了雪花，洋洋洒洒。
世界换了模样，不再粘稠湿淋淋，整个空间被清冷素洁的空气填满。玻璃窗上盛开出一朵朵小花，草绿将小手放在上面，那些玻璃花很快就融化成水消失了。
草绿推开窗子爬出去，摔在厚厚的雪中，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对屋子里的人喊：“快来人扶着我啊，别让我摔了啊！”这时候奶奶的声音传过来：“小草囡看着点路，快把大衣套上要冻感冒了啊。”摇摇摆摆的草绿转过身，伸手要去拉奶奶的手，突然院子里那棵几十年的老杨树“哗啦”一声被上面的积雪压倒，接着一双手推开她，然后奶奶被压在了大树下。
草绿抓着树干用力向上抬，但是她忘记了，她刚满一岁根本就无能为力。草绿眼睁睁地看着奶奶身下的雪被红色浸染，一点点蔓延到她的脚下，不一会儿整片大地一片深红。
“不要——”草绿声嘶力竭地喊。
另一边比傲也在做着梦。
他梦见一个骑着白马的小女孩冲他招手，女孩穿着一套樱桃小丸子印花图案的连衣裙，头顶上却戴着个上个世纪欧洲贵族的小礼帽，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搞笑。比傲不知为什么并不感到好笑，他甚至觉得这样很正常。
比傲走到跟前抬头看让帽檐挡住半张脸小女孩。脚下的树叶被不听话的白马踩的“咯吱咯吱 ”作响，小女孩抚摸着白马的鬃毛，附身在它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那些“咯吱咯吱”声就停止了。
比傲笑眯眯地抬头对小女孩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直起身子翘起小手然后指捏着帽檐说：“你呀，我是Princess呀难道你忘了吗，我的王子殿下。”
接着小女孩就掀开那顶与她格格不入的礼帽，草绿的小脸赫然跑进比傲的眼睛。比傲皱起眉头眼神悲伤地对小女孩说：“对不起，我的小Princess。”
马上的草绿洋溢着不可捉摸的笑容纵身一跃：“我全都知道的，但我会原谅你的，只要你做我的王子就好了啊。”
“你个小人精。”比傲伸手接住从马上跳下来的草绿，草绿拍拍白马，白马立刻变化成一个珠子在草绿的手上。
“你看，这叫万色珠，用它就能够搜集到所有的色彩，这样我就不怕看不见颜色啦。”草绿看着比傲疑惑的眼神继续说：“你以后都要待在我身边帮我搜集颜色，这可是你欠我的啊。”
比傲仍然迷惑地摇摇头，然后面前的草绿突然开始长高，一瞬间从小女孩变成了大女孩，“你现在看看我是谁啊。”突然，草绿的脸被换成了郑木槿的脸，郑木槿哭着指着比傲喊:“你是个骗子！”
比傲猛然坐起来，揪住胸口按住那突突突鼓动的疼痛感。郑木槿呓语几声翻过身，比傲听着她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不自觉地垂下眼睑，从床下拾起被踢下地的薄毯重新盖在郑木槿身上，那一刻没有人看到他眼底溢满的温柔。
做完这一切比傲轻轻地走出卧室小心带上房门，从电视机下面摸出一盒烟，然后翻开茶几上的杂志拿起底下的打火机来到那个露天小阳台。
刚点上火就有几只蚊子来骚扰他，比傲用夹着香烟的手来回扇了几下就停止反抗，罢了反正又不会掉块肉，比傲无奈的想。
天空一点也不清澈，这几年污染的越来越严重，整个城市像是被罩在一个看不见边界的蚊帐里，隔绝外界，蚊帐里养着一群无事不欢靠吸血为生的人类。接着比傲狠狠吸进一口烟。
那件事过后比傲只去过燕城四次，被分割在以年为度量单位的时间线上，草绿也在比傲眼前出现了四次。几年时间，草绿成长的速度令比傲咋舌，早就听说女大十八变，但是没想到还没到十八岁就变的这么大。想到大比傲有点羞愧，这个小姑娘除了个子变大以外似乎哪里都没大，“只有中学生才有青春，小学生充其量只能算是童年”比傲想起郑木槿曾经发表的成长感言。
今天早些时候比傲跑到燕城，鬼使神差的绕到老草家巷口，然后就瞥见一个瘦瘦的女孩从远处往过走。比傲闪身躲到旁边一户人家的门楼下，接着那个瘦的好像一个搓衣板的女孩走了出来。
很长一段时间没见，比傲花了些时间才辨认出这个走出来女孩是草绿。想不到以前那个机灵鬼小豆丁居然已经长这么高了，看来小女孩的“小”字要在比傲的心里除去了。
草绿靠近肩膀的地方戴着一块黑色的布套，比傲当然懂这代表着什么。他在后面不远处默默跟着草绿，看着她走进一家名作“灰子的店”的杂货铺，看着她皱着眉头取下一袋红色的零食袋，然后又一股脑倒进嘴里莫名其妙的哭泣，一直到草绿不顾红灯的警示要横穿路口时他才忍不住拦住了她。
“你从什么时候这样的，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颜色的？”比傲问。
“要你管，咱俩不熟吧。”
比傲很生气，那些愤怒感像是烧开水后的细小水流，一下一下的涌进脑子里。他不知道到底是气自己当时的话还是气草绿现在的态度，这让他感到既烦躁又无措。
“草绿！你就不能乖一点吗！”
草绿听见比傲这句话反应很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成了不乖的代言人，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或者是已经去世的奶奶都觉得她说话不像一个小孩子，她不懂为什么不像小孩子就是不乖，她不懂为什么他们不能接受一个比自己小许多岁的小孩子讲起话来像一个大人，她不懂这到底是因为他们太脆弱还是自己经常一语中的的话让他们脆弱，所以当比傲再一次批评她不乖时草绿生气了。
“我看不看得见颜色跟你有关系吗，请问你是在关心我吗，你知不知道我看天碍眼看地碍眼看那个店碍眼看你这身衣服碍眼连看你都觉得碍眼啊！现在我奶奶死了，你却来质问我怎么看不见颜色了，是不是我看见了你就能让我奶奶死而复生啊！”
“你说啊！你怎么不说话了！刚不是还仗着比我大要把我当妹妹吗！我不是你仇人吗，你现在要干嘛，安慰我吗，真谢谢你我不需要。”
草绿的眼泪像是忘记关掉阀门的水龙头，汹涌的从已经肿胀的像胡桃核一样的眼睛里涌出，这夸张的姿态让比傲有种这个仿胡桃核会在草绿凶猛的眼泪滋养下生根发芽。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对你凶的。”比傲站在草绿对面，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很多小丫头不知所措，他不该用对待大人的语气这么跟她说话的，在怎么任性也好终究也只是个还没上中学的小女孩而已。比傲一遍一遍的说对不起，直到草绿的眼泪渐渐有衰减的趋势。
趁着草绿开始冷静，比傲拉着草绿到路口旁的一段柳树林子里避开头顶那片燥热的空气。
比傲叹口气，视线放在林子边上的一条河沟上，眼看就要立夏了，河沟边上的已经郁郁葱葱的长满了绿色植物，比傲不知道这些像花又像草的东西该怎么称呼，反正夏天早就应该来了。
草绿哭的有些累，寻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下。她用力撑着眼皮看一动不动地盯着河沟发愣的比傲，清清嗓子打断他的放空。
比傲被草绿清嗓子的声音揪回神，然后听到“其实……”就马上坐到了草绿旁边。
“其实我是从奶奶在病房里快要咽气的那一刻变成这样的。当时我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好像也受到了阻碍，脑子里都是嗡嗡嗡的声音，她的嘴里吐出一些灰色的雾一样的东西，然后我看见许多像录像带子一样的灰色东西缠绕在奶奶身上，后来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灰色东西缠满了她整个身子直到她再也吐不出来那些雾气为止，接着我就听见所有人的哭声，再接着我突然间就看不见颜色了。”
比傲神情复杂地看着草绿，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一句话：“那你跟家里人说了你的情况了么？”
草绿像是被踩倒尾巴一般“咦——”地叫了一声，“这几天他们全都因为奶奶去世这件事搞的心力交瘁，连爷爷那么可爱的一个人都变得严肃沉默，我不想再让他们担心了。”
“那……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好不好。”
草绿突然瞪起眼睛，眉毛上挑。“不要，我知道我没病，肯定是病房里那些灰色东西搞的鬼，我奶奶也是被它们带走的，我不会原谅它们的，它们肯定是因为感受到了我的愤怒才来缠着我的，等我对它们的气消了就没事了。”
“好吧……以后过马路什么的都要小心，如果过段时间，“它们”——那些灰色的东西还没有走，我是说你还看不见颜色的话，咱们就去医院检查一下好吗？”
“放心吧，会好的。”草绿用力点点头。
烟蒂落下，红色的烟点不知什么时候烫到夹着过滤嘴的手指，像被电流啄了一下，比傲下意识地松开手，香烟掉落在脚下，一闪一闪几次过后归于黑寂。
比傲想起刚刚的梦，梦里那个自称“Princess”的草绿，哦对了这个英文名还是当年比傲随口给她取的，现在想想还真是在合适不过呢，任性的小公主。
小公主掀开礼帽，对着比傲说：“比傲先生，你愿意等我长大做我的王子吗？”这个丫头，连在梦里都这么无法无天呢，比傲嘴角轻轻上扬，拉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色狼。”郑木槿自后面抱住比傲，手指在比傲的腰身处微微用力。
比傲一愣后瞬间回过神，按住腰间那双不断用力掐着自己的手，“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我观察你半天了，你肯定是在看对面那个女人洗澡对不对？”
对面单元楼里，暖黄色的灯光里一个忘记拉帘子的光溜溜女人正冲洗着身体。
“天啊，我发誓那个绝对是个大妈。”
“别狡辩了，你这个饥不择食的色魔。”
看来，这个夜晚不会那么平静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直到秋末冬初，直到春终夏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