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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夜 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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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双飘浮的眼睛,形体是怎么回事从来不被我感知。如果我有颜色的话,希望是深黑色的,那种能从里面看到星星的颜色,我喜欢星星。我有重量,不会像是蒲公英那样无依无靠,风一个唿哨便被流放到远方。我能移动,不过在原地好好地呆着也是一份难得的享受,各种颜色的人匆忙的走来走去,唯一能让他们停下来的就是红绿灯。不过这得是我在马路上的时候,一开始我一直呆在马路上,光秃秃的车顶一点看头都没有,后来我发现我还能动,这真是太棒了,还好我没因为无聊一头栽到哪辆车上,不过这个假设不会实现的,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对生死的概念。我在医院里感受到生死这个词的伟大含义,由此我也得出另一个结论,能让这些愚蠢的四足动物停下脚步的东西除了红绿灯还有疾病和死亡。他们三者的相同之处在于,没有人自愿等个红绿灯或者生个病玩玩,而不同之处当然是死亡会让他们永远停下。这么说好像不太恰当,作为一双有着严谨的观察态度的眼睛,我只能告诉你们,在我短暂的观察中,他们确实是停下了。谁都不例外。
医院是个很好玩的地方,那里面的人表情都很丰富,我听不见声音,容易理解的景象显然更适合我。白色的人整天以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应付着那些五颜六色的人,他们的表情中都有着显而易见的讨好,有时候也会有几滴晶莹的水珠出现在眼睛里。我记得一个女人的眼睛,她早已经过了光彩照人的年纪,脸上布满深浅不一的沟壑,沟壑上方两个黑色的洞里源源不断的流出水来,那些皱纹瞬间变得波光粼粼,泉水也滋润了泉眼,她原本干涸的双瞳竟然有了不能言说的美丽,瞳色深而黑,一眼望去深不见底,像是埋藏千年的古井,我不禁有些羡慕,但让自己凭空造出水来洒在周围未免太难。
我作为一双眼睛在医院里度过了很长一个时期,也更深刻地理解了很多人类词汇的含义。最先明白的是不甘和遗憾,它们写满了那些未到老年便离开这个世界的人类的眼睛,有的人到死都睁着眼,瞳孔明明散大得什么都看不清,却可笑的留恋着人世的阳光。老人的话,我见到的不是很多,子女们都希望家中的长辈死在自己的床上,这样一来无论是什么情况都能较为方便的处理。想必不少看官看到这里想与我争论一番,将他们这么做的理由尽数道来。但正如开篇所说,我只是一双浮沉于空气中的眼睛,科学的义士们都来质疑我存在的合理性吧,存在即是永恒,但我绝不会像有些人类自我吹嘘世间独一无二。我关注最多的是那些面容青涩甚至稚嫩却只能在病房里度过余生的孩子,他们的眼睛远比任何其他人都清澈深沉,久不见阳光的脸上带着沉静的表情,沉淀了风吹进医院的浮躁气息。注视着他们的时候,会从心底感到庆幸。这只是拟人修辞,我当然是没有心的。
想当初我还漫无目的地飘在整个城市上空百无聊赖,好奇地从一个个窗口看进人类的生活,看尽他们的幸福与平淡,死寂和匆忙,期盼,绝望,千篇一律的人啊,每个人都为自己的独一无二骄傲着。可在我看来,人的容貌声音就那么几种,在这个以量产为荣的地方,用来识别不同的性格特征也逐渐泯灭,没有任何证据让我相信,走在清晨的阳光里那些千千万色彩光鲜的男女是神的最高杰作,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麻木表情和低垂到灰色马路上的目光。在那一瞬间,他们没有任何不同。
怀着这样的心情飘荡在人们窗外的我有一天看到了感兴趣的东西,那是一双黑色的眼睛,像是没有星星的天空,我想要自己看起来是那个样子。它属于一个看起来不大的男孩,我留恋那双眼睛便留在了那里。多年以后回想,那时的我无悲无喜,最是欢欣。
男孩得了不知道什么病,也没见过有什么人看望他。他每天做的事就是不停的看书,沉默的看着所有试图和他沟通的人,古井般的眼睛死气沉沉。医护人员不喜欢他,医院里需要的是坚强讨喜的病人,他们身在病痛之中仍然不忘鼓励身旁的人,直到临终都是大家的榜样,男孩显然不属于这一类。但他的沉默也给别人带来的便利,别的孩子因为疼痛大哭央求吗啡的时候他只是望着天花板发呆,为白衣天使们省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从他病房的窗口跃进这个冷冰冰的地方,随后惊奇的发现这里与之前呆的马路大不一样,那股燥热被一扫而空,清冷取而代之。冷寂充斥在每一个角落,恐惧渗进了他们脸上的每一条纹理。病人笑的勉强,家人笑的迎合。医者身着神圣白衣,治病,但不救人,工作,而非奉献,一层层明确的分工磨灭了几乎全部的责任感。我曾无数次看到他们对病人面露厌恶,人们的命运看来诡异莫辩却只有几列指标被他们看在眼里,几行简单的诊断术语,轻描淡写的专业词汇,把恐惧带给面前那个等待审判的可怜人却不自知。与彼而言,这只是作为医者漫长一生中的小小邂逅,理应平静对待,并将这一规则强加给别人且行地理所当然。
我的男孩如果长大,应该很适合成为穿白衣服的人,无视自己的痛苦,才有资格去提醒他人的死期。
灵车从窗外驶过,我目送一路,说的我还能鞠躬送别一样,真是可笑,跟着他看书被人类的语言模式传染了。他也在看窗外,注视着从车窗里飞出的黄色纸片,眼睛第一次有了温度,一个浅到极致的笑出现在他有点苍白的小脸上,像是对自己的嘲讽,手里的书机械地翻动几下便被扔向墙壁,像一只垂死白鸟的最后挣扎,笔直坠下。他终究还是怕的,我这么想着,要是我能说话的话一定会大声的嘲笑他,平日里的沉静到哪里去了,既然决心冷漠以对就不要做出这种孩子气的举动。
你的坚强,原是做给别人看的。
我在这栋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建筑里徘徊一年有余,目睹人群穿梭于此,没有你们想象里的整夜哭声,无论是病人还是陪护都没有了类似的能量。他们很默契的不去提它,病人强行装出好转的样子,那份压抑提前了他们的死亡。与此相反的是,我的男孩不哭也不笑,怎么看倒像是故意节省精神去等着什么,而他又那么厌世,人类真是最麻烦的生物。
后来的后来,他开始整天假寐,缩在被子里像只快死的猫。我就浮在他面前,一根一根数他黑色的睫毛。我知道,不久后的将来,它们会随着这具身体的主人一起,化为两把灰白色的粉末。
也许一年,也许几个月,一秒一秒的数,也会很快数完。只不过,我没想到会那么快。
都说老人们大多熬不过严冬,其实这个谶语收割起所有人都那么干净利落。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我和他都没怎么惊讶,只是他消逝的时间太过讽刺。除夕,多少人搭上性命也要和家人呆在一起,他却要自己面对迟来的死亡。现在想来,单单这个事实,就让人恨不得立刻死掉。
那一夜天色出奇地鲜艳,半边殷红半边墨蓝,窗外一个人也没有,整个病区只剩下值班护士,走廊中雪白的灯光非常刺眼,我躲在天花板上,他蜷在被子里,都只露一双眼睛。从人类的历法来看大概是新年吧,有行动能力的人几乎都被塞进车里运回家享团圆之乐,空着的病房停了供暖,仅剩的几间屋子也愈发寒冷起来。世界把这里忘掉了,世界喜欢正能量的人,我们都要反省。不过想来我的小男孩是不会在乎这件的事的,他的眼神依然沉静似水。
变化只发生在一瞬间。
在那一夜的某个时刻,他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不一样了,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一切都变得粘稠起来,他眨眼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渐渐地只能眯起来看着窗外。
“每个人都会死,所以,我该欢迎他吗?”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声音很嘶哑。然后红色的泡沫就从他的嘴角溢出来,死神像是一只螃蟹,从他的肺泡末端爬上呼吸道。他开始轻轻地咳,喷射状的血色弥漫开来,掩盖了那张还没褪去天真的小脸。
我看着床上小小的身体渐渐归于安静,仿佛体会到了,人类笔下的,那种叫做悲凉的东西。他一生孤独,直到死,都被困在自己的倔强里不得踏出一步。他也许在等什么也许没有,但永远无人可懂。
不,你应该平静的看着他的到来。死亡不是一个可以沟通的神明,我们可以平等地和他交谈直到满意。死亡是最公平也最无情的东西,每个人都会死,不会因为贫穷和富裕有些许不同,你有大权在手不意味着能安享天年,身无分文和痛苦的死也不会划上等号。死亡不会因为你的苦苦哀求迟到一秒,也不会应恐惧的期盼提前一刻。它是从降生起便划下的休止符,是柯洛丽亚架在红线上的剪刀,是我们在黑暗中的分身,终将重归一体。唯有对未知死亡的恐惧,在虚无中无与伦比的孤独,才让人有了等待黎明到来的勇气。
我一字一顿,在心里对他说着。
第二天,他被发现,被抬走,这些我都不想说,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和在医院里死掉的生灵没有任何不同。
(前面的改了之后这边根本接不下去啊啊啊啊啊啊啊。。。。。总的来说就是她做了一梦,改了以后感觉还不如之前)
模糊的影像,嘈杂的声响,我置身何地,又置我于何地。
马路,吗?
红灯,路灯,车流,尖利的爆破音。
眼前有一团暗色在翻滚,带起大片令人窒息的尘埃。
火光,女人们惊恐的脸。
距离我最近的是一只女孩的手,掌心有汗,沿着掌纹微微发亮。
后有疾风掠近,我回望,控制身体的奇妙感觉吸引了我。
原来那是属于我的手。
再抬头,是挡风玻璃后,那个中年男人惊恐的脸。
(又到了这种不忍下笔的惨境… …连环车祸什么的真是不能再狗血)
之后的事乏善可陈,我在一家医院里醒来,冷漠的看着眼前喜极而泣的中年男女,用了几个月掌控现有的这具身体,以后也将作为一个人生活下去。看着镜子里自己跟那个男人六分相像的面容,第一次感觉到人类口中说的血脉相连,内心的悸动不能言喻。
可那是虚幻,医生告诉我那些所谓作为一双眼睛的记忆只不过是作为一场极其惨烈的连环车祸目击者的我的大脑的自我保护,将眼前的血腥残酷转变为可以接受的模式呈现在脑中,并关闭了情感认知机制,最大限度地防止人格界限的崩溃。由车祸反应出受伤,马路乃至医院都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不用在意。简单点说,我在车祸发生的过程里走了个神,就是这么胡扯。
面对我的质疑,精神科那个笑眯眯的老大夫拉着我的手举例子打比方,引经据典,从16世纪时人们对濒死体验的研究说到达芬奇,从抹大拉的玛利亚说到创世纪故事的由来,最后直接扯到了我身上,“小姑娘啊,你说你梦里有个小男孩是吗,他长什么样子呀,你一直重复他的黑眼睛,除了这个还有别的特点吗?”
“我……”这位老人家可能忘了我语言表达能力还存在着一些问题,大概是车祸的后遗症。
“唉,你的感觉其实我也能理解,爷爷我年轻的时候有段时间也老是梦见一个长辫子的姑娘,穿着蓝裙子那叫一个好看,可毕竟是在梦里呀……”
大夫你想多了,我在那时候连自己是人都不知道何况性别。
“那……我如果把他画出来再找到是不是就可以了,我记得他好像就在这家医院里。但那时好像是冬天来着。”他一再强调,不要去找梦里的东西,找到的也许只是自我催眠的结果而已。
“画画,啊,好好好,画画呀,你这个末梢运动神经得到锻炼的机会就多啊,好好好,改天让你爸妈给你弄套工具带来哈,不用怕弄脏了床单地板什么的,你就可劲画,呵呵呵……画画,好。”
我画。
开始手总拿不住笔,用上全身力气也画不出一条直线,爸妈看着我画出来的肖像笑到流眼泪。等到我终于熟练掌握了线条和颜色的组合方式,窗外的树已从满枝绿叶成了光杆,又是冬天了。各科的大夫们很欣慰的看着我从一个只会眨眼睛的玩偶变得活蹦乱跳,还把精神科的老爷爷画成傻狍子挂在他办公室里。
等到我把自己裹进大衣,辫子搭在肩上的时候,赶上了初雪,爸爸为我们母女拍了一张堆雪人的照片,我笑的张狂无比,故意不去看妈妈脸上细细的泪痕。
等到我真正开始把他的样子描在纸上已新年将至,他的脸在我脑海中逐渐变得模糊,每一笔下的都无比别扭,画了撕撕了画,折腾了好几天,终不成画。大概我也相信了这只是一个想象,只是这一瞬,给了我十多年的记忆。一味的执着于几乎找不到的东西也是虚妄,浪费自己的光阴。索性扔下笔和家族里的孩子去采购年货,我已能渐渐想起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人类果然是需要群居生活的动物。
除夕夜,合家欢乐,整栋房子里皆是欢声笑语。眼前的这一幕想必是梦里的我也会心生羡慕吧。一家人都聚在一起,我们都有着或多或少的血缘关系,我们一生都会相互羁绊。
除夕自然免不了鸣放鞭炮。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我捂着耳朵,鞭炮的声音让我几近疯狂,父母有些担心的躲在远处看着我,自从我从那场传说中的车祸噩梦里醒过来,噩梦给了我一个特别的礼物,对噪音的畏惧,甚至包括电视的声音。我尽量让自己不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每次失败都会被迫把梦里十几年的记忆重温一遍。我被迫一次又一次看见他稚嫩的脸和那双干涸的古井般的眼睛,他淡然的目光从下看上来,仿佛沉寂千年的空气突然化成狂风,尖啸旋转,撕碎一切。与之前完全旁观者的角度完全不同,这几次的回顾里我是个真正的人,真真切切的感受着他一年四季的孤寂和被整个世界隔绝的绝望。那种绝望到死的感觉像是刺刺进我的眼睛和心脏,让人想立刻去死来结束这境地。
我无视别人的怪异目光冲进房间,拉上所有遮音的东西窝进被子里,用力的体会着来自梦中的悲伤,也更坚定了从醒来时便立下的誓,我要找到那个在梦里陪了我十几年的男孩,我要告诉他,我记得他看过的每一本书,记得他在疼痛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我要告诉他,有什么东西曾经和他一起经历了孤单长大的绝望并仍然在承受着。他的脸从来都没这么清晰的浮现在我的心里。
那一晚,我画出了这一生的至高之作,画上是我俯视的他和他所在的病房,连窗外的景物都清晰可见,我跟他的唯一联系就只有这幅画了。我拿着它走过自己居住的城市,根据窗外的景物判断他的位置,想起来也挺可笑的,幼稚如我,才相信他和我生活在同一段时空,同一座城市,那些小说里不都是写男女主角相隔千山万水的吗,他们在无数的场景里擦肩而过,最后一定会在什么世纪落日的最后一秒看住对方的眼睛,咔,全剧终。
讽刺的是,我也许就在什么恶趣味的人写的小说里,那个无聊的要死的女主角就是在下,找到那个地点远比我想的顺利许多倍,就在我曾经住过的医院,比我高十几个楼层,我能认出那扇窗户上的每一个痕迹,它就是我凝视了十几年的窗户,那扇窗子背后,曾经有我无比留恋的眼睛。它们现在,应该只是一颗灰尘。
我打着复诊的旗号进入住院部,毕竟几乎所有的科室主任大夫都救过我,他们说过,我是一个奇迹,正常人是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醒过来又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的,这话曾说的我爸爸妈妈心里毛毛的,好像我变成了什么怪物。所以,复诊几乎是家常便饭,据说我有义务被研究。我一边和医生大伯们打着招呼,一边爬上那个窗户所在的楼层,没错,电梯的噪音也在我的害怕范围之内。
哦,血液科,真是变成小说里的剧情了,他能不能得个有新意一点的病,红斑狼疮精神分裂什么的都比血液病要男人得多。怪不得他一直不愿意和别人说话,原来是觉得太没面子吗。我来看你了哦,你是不是很开心。
“姐姐,你有没有见过这幅画上的男孩,他大概….死在一年前或两年前的除夕,我是他的表姐,想来看看他生前住过的地方,他生病的时候没常常来看他。。。”
“你说什么呢,他就住在412,虽然情况不太好你也别咒人家,这是医院,说话注意点。”
医院的走廊很长,我疯了一样的向412跑去,辫子抽在我脸上带来的刺痛提醒着我这不是梦。我的男孩就在不远处安静的读着书,今天阳光很好,他的房间一定像是记忆里那样洒满了金光。我要和他打招呼,冲他笑,就算他不理我也无所谓。他还是会死,我救不了他,但现在,我起码有一整年以人类的形态去陪伴他。我要亲口对他说出那段关于死亡的话。我可以把那些准备好要流的眼泪统统丢掉。
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吗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删了两千字改成HAPPY ENDING 有些地方衔接不太好接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