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教岁岁红莲夜》木堇木同

2、痛苦记忆

　　竺湘宁感觉自己很难受，像是一直做梦，醒不过来。身体没有知觉，但脑袋却一刻也不停。脑中不断播放着她这二十年的生活，那样孤独、辛苦。
　　自从出生，她就未见过父母一面。哪怕是照片，也不曾看过。二十年来，她一直和外公生活。竺天——她的外公，商界大亨。那个强势、剽悍、精明、残忍的老头，几十年来纵横商界、政界、□□、白道。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他操控着金融市场，掌握着无数人的性命。
　　作为他的外孙女，竺湘宁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在外界看来，她是公主，是巨额财产的继承人。她有着绝美的容貌、聪慧的头脑。琴棋书画、歌舞乐器、多国语言，她样样精通。中国武术、跆拳道、合气道、近身战斗、擒拿术、逃脱术，她样样在行。天文地理、社会人文，她样样第一。她是个全能天才。她优雅、迷人、骄傲、脱俗。她像触不可及的神话，同学崇拜她，媒体追逐她。然而，她光鲜亮丽的背后，苦楚却是鲜为人知的。
　　她从来不知道，亲情为何物、友情是什么。她从未享受过妈妈的怀抱、爸爸的爱抚、朋友的鼓励和亲人的安慰。从出生的那一刻，那个自称是她外公的人，就不断提醒她，她不孝的妈妈跟着一个没用的废物跑了，丢下她这个，高贵家族血液混杂低劣宗族基因的产物。外公养她，给她吃，给她穿，培育她，给她人前无限的光辉。她的一切都是外公赋予的。对外公，她必须以绝对服从来报答。她没资格要求，没权利反抗，没能力逃离。
　　她需要从小学习各种知识技能、多国语言、歌唱、舞蹈、乐器、美术、武术、书法、戏剧、天文、地理、政治、外交、等等等等。很多很多东西要学。她的私人教师，多到了她都记不清名字。可这些劳顿辛苦，她都可以扛下来。直到外公交给她一把枪，直到她双手沾染鲜血，直到她开始思考生存的意义，她才感到痛苦而悲哀。
　　二十年来，她在竺家的生活充满了黑暗、汗水和疲倦。繁重的课程，将她的休息时间压缩、压缩，在压缩，直至每天只有四个小时的无课时间。而残酷的武术训练和逃生课程，总是使她遍体鳞伤。她也会忍不住任性，忍不住反抗，忍不住抵死不从。可结果，就是被外公丢进小黑屋中。没有一丝光线的小黑屋，只有一堆无毒蛇陪她。
　　在小黑屋里，她总是缩在墙角，环臂蹲在地上，睁大眼睛盯着前方。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周围蛇群“咝咝”地吐着信子。她也曾大哭大叫，却因惊扰了蛇群而被咬的鲜血淋漓。阈值低的她，对痛很敏感。所以她惧怕小黑屋。在那里，除了身体难以忍受的痛，她还要承受可以扼死人的孤独。那里的黑暗，终成了她无法克服的恐惧。她在那儿，在承受巨痛之时，才会像个真正的孩子般放声大哭。她在黑暗中忏悔自己的罪责，在疼痛中甘心被打回原形。
　　所有她经历的一切，终将她变成外公的王牌。自她十六岁，外公开始带她出入各大社交场合，利用她和各种对手纠缠。用她的美丽吸引对方，用她的才智窃取资料、栽赃嫁祸、甚至杀人灭口……
　　她厌恶这一切，厌恶每天机器一般进行残酷劳顿的训练，厌恶面带笑容地穿梭在丑恶的人群之间，厌恶人们对她展现谄媚讨好的笑脸，厌恶让自己的双手沾染鲜血。而这一切都是那个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外公给予的。她是恨他的。她毫不掩饰她的恨意，但他不以为然，因为他绝对掌控着她。
　　外公于她，只是一个称呼。她于外公，只是一个工具。
　　为了排除一切不稳定因素，外公刻意使她保持孤独。她没有朋友，甚至连个可以聊天的人也没有。尽管她面上总是带着疏离的微笑，可是她的内心却渴望着别人的接近。直到莫凉的出现，像一道温暖的阳光射进她黑暗的生活，射进她的封闭的心里。
　　他有干净阳光的笑容，有清朗动听的声音，有明亮璀璨的眼眸。他不会像别人那样，仰视她或垂涎她。他像对待小女孩那样对待她，用心地呵护她，轻柔地吻她，告诉她“别怕，我在这儿”。他像一股暖流，流进她心里，填补了她心中的空缺。他使她真正发自内心地欢笑。
　　莫凉，也许是竺湘宁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
　　竺湘宁觉得呼吸困难。她大口喘气，却感受不到空气流进肺里。她想坐起身，却连手脚也感觉不出。唯一能感受到的，是眼睛的湿润。她猜想，自己一定是流泪了。
　　当她坠下索桥时，莫凉泪流满面，伸手抓她的画面，扼得她心痛到不能呼吸。她快速地下坠，眼睁睁看着莫凉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她抓不住、看不清。
　　她不想再回忆了，不能继续想了！
　　不要！
　　＊
　　“啊！”
　　竺湘宁倏地惊叫一声，猛然睁开眼睛弹起，牵扯了一身伤口。痛得她惊呼一声又跌回床榻。
　　“槿桐！槿桐！你醒了！”
　　“女儿！心肝儿！你吓死为娘了！”
　　“小姐！”
　　“……”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惊喜的呼喊，夹杂着零乱的抽泣。
　　竺湘宁看着围着床榻的人群，锦衣华服的俊男美女们。
　　“女儿！你怎么样了？哪里疼？还好醒过来了！还好……还好……”
　　四十多岁的男人，一袭深紫色长袍，领口和袖口绣着繁复的金色花纹，锦冠束发，英挺的脸庞，眼神透着钢铁般的坚毅。
　　他此刻神色紧张地捧着竺湘宁的头，担忧之色写满了整张脸。竺湘宁神情微怔地盯着他的双眼。那里面闪烁着暖暖的光，温暖得像冬日的太阳，那是竺湘宁从未感受过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电视机里播着动物世界，小鸟终于破壳而出，迎接鸟爸爸给它一生的第一个拥抱。
　　她定了定神，避开这个男人的眼睛，垂下眼帘。
　　“我……哪里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