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青萍剑

149、（14）

　　请郎中请回一个丰饶的女人外带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孩儿，别说塞图，就连闻讯赶来的韩大勇和段运昌也都看傻了眼。只是谢宁尚煎熬在死亡线上，大家一时无暇旁顾，所有的眼睛全盯到号称“鬼见愁”的神医身上。
　　来自凤阳的伤科郎中四十几岁，人生得很瘦，从被拖进屋卸掉布套，一直惊恐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当方汉洲走近时，韩大勇注意到他的双腿开始发抖，眼中的恐惧加重。方汉洲一言不发，上来拎起人直奔里间卧榻，到帐子边一把搡进榻前的椅子里。
　　“好好给我兄弟治伤，完了事自然送你回去。”郎中肩膀上挨了重重一掌，身子几乎歪倒，跟着又被脸对脸叮咛一句，“拿出本事来，别再逼我动粗。”
　　方奎把诊箱送到近前，“鬼见愁”接过，神色稍作平静，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口吻请大家先退出去，说都挤在屋里不利于诊脉。众人只道这是大多郎中看病的习惯，除韩大勇不满地骂出一声，都立刻扭身出去了。挑起帘子往外走的方汉洲回头看了一眼，方奎当即站住脚，靠在了门框上。
　　“怎么着？听说里面这位是给绑来的？”韩大勇一边招呼人上水，一边饶有兴趣地问。
　　方汉洲坐下，满脸疲倦，闭眼点了下头。
　　韩大勇笑了：“有点儿意思，想不到少帅也干起这活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干这活？”方汉洲睁开了眼，“一见面先也是好商好量来着，谁知怎么都说不通，那就只好先礼后兵了。”
　　段运昌颔首：“倒是你的路数，不过这要我们二当家去了，肯定上来直接就‘兵’，哪儿还管它什么‘礼’不‘礼’的？”
　　“没错！这世道有时候就是没理好讲，讲理的人吃亏！”
　　恒茂少东没心思和他掰两个音同形不同的字，急着问出一句惦记了半天的话：“武师兄呢？找他师傅去了？”
　　“是，我们到凤阳的当天晚上分手的。”
　　“一直跟你们找到‘鬼见愁’？”
　　“别说，还多亏了他！丁半仙儿告诉的地方根本没人，问了好几家才打听清楚，说是一家子早搬走了。搬去的那地名古里古怪的，要不是你武师兄，我和奎叔且在城里打转呢。”
　　“他陪他师傅去过三次凤阳，当然熟得很。”
　　“他还做了一件好事呢。”方汉洲抬头看大门口，叫道，“外面的兄弟，劳驾！跟我一同回来的那两个呢？给招呼一声。”
　　门外有人答话，不多时进来年轻轻的一男一女：男子中等身量，一脸麻子，半边脸颊上横了长长一道伤疤，衬得形容越发可怖；女子长圆脸杏核眼，倒生得有几分姿色，一脚踏进屋见坐了好几个陌生男人，她有些怯，使劲低着头影在男子身后。
　　段运昌呆了呆，叹道：“我说，你去趟凤阳倒是打了多少埋伏啊！”
　　韩大勇起初没反应过来，这时一迭连声地问：“怎么回事？又冒出俩？里面那小娘儿们和孩子……”
　　“等会儿再说里面的，咱们先说眼前。”方汉洲打断他，朝对面一招手，“黑豆，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潜山二当家，萧守备的把兄弟。”
　　进来的男子倒头即拜：“河南叶县刘黑豆，见过韩二爷。”
　　韩大勇完全摸不着头脑，大瞪两眼没说出话来。
　　“跟我和萧守备一起出关的弟兄，捡了条命回来，凤阳混不下去了，特来投奔二当家。”方汉洲在一旁解释。
　　一听说跪着的人参加过萨尔浒大战，韩大勇从椅子里“腾”地蹦出来，抢上前一把拉起，连称“不敢当”，道是既然与方家少帅、萧大哥共历生死，那就算是过命的朋友了。
　　这一来轮到刘黑豆说“不敢”，拱手道：“末将原本听命于方游击帐下，前日又得救命相助。不瞒韩爷，实在没活路了，求韩爷赏碗饭吃。”
　　“怎么着？吃了败仗就给扫地出门？朝廷也太狠了！”
　　一句话说得麻子脸登时紫涨，噎了一下刘黑豆说：“其实，我们这些被就地遣散的，还算不错了呢。可叹萧守备舍出命也没落半个‘好’字，最惨的是我们苏将爷，……”他的眼圈儿突然变红，说不下去了。
　　韩大勇已经后悔失言，赶紧揽过人使劲一拍：“我是说，他娘的朝廷又干这卸磨杀驴的屌事！”想想还是不对劲，忙着改口道，“兄弟，别难过！你能来是看得起我韩大勇，不许再提什么赏饭不赏饭的话，咱这就算是好弟兄了！”
　　“既如此，二当家给安排一下，跑了一天的路，叫他们早早歇了吧。”
　　方汉洲的提议立刻得到应和，韩大勇叫来一个头目，命带人下去安置。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二当家送客出门，注意到刘黑豆身边的女子，“这一位是……”
　　麻子脸又红了，但任谁都看得出这一次是有些发窘。韩大勇回头看方汉洲。
　　方汉洲笑言：“这是咱们黑豆兄刚抢来的媳妇。”
　　“抢来的？”潜山二当家眼里放光，又意外又欣喜，竟直冲冲问了那女子一句，“他抢你，你就跟了？”
　　屋里哄笑，女子羞得背转身捂住了脸。
　　段运昌埋怨：“有你这么问的吗？”
　　没想到那女子猛地转回身，红着脸答道：“他是好人，我情愿跟他！”
　　韩大勇惊讶，愣一愣冲刘黑豆竖起大指：“兄弟，你行！抢完了人倒成‘好人’了，几时也给弟兄们传授传授，山上的光棍可多着呢。”
　　“哈哈哈哈——”屋里的男人们再次爆出笑声，连陈江都没忍住。
　　韩大勇争辩：“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我说的是真的！”
　　“行了，行了！先叫人家睡觉去吧，等刘兄睡足了再给你们宣讲抢媳妇秘笈。”段运昌刚调笑一句，猛然想起什么，问方汉洲，“你刚才说武师兄又做了一件好事，什么意思？难不成和刘兄抢媳妇有关？”
　　方汉洲认真点头：“当然，他帮着抢的！”
　　段运昌先一愣，跟着点头：“嗯，像他干的事。要不了之师傅死活不给他剃度呢！”
　　送走了刘黑豆和那个女子，里间门帘一动，方奎朝外招手。众人一拥而入来到谢宁榻前。
　　“他怎么样？”方汉洲抢着问。
　　“鬼见愁”镇定从容，是一副叫人看了安心的神情。他说，病人中毒的确很深，伤得也不轻，但幸好祛毒及时有效，护理得又极妥当，才不致危及性命。
　　“更重要的是，病体虽弱，心志弥坚。这位官人，你的虔心灵验了，令弟暂无大碍。”
　　方汉洲听清了每一个字，并不满意，哼了一声：“用不着说好话哄我高兴，什么叫‘暂无大碍’？”
　　“我没想哄人，确实是令弟的求生意志远胜于人，不然，他无论如何撑不到这个时候。”
　　“那么，他还可以撑多久？”
　　“你们给用的这味草很对症，最好别间断。但若想复保元气还归真神，尚缺良药。”
　　“你家世代行医，难道就没有可救命的仙方？”
　　“官人明鉴，我家看伤，不看毒。再者说，我一条命捏在你手里，真有药会不拿出来吗？”
　　话算说到了头，方汉洲锁紧眉头。
　　韩大勇不耐烦了：“干脆说，他还能撑几天？”
　　“鬼见愁”从诊箱里捡出一个贴着红签儿的小瓷瓶，放到案上：“这是我祖上留下来的镇痛止血丸，温水吞服，每日一粒。配合着草药冲洗，应该有效。至于病人能否挺过这口气，恕在下不敢妄言。”
　　陈江听懂了话里意思：“先生是说，要我们尽人事听天命？”
　　郎中不答，目光溜向方汉洲。但这份沉默，已经是最好的表态。
　　方汉洲抱拳一礼：“有劳先生，请暂时歇息一夜，天一亮马上送你走。”
　　对方没想到他变了态度，有些不敢受这一礼，支吾数语低头开始收拾箱子。临到出门方奎递上一锭白灿灿的官银，郎中坚拒不纳。
　　“银子不必了，在下只盼没白白受这一场惊吓，也不白叫个‘鬼见愁’。”
　　方汉洲很为这番话吃惊，才觉得此人颇有几两骨头，敬佩之意油然而生，再次拱手致谢：“多有得罪，先生包涵。只是，你若执意不肯收下这锭银子，那我岂不是真成了强盗？”
　　“鬼见愁”瘦刮刮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官人下手虽重，心底无邪，能对手足情深至此，怎么看都不该是大奸大恶之人。不然，在下宁肯一头碰死，也断不敢走这一遭。”
　　“我说，你到底是看病的，还是相面的？眼还蛮毒呢！”韩大勇忍不住大声道。
　　“有道是万物有道，人生无常。还是那位官人的话对，你我各尽人事，悉听天命好了。”
　　“鬼见愁”离去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行了礼，方奎也不再是拖人进屋时的模样，郎中下台阶时他还伸手扶了一把。
　　“行了，这会儿你该告诉我们，里面是怎么回事了吧？”说话的竟是陈江。
　　方汉洲大感意外，语气甚是无奈：“哪来这么大的瘾头？你们都不困吗？”
　　“别打岔，”韩大勇一屁股坐下来，端正上身，“刘黑豆抢媳妇的事可以靠后，那小娘儿们我可特有兴趣。”一句话招来好几双眼睛的注视，他知道又说错了话，一跺脚，“嗨！今天真是鬼摸头了，我是说那个孩子，我特想知道是谁。”
　　“你吓我一跳！”段运昌笑着转头，“我也有兴致听方大哥讲讲清楚，你要是不说，今夜估计是没法睡觉的。”
　　方汉洲听出最后一句玩笑话，却沉了脸再也笑不出。半天，他慢慢开口：“离开凤阳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一伙锦衣卫。”
　　“锦衣卫？”对面几个人同声惊呼。
　　段运昌补了一句：“你们被发现了？”
　　“不，他们追杀的不是我们。”
　　又是陈江第一个想明白：“那女孩儿一家被杀？”
　　“好端端的又为什么？她家怎么了？”
　　韩大勇话落地，方汉洲的眼睛盯了上来：“不怎么，只为她家姓苏。”
　　“姓什么？”
　　“她是苏子岳的女儿，苏家，被灭门了。”
　　一语毕，屋里窒息，没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