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江山海宇

16、第四章 第十二节 【乔利】

　　【乔利】

　　我又见到了雅各布。

　　他点了一杯威士忌，坐在吧台前面,琥珀色的液体映着昏黄的灯光。他没有喝，只是扶着杯子，在灯光下，看着当中晶莹透亮的冰块，偶尔举起来轻轻摇一摇。

　　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毛虫了，很早就不是了。如今他的光芒就似杯中闪耀如钻石的冰块。他变了，很早就变了，只是我没有发现而已，一直被自己欺骗，被自己蒙蔽而已。

　　我警惕地扫视着他的四周，十三年前的那个管家没有跟来。但面前的雅各布依旧给我一种紧张的压迫感，和当初管家带给我的感觉如出一辙。他淡淡的笑着，笑得毛骨悚然。

　　我很奇怪会有这种感觉，那时的我，只有一个念头，逃！

　　这样的念头，我本以为会随着丢进乱葬岗的那几个家伙一同湮灭，但没想到……

　　十三年前见他，我有着咬牙切齿扭断他脖子的冲动；十三年后见他，我却害怕他微笑着拧断我的脖子。

　　这真是个可笑的变化。我不确信我是不是笑了，但我敢肯定，如果我笑，那会比哭还要难看，万幸的是我没哭过。我向他点了个头，连点的那杯白兰地都没来得及拿，就匆匆忙忙向酒馆外跑去。我肯定我是在跑，而且是大踏步地往外跑。我碰见了玛莎，她来找我。

　　我和玛莎是在五年前的冬天认识的，她很好看，有着小麦色的皮肤，还拥有着玫瑰花一样的唇瓣。那天她在地下城里哭泣，穿着很大胆，冻得瑟瑟发抖。我发现了她，醉得很厉害。我带她回了我的小屋。后来得知，她是地下城的常客。她的妹妹被拐入地下城后就再也没有了踪迹，她的职业不言而喻……

　　我也不明白我是否是动了恻隐之心，亦或者是丘比特又开始捉弄人，我让玛莎在我这里住了下来。

　　玛莎是个好女人，如果她从事的不是这项职业，我相信，她会是个贤妻良母。只是对于金钱的痴迷，我姑且把这个算作她的职业习惯。她说，我纯粹是因为你可以给我面包，可以给我免费的屋子而在一起的。她烤得面包很香，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留下了她。没有生气。一点儿也没有。她比我大两三岁。

　　她来找我，因为我没有回家吃午饭，她很生气，责怪我。她说，如果我没照顾自己，以后谁来给她面包，谁来给她屋子。我嘿嘿地笑。我和她钻到了背街，她给我带来了食物，是刚出炉的面包，我小口小口地吃着，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午餐。我不想那么快吃完。她就在一旁看，笑得很美。她就是我的阿佛洛狄忒。在我心里，阿佛洛狄忒也比不上她。

　　波奇看着我冲玛莎背影发呆的样子，搂着我的肩说：“伙计，你该考虑考虑你的大问题了。”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绕着白教堂整片区域跑了十来圈的样子。

　　我把波奇拉进了地下城，他在这里算半个老大，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我的老伙计，你要是真的，就应该把她拴起来。”

　　我手指敲着吧台，心里是种很复杂的感觉。被玛莎冲淡的雅各布又开始回到我的大脑中。我要了一扎啤酒，就这么喝着。波奇也停止了老太太一样的唠叨。地下城的喧闹和数十年前一样。那次我带着雅各布来到这里，是为了当个盾牌，同时也是为了让他撞见在这里搔首弄姿的帕里什夫人。我讨厌帕里什夫人对他的特别。我恨他，因为帕里什很喜欢他，喜欢抱着他，有种母性泛滥的感觉。而我没有。

　　侍者给波奇送上一杯威士忌。

　　那杯中的倒影，我看见了微笑着的雅各布。“不！”我突然将装有威士忌的酒杯狠狠地掼在地上。波奇被我吓了一跳。

　　“凭什么他可以是上流贵族，我就只能沦落底层！”我突然暴怒。

　　这种不公正的待遇，让我疯狂。只有酒精才能充实我的神经。

　　我换上了琴酒。那充斥着口腔的辛辣，是我追求的梦想。每每醉酒，我总能做上美梦，梦见那些真正属于我的人生。至少在遇见玛莎之前。因为我答应过她，不会再喝醉酒。要不然谁为她提供金钱呢？不过，我想，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会有那些醉汉酒鬼的原因吧。

　　面对波奇，我迟疑了，看着他的眼睛。我示意那个恶心的女人离开了。这是间小房间。只有我和波奇的小房间。我喝着酒，向他说了很多话。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很多年，从我记事起，就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真的很难受。是的，我流泪了，第一次流泪。

　　波奇把酒瓶递给我，他懂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懂。我和他从小长大。除了他，我没有朋友。

　　迷迷糊糊地我打开了房门,我要回家，那是我的家。因为玛莎在家里等我。她会烤小面包和曲奇，还会给我一碗暖烘烘的醒酒汤。我笑了，有家的感觉真好，有玛莎的感觉真好。

　　我没有理会波奇的阻拦，钻进了伦敦的浓雾中。

　　“乔利！”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警觉起来，虽然醉了，但我还有意识。这一带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

　　我继续向前走着，这是回家的小巷子，虽然黑黑的，但它的尽头，就是一片光明。很快我就能回到你身边了，我心里想着。雾很浓，完全什么都分不清。这么晚回去，她会担心吧，我有些自责。加快了脚步继续向前走着。

　　远处的雾越来越浓，从中渐渐出现一个人影：“乔利！”它呼喊着我。

　　“你是谁！”我警惕地问道。

　　它一步一步地靠近，还发出低低地笑声，我说不出来，它的每一步都似乎很快。

　　我拔出匕首藏在身后：“说！你是谁！”伦敦八月的秋风很清凉，却让酒精冲头，周围的房屋开始歪歪扭扭。浓浓的雾气也开始歪歪扭扭地旋转着。

　　“你是谁！”

　　我看见人影从雾中走了出来，越走近我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他，是雅各布！他笑着，很灿烂，也很诡异，他的笑容和玛莎很像：“乔利！”

　　“雅各布！你来干什么！你折磨得我折磨得还不够吗？十三年前，你第一次来我的酒馆，我就开始被噩梦缠绕，梦里是你，全部都是你！”我觉得我的理智也开始扭曲，每次看见他那张脸，大脑中就如同被撕裂的感觉，精神已经吊在悬崖边上，濒临崩溃。我用尽全力，愤怒地冲着他咆哮，“从小你就夺走所有的爱，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好不容易我才从你的笼罩里走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你又要来到我的这里！”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恐惧过，浓浓的雾里，我十分渺小，我无助，没错，在雅各布面前我一直都是这样，我用着我的手段来掩饰着我心中的恐惧和难过。但现在，在这里我再也掩饰不了。

　　“乔利！你怎么了？”雅各布一步步向我走进。

　　“不！”我疯了一样大吼起来，挥舞着匕首向雅各布刺去。“不！不！不！只要没有了你！我就不会难过！我就不会害怕！你是我心中的恶魔！”我彻底丧失了最后的理智，我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执着的念头，除掉雅各布！除掉这个可怜令人恶心的毛虫！

　　我的双手开始沾满粘稠的液体，刺鼻的腥味在黑暗的小巷蔓延，我感到雅各布的身体渐渐瘫软在地上，我的双眼已经被暗红色所迷糊。贴着墙壁滑下来，瘫软地坐在地上。

　　我笑了，开心地笑了，雅各布没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能让我难过，能让我讨厌的家伙了。

　　我听见了脚步声，很熟悉的脚步声，波奇来了，他幽灵一样的话语里都是惊恐，我只能感觉到他的声音，他说了什么，我听不见，听不清。我觉得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安静，更舒适，更令人困倦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心情很好，我愉快地跟波奇打着招呼。他的反应很奇怪，头发蓬乱，眼窝深陷。坐在我房间的桌前疯狂地吸着烟，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起了小山一样的烟头。

　　我搭在他的肩上：“嘿！伙计！”

　　波奇没有理会，兀自地抽着烟，淡青的烟雾在空中盘旋然后散开。

　　“你怎么了？”我觉得他一定有什么心事，“玛莎呢？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你真的认为那是个梦吗？”波奇抬起头反问我，眼神复杂。

　　他张张嘴，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门外的一阵叩门声打断：“探长！有人报案……”波奇站起身，整整警帽，回头看了我一眼，快步向门外走去。是我的错觉吗？我依稀听见波奇轻轻叹了口气。

　　玛莎在哪里？是去市场采购小麦粉了吗？昨晚的那个梦真的很棒，但触感太过真实，真的只是梦吗？

　　我躺在床上，玛莎还没有回来。我无聊地在房子里打着转。她会去哪里？我想着。

　　玛莎每天打理着房子，我们的房子。很干净，也很温馨。

　　墙角那盆杂乱丢弃的衣物不像玛莎的习惯。她是个有轻微洁癖的女人。我走到那里，提起一件衣服，那是我昨天穿的，我记得非常清楚。但是现在，沾染着深褐色的痕迹，散发着浓浓的腥味。血！这是血！

　　如果这是血的话，那么意味着我昨晚的梦不是梦，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隐隐的，我有些兴奋。

　　但我没有想到，波奇的回答，却打破了我所有的平静。

　　他很平淡的告诉我，昨晚他看到的一切，包括疯狂的乔利，包括可怜的玛莎。他说，这也许对我是个很大的打击，但是如果不告诉我，让我自己去发现，我受到的打击会更大。
　　我听见滚石从山顶落下的声音，我的世界坍塌了。就在那一瞬间。

　　直到……二十多天后的中午，雅各布找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