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耀 不悔》兰亭公子

1、正文

　　王耀发现这个少年，是在夜晚。四周一片幽寂，少年被鲜血染红的衣裳衬着漆黑的夜色，显得格外妖异。他摸了摸少年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
　　在乱世中强大到可以称王的王耀，最明白的一点，莫过于弱肉强食。就如同他明白这时候最正确的做法，大概是补一刀在少年心口处，永绝后患。
　　王耀并不是心软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仍选择将少年抱起。而他怀里的少年却悄然睁开了眼，将一把尖锐的匕首，直直地抵在王耀脖子上。
　　“别闹。”王耀笑了笑，毫不在意地夺过少年手中的武器。那时候的王耀已是青年模样，莫说少年受了重伤，就算是没有受伤，他应对起来也是轻而易举的。
　　少年不甘地看着王耀，只是抵不过困意，渐渐睡去。
　　王耀将自己冰冷的手放在少年额头上，望了望漆黑的天色，好像在想些什么。
　　最后只是轻轻叹了一声：“罢了。”
　　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他知道，明朝的果是今日的因酿成的。
　　但他不悔。

　　少年醒来后，已经是正午了。
　　阳光透过窗，洒在他身上，暖融融的。
　　少年有些眷恋地享受着阳光，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惬意过了。
　　“醒了？”门外青年温和的声音响起，少年下意识地寻找自己的匕首，警惕地往向端着粥的青年。
　　王耀感到好笑，将匕首拿出，然后还给少年，毫不介意它曾经在自己脖子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彼时王耀坐在床边，舀了一勺粥，吹了吹，打算喂给少年。
　　少年偏过头，耳根发红，急急地说：“我自己来！”
　　“端得起这碗粥你便自己喝罢。”王耀看着少年用尽全力却仍使不出力的沮丧表情，笑出声来，“呵。”
　　少年不情不愿地喝下一口粥，望向王耀：“你叫什么名字？”
　　“王耀。”王耀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
　　少年顿了顿，脸上微红：“王耀？我叫本田菊…我，我没有学过写字，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耀，照也。取的是一个光照之意。至于写字，若是你想学，我教你便是。”王耀放下粥，准备离去。
　　少年却拉住他长衫的一角，着急而局促地问道：“那个，我感觉到了，你很强。你可不可以，也教我怎么杀人？”
　　“你年纪这般小，学这些干什么？”王耀摇了摇头，“怕是不妥。”
　　“我要称王。我要让所有曾看不起我的人，都付出代价。”本田菊眼里闪烁的是一种王耀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芒，以至于他鬼使神差地，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好。”
　　自那日起，王耀便将本田菊当作了自己的弟弟，虽然没有繁杂的结拜之礼，但两人的关系却徒然亲近了许多。
　　王耀习的是古武术，又喜剑，教给本田菊的自然也是这些。
　　本田菊是个极其有天赋的孩子，无论什么招式，看最多不过五遍，就能记住，练最多不过十遍，就能融会贯通。而他又极其勤奋，自然事半功倍。
　　几年，十几年过去，虽然还不能够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本田菊却是有了自己的领悟，算得上是正式出师。
　　而就在武术出师这一天，本田菊决定了自己的未来。
　　“王耀。”这天的训练结束，本田菊忽然叫住了王耀。
　　“何事？”王耀转身。
　　“我要离开一段日子。”
　　王耀看着本田菊在十几年的训练下早已从纤细变得精壮的身躯，从白净变到黝黑的面容，还有身上那种极其内敛而沉着的气势，心里突然有些不舍。当时他还只是个孩子，一晃眼，现在已经长大了。
　　——他不再是个孩子了，终有一天，他会离开自己。
　　想到这里，王耀伤感而释然的叹了口气。
　　同样是因为本田菊眼里闪烁的光芒，他又一次给出了答案：
　　“好。”
　　只是这回的少年，也许现在用青年形容他也未尝不可，却微微掂起脚，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唇。
　　他听见青年在自己耳边的喃喃低语：
　　“等我回来。”
　　王耀愣愣地站在那儿，看着青年的背影渐渐远去，看着青年的背影消失在他视野里。
　　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王耀的生活又回归到十几年前的时候。
　　一个人练功，一个人钓鱼，一个人写字，一个人读书。
　　只有他一个人了。
　　寂寞并不难熬，难熬的是已经享受过不孤单，却重归于寂寞。
　　王耀想，他对这句话算是有切身体会。
　　那样孤寂的日子，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他等了不知道多久，也没能等到本田菊回来。
　　于是他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梦，没有本田菊这个人，没有那段不孤单的日子。
　　本田菊离去的日子里，王耀又认识了许多人。
　　他的心静如止水，只是谁也看不到底下暗藏的波涛汹涌。
　　他不再如同那时一般强大，却仍旧没有朋友，一个知心人都没有。
　　大抵还如同以前一般寂寞。
　　王耀喜欢穿高领的衣服，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以为这是个习惯。
　　实则不然。
　　那是他的一个秘密。
　　本田菊曾经用匕首在他的脖子上划下一缕红痕，这缕红痕，一直没有消散。
　　并不是因为本田菊的匕首有多大的能耐，而是每天夜里，王耀总是将伤口弄破，以至于年年月月那缕红痕都不会消散，年年月月本田菊的容颜都不会消散。
　　王耀对自己说：“这只是留个念想罢了。”
　　以伤害自己为前提的念想，是多么昂贵而不可求的。
　　这是本田菊不会知道的，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的。
　　经历了太多的他现在只知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那个当初说要成为王者的人，带着他现在的理念，回来了。
　　那时候，王耀正在抚琴。
　　“阿菊？”王耀语气中带有些许埋怨，“你终是肯回来了。”
　　“我回来了。”本田菊背后背着一把很大的刀，穿一袭黑衣，整个人显得极其冷漠。
　　“你变了。”王耀深深地叹息一声，乐声嘎然而止。他问道：“你想要什么？”
　　“你没有变，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聪明。”本田菊怀旧地笑了笑，只是那个笑容在他身上显得极为不协调，“我要你的江山，你的子民——还有你。”
　　“绝不可能。”王耀起身，掸掸衣角，眼中是本田菊很少见过的坚韧，“同我一战！”
　　“好！”本田菊应战。
　　刀戟之声不绝于耳。
　　王耀在战斗中却忽然想到了那时候。
　　那时候本田菊还是少年，他教他练功，教他如何杀人。
　　现如今，他却将一切用到自己身上来了，实在是一场笑话。
　　他自然是清楚本田菊弱点的，却不想那样对付他。
　　本田菊想要的，他拱手相让便是，即便是自己的命，也是无谓的。
　　只是他的子民——这是他唯一不可触碰的逆鳞。
　　王耀将手里的剑握得更紧了些。
　　直到本田菊再无力还手，他才轻轻地将剑抵到本田菊脖子上，然后放下。
　　“你走罢。”王耀转过身去，这样说。
　　“你没有变，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天真。”本田菊这样说，将那把匕首，捅入了王耀的胸口。
　　他起身，朝王耀笑了笑：“是你教会我弱肉强食的，我自然要将他奉还给你。”
　　“别闹。”王耀苍白着脸笑了笑，转过身，用剑抵住本田菊的脖子，其中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我教给你的，可不止这些。”
　　本田菊不甘地看向王耀。
　　王耀闭上双眼，一字一顿地说：“你走罢，再也不要回来了。”
　　然后他睁开双眼，凄然地看着青年离去的背影渐渐远去，看着青年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转身，望着地下自己留下的血印，好像在想些什么。
　　最后只是轻轻叹了一声：“罢了。”
　　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他知道，今朝的果是昨日种下的因。
　　但他不悔。
　　现在仍旧不悔。
　　永远也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