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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吕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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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段故事我不知该从何处谈起亦不知道该怎样描述,或许,在我短短的人生中这是让我感到羡慕的,甚至于有些嫉恨她的好运气。有时明明知道很多东西只是因为巧和才达到我们看到的结果,但人的劣根性就在于此。
——致自己
吕鱼
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劳作,闻着这些熟悉的鱼腥味,我感到一种久久的满足感。在这样一个男子当权,女子不过是他们附属品的年代,我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是让我感到骄傲的一件事。不过,我的母亲却不这样认为,在她的眼中我超出名门闺秀的尺度已经太多,而这也是让她难以接受的。她厌恶我身上的鱼腥味,厌恶四处漏风的茅草屋,厌恶我们的贫穷,厌恶所有让她不适的一切,她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重回那个金碧辉煌的吕家。我想,这便是我与母亲的不同。生活早已教会了我学会现实,学会庸俗,在这个世上,我所追求的也不过是生存而已,九岁时的吕鱼早已死在了被赶出家门的那个雪夜里。我记忆中唯一温暖的便是父亲亲抚我的头发,笑问:“囡囡何时才能长大?”时的慈爱,不过这一切在父亲身死的那晚戛然而止。嫡母所出的哥哥吕禄对我们的容忍在那晚达到了顶峰,在所有吕家人的冷漠中我们母子流落到长安街头。也许是人本性中下意识会忘记许多不好的东西,关于那夜之后,我们母子是怎样苦苦挣扎着活下来的,早已记不太清。不过我始终知道母亲是爱我的,即使现今的她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我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满足。我想,失去丈夫独身一人拖扯幼女的母亲已足够坚强了。剩下的,由我来就可以了。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渴望躺下歇歇时,见到被砸乱的家以及趴在桌角哭泣时的母亲,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囡囡,这下为娘可惹下大祸了,在金玉阁欠下了三千钱,要不然咱娘俩逃吧!”母亲紧紧拉着我的手,不安的询问着。身上浑身充斥着无力感,那金玉阁是什么地方?借一钱要花十钱的要命地方。母亲这次捅的篓子实在大了些,委实超出了我的能力。我既感到可悲又可笑。多年来的心血将要付之一炬,说不怨恨是假的,但那又如何?这是我的母亲,我相依为命的母亲呀!出逃是我唯一的选择。
看到城门严阵以待的所谓的“哥哥”时,衣着简陋的我们与那锦衣华服的吕禄是多么鲜明的对比又是多么的可笑。天上地下不过如此,即使我们的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冠着同一个姓氏。感叹过后便也明白,这是一个精心设好的局,只等着我的落网。
一个月后,我嫁给了朱虚侯刘章。对于我的夫君我并不了解,只记得成亲那日他牵过我手时那手心里丝丝的凉意。大婚之夜,喜烛燃尽,而我枯坐了一夜。我知道这是一段两不甘愿的婚姻亦是一段不曾被被祝福的婚姻。我想,我的不幸并不会从此止步,我已经做好准备去面对这些。但幸运的是,母亲可以衣食无忧,而那是她所希望的,也是我与吕禄的交易。
时光荏苒,我与刘章做了一年的空壳夫妻。我们彼此再清楚不过,彼此只有赤裸裸的利用。他需要娶吕家的女儿安抚太后的心而我则需要他给我母亲的保障。但这并不折损我对于刘章的欣赏,他是一个优秀的男子,有着汉高祖当年的风范,即使多疑如吕后也毫不掩饰对他的赞赏。据说在一次宴席上他曾当场斩杀一名吕家人,在大汉半边都姓了吕的境况下,还能如此做的刘家子孙寥寥无几,我佩服他的勇气与果敢,而这也是大多数女子所不能做到的。长安街头时的闲话,是我对他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少年英雄上,然而当看到眼前这个素雅如文士的男子时,第一次有着传闻果然不可信的欺骗感。
我安安静静的跪坐在几前,看着那双素白玉手游刃有余的烹着茶,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顺畅。低下头看了看我这双布满老茧的“女人”的手顿觉委屈了这位贵公子,想他出身天潢贵胄,什么样温婉贤淑的女子娶不到,偏偏娶了我这么个与温雅占不了一点边的大老粗。许是,我的眼神过于专注,那双手终于停下了动作。我下意识的抬头却撞进一汪泉水之中,不起半点波澜。“可还住的习惯?”他淡淡的询问。“这里有吃有喝,再习惯不过了。”我自然的回答着。“有什么需要的,尽可告诉季五。”说着便看了看我身后垂眸恭敬样子的灰衣男子。“嗯,知道了。”便再也无话。他略作片刻,便起身离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有点怔仲,两条平行的线是怎么都难以产生交集的,便如他我之间。这是我新婚一月后与我的夫君刘章的第一次会面。
府里的人虽然对我毕恭毕敬但总是带着疏离和防备,尽管早已做好准备,但仍有点小小的不快。这日闲来无事,便乔装打扮一番,去了长安最大的妓馆。在我小小的身躯里一直藏着一颗不安分的心,母亲总告诫我妓子喜欢勾引男人是最为下贱的东西,就跟她讨厌我卖鱼,认为那是一个下贱的行当一样。但当每次傍晚经过看见那些裙角飘飞香花丽影的美丽女子时总会有一种由衷的羡慕。我只是一个相貌平凡的女子,粗衣布裙曾是我生活的全部。现在我只想见识见识这种别样的艳丽。
幸运的时,龟奴并没识破我。当进入大堂时,一名女子正与一名男子在拜堂。稍稍打听才知道今天是喜鹊姑娘的自赎的日子,便抛绣球择个如意郎君。而堂上那位书生便是这个幸运儿,在两人将将要夫妻对拜时,一位素衣木钗的秀气女子闯了进来:“李郎,你置我于何地呀,我们成婚四载,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操持家务,何至于此?”说着泪水落下。我恍然大悟,原来这男子竟是个渣男。“去,去,去,你也不看看你那个样子,多看一眼我都嫌烦,休书写好了,你便出户吧!”那男子毫不在意的随手挥赶着。这情景使我想起了自己,即使刘章谦谦有礼不同与这男子的直白粗陋,其心思却是一样的,我与那妇人皆不过是空耗青春罢了。于是心里开始翻涌,做了一些冲动的事。冲动的后果是在面对刘章是我感到一种深深的羞愧,我发髻凌乱脸上略有挂彩身穿男子服饰更囚于牢室,而他却身姿挺拔衣饰整洁发冠齐整,愈发衬的我狼狈不堪。我想在看到他时,那一闪而过的应该是诧异吧。毕竟吕家也是诗书世家怎会养出我这样的女儿。
不耐太守的谦恭,我拉着刘章的衣袖快步走出,却进入了集市。看着熙攘的人群顿生尴尬,刻意松手显得我矫情,便大大方方的领着他,从城东到城西。在熟悉的路上走着,从前的吕鱼似乎又回来了,心神一动:“我是在这里长大的,看见没,那是我的渔滩。”看见我的地方空空的,心理有点不好受,毕竟那曾是我的全部。我不喜欢伪装的自己,想要给刘章一种真实,我想我会好受点,毕竟我还有后面的日子要生活,我只想过的舒服点。“嗯,我知道了。”他语气平稳的说道。我回头看他,那发冠上的玉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他粲然一笑,竟给人一种梨花开遍之感。这是我第一此看见他的笑容,发自肺腑的,想想,他也不过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这一天,十八岁的我与十九岁的他在最美好的年纪遇到了彼此。逆着光我静静的看着他,在这这脏乱的集市上,贵公子如他面容平静淡淡站在那里便是一副风景。我想我是有点喜欢他的,无关于利益,纯粹的喜欢。
看着两边高高的宫墙与不断从身边迤逦走过的宫人,我确信自己走进了这座囚禁多少女子哀愁的未央宫。先帝身前最为宠幸的戚夫人,容颜秀色倾城,舞姿翩翩,不知折煞多少男子。但那又如何,最终不过落得以人彘收场,幽居于瓮中难见天日。而我未曾谋面的姑姑也将一辈子的青春葬送在这里,得到的只有冰冷的权力。这是悲哀的,只可惜的我的姑姑似乎并不以为然。眼前四十多岁的妇人即使锦衣华服,权柄在手,掩饰不过眼中的苍老。“这便是吕鱼么?不错,倒是好面貌,配我那孙子倒也足够。”她审视着我,缓缓的说道。摸不清太后的意思,我只能垂眸不语,愈发恭敬起来。“刘章待你可还好?”紧盯着我的脸似乎要看出一点什么来。“侯爷对我自然好,劳姑姑担心了,说来也是吕鱼的不是,成婚已一月,却不知进宫叩谢恩典,反倒劳驾太后相邀,还请您原谅小门小户家不懂礼数!”我尽量真诚的回答着,只希望太后不要怀疑,能够保全刘章,但我自衬并不是一个聪明人,不知道这番说辞是否可信,只得怀着忐忑的心稍稍窥视太后的脸色。她神色并无明显变化,倒如平常姑侄家话家常之意。我害怕平静,因为那之后总会是狂风暴雨。良久,太后闭目疲惫地挥手让我退出了大殿。至此,我的一颗心才稍稍规整。
刘章似乎是个很忙禄的人,至少在我的眼中是这样。我与他十天半月才会见一次面,但也不过是点头只交,夫妻之间倒只比陌生人熟悉一点点。我在偌大的侯府中没有半个可以说话的人,唯一认识的也只不过我的夫君而已。我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曾经的吕鱼去了哪儿?我渴望回到原本的生活,我想那样的话我会过的更潇洒。在新婚五月后,我终于见到了母亲。她似乎过的很好,容光焕发不再是当初那个破漏草屋中枯败的妇人。嗯,这样也好,至少有人会因我而幸福。
当我在酒肆喝的微醺摇摇晃晃回到侯府推开屋子时,竟意外的发现刘章跪坐在几前,正翻阅着几卷竹卷。听见我开门的声音下意识的抬头看我,却在看清我这副模样上微微的不悦,我想那一刻的我是无措而又害怕的。我倚在门上,静静的看着他向我走进,看着他扶正我发上微斜的步摇。他是知道我喜欢他的吧!没有一刻,我能如此清晰的感觉到这点。“这个样子成什么体统?”他轻轻的斥责。我微微一笑竟想起了父亲在世时相同的话语,不禁感到一丝温暖。刘章被我笑的愣了下,我却不管这许多,酒精作祟吧。不管不顾的环上了他的腰,再不管其他,只想贪念这一瞬的美好。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有些僵硬,我扯了扯嘴角,埋在他的胸膛上低低说道:“刘章,你说我们就这样好不好?小鱼儿太累了,小鱼儿想在你的池塘里休息,你说好不好?”皂角的清爽味道从他的身上飘来,我想我是被蛊惑了,毫无女子的矜持还敢抬头睁着眼睛眼巴巴的看着他,那挺直的鼻梁,清澈的双眼还有红润的唇满满都是诱惑。我想我迟早会下地狱的,万劫不复!“你喝醉了…我哪里有什么鱼塘!乖,睡吧!”他低声说道,垂着眸,我看不清他的神色。我只得顺从的闭上眼,由着他将我轻轻抱起放在床榻上。听着脚步身渐渐远去,我想我流泪了。为我的心不由己,他的身不由己…
从那以后,我有两个月再也没见过刘章。我每日在酒肆中浑浑噩噩,回想过去遥想将来愈发的难以自持。那段时间,侯府的人见着我更是小心翼翼,倒似我是洪水猛兽般可怕,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知怎的某一日,我在原本的破屋中醒来。看着屋中的一切依旧,不禁有些恍惚。我想我应该做回曾经的自己,给刘章想要的自由。
吕后的儿子刘盈死在了母亲的压迫下,举国同哀。对于这位未曾谋面的表哥我是同情大于悲痛的,做了一辈子的傀儡皇帝,却始终不得所爱,事事受母亲牵制,死了倒好,便解脱了。留下我们这众人还在尘世苦苦挣扎。即使换立了新帝,也难掩吕氏一族颓败的气息。各个吕氏人都惶惶不可终日,害怕到手的滔天的富贵消失,吕禄也按捺不住求见了太后一次又一次。而各方刘家势力也在蠢蠢欲动,时局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局面了。置身于如此庞大的旋涡中心,我反倒是最为清闲的那个了。
“最近,你的棋艺倒是见长了!”吕后捻着一枚黑子,颇为慈爱的对我说到。“不敢,板门弄斧而已。吕鱼是何出身,您又不是不知,何故取笑来着?”我故作娇羞的垂下头。“好…好,哀家的小鱼儿还知羞,倒还是有的救!”看着吕后的开怀,我倒是有点唏嘘。权力再大那又如何,也不过是个希望子女承欢膝下的妇人,我想母亲倒是要比她幸运许多。父亲身前母亲有宠爱,身后有我的照料,而荣宠一生的开国太后却什么都没得到,倒是不如普通人了。用过午膳后,在我起身告辞之时。吕后冷冷的问道:“最近,刘章那小子倒是干了些什么好事?”我心中一紧,伏跪在地惶恐的说道:“吕鱼不知,望太后恕罪!不过,夫君近日常在府中,料想也并无大事!”太后的神色渐缓“嗯,你也该多注意些,身为妻子却不了解夫君的动向,难免有失妇道!”这是在告诫我应该发挥自己的棋子的效应了,刘章啊刘章,这可怎么办?
即使走出了未央宫,我仍未想出办法。近日太后与吕禄的双重压迫早已让我感到疲惫,只可惜我并不聪颖,想也是白想。
我与刘章自那日以后早已相敬如冰,但是还是难以放下。我心中不好的预感迫使我硬着头皮闯入了刘章的书房。“侯爷,夫人我们实在拦不住!”无视侍卫的为难,我定定的看着他,许久不见,他依旧公子如玉,很好真的很好。他淡淡挥退了侍卫,自顾自的喝茶看竹简,倒似我是透明般。胸中恼怒便也顾不得其他,一把上前抽走了他手里的竹简,挑衅的看着他。他却不为所动,淡定的拿起另一卷。也许在耐心上我终究难以胜过他,这时我感觉更多的是一种无望,我与他相距太远,我忽然感到累了,终是淡淡说道:“吕后最近很“关心”你,你…好自为之吧!”我转身便走死死压住眼睛里的泪水。“谢谢!”清浅的声音传来,我想这或许将是我与他最后的告别了吧。
几月后,便传来刘氏伐吕的消息。而此时的刘章早已秘密出了长安城,去往了他哥哥的封地齐国。我这个刘章的妻子自然便成了吕氏家族乃至整个长安城的笑话。我并不以为然,我知晓刘章终是获得了他想要的的自由,他会幸福的。
当我被压上城墙的时候,我显得从容镇静。我很高兴在这种时候还能再见他一面,看着他穿着黑色的铠甲骑着昂扬的坐骑,显得英气勃勃。似乎又想起了当时在市集上卖鱼时听到的窃窃私语,全是关于他的传奇。那时的我或许便动心了罢,所以才会在面对吕禄的威胁是只是略略犹豫便答应了,要知道这是一个女子的一生。而现在,吕氏失败的结局在我被压上城门的这一刻已经注定。我怎么舍得让他被威胁呢?或许,他根本不会被威胁。但我想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自由了,刘章!当我从城墙上跳下的那一刻,我感到了幸福。我终于又变回了当年的那个吕鱼,小鱼儿找到了属于他的池塘。我所爱的人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这很好,真的很好…
——正文完
对于吕鱼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她与我曾经接触过的女子都不一样,没有吕太后的精明,也没有张皇后的温淑甚至于我母亲的贤良。她就像一颗杂草长在了麦田里,不协调却不怪异。后来她拉着我的衣袖指着那个脏脏的角落说是她家的渔滩时,我才恍然明白,她只是有着吕家血液的吕家人而已。当她抱着我时,嗅着她发间的清香,我有点舍不得,舍不得这个温暖的怀抱,除了母亲外,再没有别人这样抱过我。父亲是严厉的,其他的叔叔伯伯也都是如此。除了教导我的礼仪涵养,并不关心其他。所有的刘氏子孙都是这样过来的,从来没有例外。那声“谢谢”是我最真挚的感情,我从不曾想过她会这样关心我。即使我知道她对我的喜欢,但我一直以为那是在不涉及家族利益之上的前提。而这次,我感到我错了,但我一直觉的有机会去弥补。看着她从城楼上跳下的那一刻,看着她嘴角奇异的笑容。我感觉心空了一块,我想我也是喜欢她的吧!
——刘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