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天耽美]哑声》枢衡

1、第 1 章

　　<一>

　　叶凡惊觉自己的确是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姬皓月了。自从举家搬迁到仙域之后，时光的流逝对这里的居民来说只不过是永不枯败的枝头绿芽、或者水转翻车上倾斜而下循环往复的水流，计时变得漫长而又毫无意义。身为红尘仙时，他尚且会用四季的更替来感受年岁变迁，而一旦真正得到了永生，叶凡又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犯贱者应如是。叶凡一头栽倒进开满金莲的水池里。

　　至于他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姬皓月，还要归功于今早或者几千年前姬紫月一句无心之言。

　　“似乎许久没有见到兄长了。”

　　叶凡过了一秒或者过了几千年便深有体会：“确实。”

　　在叶凡住进仙域之前，这片神奇的天地与人世相通之处只不过是一条被强行打开的裂缝和一扇集齐天时地利人和才能通过的门，那条裂缝还被叶凡细心或阴险地补上了；而在此之后，习惯性地喜欢跟天道对着干的叶凡联合几位大帝把那扇拥有自主意识的门硬生生改造成了可控的任意门，从此想要回到尘世观光就变得便捷而随意了。只不过叶凡的阴险狡诈歹毒不负黑皇之评价，这扇看似沟通仙域与尘世的门仅仅是单方面的便利——你想从仙域随时随地去往尘世观光怀古祸害世人，可以的，要是你想回到仙域来继续过永生的清闲日子……对不起，请尽力撑到下一次仙域大门自主开启，在此之前不要老死。

　　于是叶凡想，姬皓月大抵是回到红尘中去了。

　　很多时候叶凡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具行将就木会移动的尸骨，说好听点是达到了比清静无为还要清静无为的高深境界，从此连黑皇也不敢咬他；说难听点是变得过于麻木不仁，再深刻的感情也像兑水千万次的烈酒，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这是水还是佳酿。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只要吸吸天地灵气就可以活蹦乱跳了，就像上了发条的胡桃夹子。

　　叶凡在水面下朝上看着蔚蓝蔚蓝的天空，轻轻地叹了口气。

　　成仙并不是什么好事，这在他不知道多少万年前就已经领会到。这是无边孤独与极度无聊的代名词，冠以永生的名头，自从天地初开以来吸引了多少生灵前赴后继；叶凡被一步步逼上绝路，能力越高深却越为迷茫，等到生命中一切可珍惜之物都在眼前永不会逝去时时又恨不能化成一粒早就消失的尘埃；尽管如此，他却无法动手了结自己。

　　犯贱者应如是！叶凡在心底无声地咒骂，他身旁的一株株金莲似乎感受到了烦躁一般应声而倒。

　　“你在干什么？”

　　熟悉又陌生的男声在岸边响起，叶凡从水中坐起来，带着一声潮湿的水汽、湿透的衣料和乌黑的长发上四散的金色莲瓣。

　　“姬皓月？”叶凡仰头看着来人，微微睁大了些眼睛，“我还以为你回到红尘去了。”

　　姬皓月依旧是一身素色衣袍，长发用月白色发带在脑后束起，尽管黑发中有不少肉眼即可见的灰白发丝，面容却年轻一如当年。他朝叶凡伸出手，叶凡却因为忽然好奇起自己的样貌而低头看着水面，池水滴滴答答从他的长发和衣衫布料里流下；于是姬皓月依旧面无表情地收回手，道：“你脑子似乎出问题了，或许刚刚进了水。”

　　叶凡不得不再次抬起头盯着姬皓月：“你无聊得很。”

　　而姬皓月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就叶凡的经验来看，嘲讽的成分占了九成还多。他慢慢地坐下来，看着神智似乎不怎么清楚的叶凡，说道：“我确实回了红尘一趟，为了找一样东西。”

　　说着他从衣襟中抽出一张破破烂烂的纸，上面乱七八糟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体各异的文字，他递给叶凡，后者疑惑地接了过来。

　　“‘逆时之砾，浮沉而去’……”叶凡一个一个辨认着上面的文字，万幸，漫长的时光还没有剥夺他阅读的权利，“这是……时间回溯之术？”

　　“它是行字诀的残篇。”姬皓月平淡地答道，“行字诀感悟到极致可以穿梭时间，总会有许多心存不甘之人妄图回到过去挽救自己所悔恨的事情，这份残篇便由横跨不知多少万年由不同的大能写成。”

　　“回到过去？”叶凡饶有兴趣地看着手中的残篇，“难道能回到天地尚且混沌之时？”

　　“你还没有看到最后。”姬皓月纠正他，“最早只能回到使用者开辟苦海之初。”

　　“对我来说这对于挽回悔恨之事远远不够。”叶凡笑了笑，神情间有些落寞。

　　姬皓月当然知道他的意思，这是为人子女共有的遗憾。他摇了摇头，看着叶凡：“凭借你的能力，或许可以实践之后慢慢修改，直到它强大到足够符合你的心意，挽回一切你所渴望挽回的事。”

　　叶凡皱了皱眉：“你这是在怂恿我改写历史？你觉得我做不出为了一己之私欲而重写世界的事？”

　　姬皓月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叶凡觉得姬皓月的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虽然熟悉却又捉摸不透：“我信任你，因此我才转交给你。我花了极为漫长的时间踏遍尘世的每一个角落来寻找它，直到我找到它时，才发现我的心境与当初截然不同。我可以使用它，但是却不能使用它……否则，我会抑制不住做出令我悔恨加倍的事情。”

　　手中的纸张脆弱得似乎被风一吹就会化成碎片四散，叶凡却仍然忍不住稍稍用力紧握住它。过了很长的时间，他终于将视线从这张行字诀残篇上移开，认真地与姬皓月对视：“你有什么想让我代你完成的事？”

　　姬皓月慢慢地闭上眼，再睁开，缓慢且坚定地答道：“我要你去见一眼还未与你相识的我。”

　　<二>

　　在时光里穿梭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叶凡在轻声念诵残篇上记载的口诀时，周围的景物也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自己在急速地后退，或者自己在被它们急速地远离。等到叶凡从这种朦胧的状态中清醒之后，他发现自己置身于群山环绕、花鸟绕身之间。

　　眼前一块石碑巍峨而立，上书“灵墟洞天”。

　　他还看见了十一二岁的自己与看似同龄的庞博并肩而行，在来往的修士中满脸狡黠地耳语。叶凡嘴角扬起一个微笑，隐去身形站在一旁静默地观察了许久。那时自己因为误食九妙不死药之一而从一个成年男人变回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发现了圣体的益处之后还故作淡定地藏着掖着独自修炼，没曾想数万年后他真的做到了自古以来都无几人能做到的事，却不如当初这么自在开心。

　　岁月不饶人啊，叶凡摇了摇头，离开了此地。

　　他对自己以往所犯下的后悔之事两只手绝对能数的过来，无非是秦瑶的离别、妙依的辞去……这是不能与紫月探讨的部分。还有许多的故人别、无能为力之事、甚而黑暗动乱，如果要一一去挽回，那么叶凡自己的人生就会变得一路顺风，那些可以使他逐渐变得强大的坎坷也被抹平之后，也许就成就不了现在的他了。因此叶凡实际上并不打算去改变什么，与姬皓月的对话也不过是戏言几句，他十分明白自己对于世界作出的变动会引发怎样令人心惊胆战的变化。

　　啊，对了，姬皓月。

　　叶凡记得姬皓月提出的去看一看那时年轻的他的要求，于是一路往南赶去，不消片刻便来到了姬家绵延辉煌如城市的宅邸前。他轻轻松松地就通过了层层把守的关卡，心里有一些奇妙的快意，毕竟当初在姬家除了得到一个并肩而行的神王和一个温柔可爱的小月亮之外，剩下的东西都不怎么讨喜了，就算现在自己报复性地把这里碾平了了也只是一瞬之间。叶凡如同一缕轻风在曲折的回廊、花园、建筑之间穿过，终于在日落时分于姬家巍峨的藏书阁中找到了少年姬皓月。

　　年少的姬皓月与成年之后简直如出一辙，同样都是一身出尘脱俗的清高气质和一张冷冷淡淡的俊逸脸蛋，这很难让叶凡不怀疑他打娘胎里出来就是这样。叶凡来到藏书阁时姬皓月正靠着书架阅读着某本书，偌大的藏书阁光线明亮、书海浩瀚却孤寂无声并且只有姬皓月这一个活物，按照姬家这种做派叶凡毫不怀疑这整个藏书阁都归姬家七公子私有，否则这姬家上上下下数不清的修士竟无一人拥有好学之心？叶凡半点都不信。

　　他不知道姬皓月让他来见年少的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叶凡在此情此景这一刻难以抑制地起了小小的坏心——这或许会改变很多事情，但是叶凡突然变得豁然和有恃无恐，谁让姬皓月把十分的信任和行字诀残篇交给了他呢？

　　他不会伤害姬皓月，只是有个念头的萌芽在内心破土而出。

　　于是叶凡现出了身形，并在周身笼罩了一层温和的神光使得外人看不清他的样貌，而靠着书架阅读的姬皓月几乎是立刻就将视线和杀意投射了过来，这让叶凡更加确定这所藏书阁是姬皓月的私有物了，瞧瞧这模样，完全就是从来没有在看书的时候被外人打扰过。

　　“你是谁？”少年姬皓月微微皱眉，但是杀意收敛不少，毕竟叶凡并没有对他造成多大的压迫，反而那些四散的神力令他感到些许温暖和安心。

　　“我是……”叶凡想了想，随口胡诌了一个身份，“藏书阁的精魄。”

　　姬皓月的眼神中隐隐包含了一些看白痴的感觉。

　　这死小孩。

　　叶凡撇了撇嘴，尽管他也知道这个身份是有些扯淡。他并没有走近姬皓月，只是这么不远不近地站在姬皓月面前凝视着他墨黑的瞳孔，道：“时机已到，我不得不现身了。属于你的时代已经到来，在此我只是来给你一个忠告：你将会在数年之后遇到命定之人，他乃是难得一见的荒古圣体，与他为友益处大过与他为敌。”

　　没错，叶凡打得就是这个算盘。他清楚地记得当年自己被姬皓月追着打得要死要活，究其原因也不知道是因为他掳走了姬皓月的宝贝妹妹，还是神体与圣体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针对关系。如果姬皓月当年……不说和颜悦色吧，能放弃对他的追杀也是一种莫大的帮助了，何况对叶凡来说姬皓月这无缘无故的厌恶也对双方无甚裨益。

　　姬皓月冷笑一声：“荒古圣体在这个时代早已是废体，况且我乃神王之体，与荒古圣体是天生的宿敌，与他为友实属无稽之谈。”

　　“年少轻狂，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叶凡高深莫测地丢下这句话，又迅速地隐匿于空气之中，留下少年姬皓月收敛了方才的轻蔑而若有所思地看着叶凡消失的地方。

　　给你指了条明路，走不走看你造化了，小姬神王。

　　办完这件称不上有意义的事情之后，叶凡心情大好地离开了姬家、和这个万物初始的时代。

　　<三>

　　之后叶凡动用行字诀穿梭到了黑暗动乱前夕，彼时人心惶惶暗潮涌动，那时的自己也奔波于各地之间力图打击各大反派势力……愤慨热血得令人如此怀念。如果说在这个时候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那么叶凡会选择那个作为优先级第一位的目标——把那天杀的大成霸体给速速弄死。

　　这件事情多多少少也成为叶凡心里一角小小的缺憾，如果有可能，把那家伙剐上千万遍也不为过。

　　这么想的时候叶凡也决定这么做了，他立即动身前往大成霸体的所在。

　　只不过当他找到大成霸体之后眼前的景象让他心下一沉。

　　一个颀长飘逸的白衣身影即使身负重伤仍然执拗地一遍又一遍地攻击着大成霸体，而大成霸体即便也是遍体鳞伤却比那个白衣男子状况好得多，面对一招又一招如针尖般密集的杀招他仍能游刃有余地躲过并反手给予对方致命一击，白衣男子猝不及防被一丝杀意贯穿了胸膛，从半空中垂直地坠落下去，却又拼尽全力在落到地面时稳住了身形，脸色愈发苍白仍不屈不挠地冲向轻蔑大笑的大成霸体。这绝对是一场令天地也为之失色的旷古决战，这是大成霸体与神王的对决，叶凡不需走近细看也从那猛烈而凶狠的杀招的神力波动中认出这白衣男子正是不久之前还对他大开嘲讽的姬皓月成年版。

　　这与他记忆中的历史相违背，姬皓月绝无可能如此冲动地只身前来挑战大成霸体，何况敌我双方实力如此悬殊，眼前的姬皓月已处于形神具溃的边缘。

　　“哈，一个自寻死路的神王，确实有点本事。”大成霸体看着殊死一搏的姬皓月，就像是看到了蝼蚁妄图撼动梧桐，“可惜，你就要因你的自寻死路而就此陨落了。”

　　姬皓月冷冷地看着他，露出一个嘴角还带血的讥讽笑容：“那又何妨，你的本源已被我所伤，想要再回到巅峰状态已然不可能，吾友自会轻易让你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就凭那个荒古圣体？”大成霸体像是听到了极为好笑的笑话，“想杀了我，还远远未够！”

　　正当大成霸体伸手一击想要彻底了结姬皓月的性命时，他脸上的表情忽然一滞，身体僵硬地停在了半空，大约一眨眼的功夫后，大成霸体的身躯在姬皓月诧异的目光中破碎成无数的碎片在空气中回旋四散，漫天飞舞的碎片之后，是一个姬皓月从未见过的人。

　　但是又令他觉得十分熟悉。

　　叶凡沉着脸收回手，末了还厌恶地捻了捻手指，大成霸体的手感似乎极为恶心。他托着姬皓月相较身体其他地方尚且算完好的肩膀落回了地面，掌心与他的心脉相贴为他治疗着内伤外伤等各种大大小小的创伤与致命伤。

　　“多谢阁下出手相助。”姬皓月没有反对这个陌生人对他进行的治疗，但是却也没有表现得过分热切，甚至有些怀疑，“能悄无声息地接近大成霸体并且一击必杀……前辈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一次听到姬皓月以“前辈”称呼自己，叶凡有点暗爽在心头。但是看着眼前神王这凄惨状况他也暗爽不起来；在现身之前叶凡特地改换了面貌，因此姬皓月才对他全然陌生和不信任，叶凡明白这种调查审问逃不过，但是他也懒得理会。他皱眉直视着姬皓月的眼睛，单刀直入地问道：“明知必死无疑，却仍只身前来，你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

　　姬皓月的嘴角轻微地上扬了一个弧度，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表情：“为了一个命定之人。”

　　叶凡望着姬皓月提到此人时略微柔和的神情，心脏如同被剜了个口子灌进了浩瀚无垠的海洋般那么多的冰水。从刚才大成霸体与姬皓月的对话中他也明白过来这命定之人究竟是谁，这个时代还有多少个荒古圣体？更何况能从姬皓月口中听到这略显滑稽的“命定之人”，还都是拜叶凡一念所赐。叶凡手下为姬皓月修复经脉的动作未停，低声问道：“叶凡？”

　　姬皓月闷哼了一声，抬头疑惑地看向这个神秘人。

　　“告诉我，为什么？”叶凡抿了抿唇，声音轻了不少，“为什么你要因他而决心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这样死去？”

　　“我说过了，命定之人。”姬皓月的表情有点扭曲，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痛楚，而似乎是某种从心里涌上的叹息，他似乎要笑，但是眼神却灰暗破败如同荒芜的原野，“我曾以为我与他将是不死不休的宿敌，势必要在未来的年月之中一较高下；但是我错得离谱，错得太过……离谱。”

　　不知眼前之人有什么神秘的力量，令姬皓月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内心隐藏的念头；兴许他早已明白何为“无疾而终”，对着全然不熟悉的陌生人一诉衷肠竟成了姬皓月的唯一选择。

　　“曾经有一个神秘的存在告诫过我，我却不以为然。”他伸手抹去嘴角的鲜血，脸色随着叶凡的治疗而渐渐变得健康起来，“如果可以回到初识他的时候，欣赏他、信任他、把他从一开始就当成朋友看待，不知道我现在会不会好过一点。”

　　叶凡静静地看着从来没有一次性与他说过这么多话的姬皓月，脑袋里一片混乱。

　　“越是想要抽身而走却越是泥足深陷，或许真是命中注定。”姬皓月的的脸上袭上些微的倦色，在紧绷神经进行了一场怀着必死之心的战斗之后终于松懈了下来，难免身体和精神都难以支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因果所致，合该如此。黑暗将至，而大成霸体为祸世间，就算不为他，为了天下苍生，我也该一会此恶贼。他与大成霸体迟早有一天会在战场上相见，即便我杀不了霸体，也要为他的前方扫去一份威胁，这是我的承诺。”

　　“你……”叶凡看着姬皓月半阖的双眼，睫毛在下眼眶投下极淡的阴影，“你对他有种特殊的情感。”

　　其实叶凡也不想抠字眼，那个字呼之欲出，却难以启齿。

　　“我做了比之前该做的还要多的事情，我曾轻视他、厌恶他、追杀他，却难以避免地变得敬重他、欣赏他、信任他……甚至还有，”喃喃自语的姬皓月在经脉渐渐恢复的通体舒畅中毫无防备地昏迷过去了，“喜爱他。”

　　最终竟变成了叶凡从未想到的结局。

　　他的小小私心到最后竟然使得自己把姬家一大一小两个月亮都一波带走了。

　　<四>

　　叶凡全身发麻地念诵着行字诀残篇再次回到了年轻的他苦海初开之时。他不能直接回到仙域，他怎能直接回到仙域？因为他近似于恶作剧的不负责任的话语让上个时间线的姬皓月对他抱有了那样深切的情感，甚至甘愿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抛头颅洒热血。如果就那样什么也不改变地回去，他宁可在姬皓月面前挖个深不见底的洞把自己扔进去。

　　这一次，他决定什么也不做。叶凡已经用一次惨痛的教训使自己明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可怕，虽然他可以无数次地在历史间来回，但是他却不想再次看到他人因为自己而扭曲的人生轨迹。

　　叶凡依旧来到了姬家的藏书阁里，在夕阳西下时看到了独自一人斜倚着书架阅读的少年姬皓月。他的力量早已强大到可以牵动这个世界，因此即使姬皓月的天资再过人也无法察觉到隐藏身形站在他身边的叶凡；叶凡看姬皓月看书看得入神，忍不住也抬眼一扫书中的内容，但是看清楚之后却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皇帝厉色道：‘我敬重她、欣赏她、信任她，并且喜爱她，这天地间再无何物可将我们分离，我愿随她变得贫贱、变得不足道，父皇要是想要处决她，就让我一同奔赴刑场吧！’……”

　　这是什么鬼东西！？

　　叶凡觉得自己有点内伤。

　　原来姬皓月这厮年少时也喜欢这种充满浪漫主义情怀的小册子。

　　而且对白的内容还这么熟悉……叶凡额角的青筋突突作痛，这不就是之前姬皓月对“他”的深情告白吗！

　　原来少不更事时阅读的书籍真的会影响一个人一生，还是深入骨髓的那么深。

　　所以上一次姬皓月看到自己现身会那么惊讶不仅仅是有人胆大包天前来打扰他看书，或许还有惧怕有人发现自己在看的书内容如此清奇的因素。就叶凡感觉姬家藏书阁不会放进这种东西，说不定这小册子还是姬大少爷偷偷摸摸去外界弄来的。思考至此，叶凡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姬皓月身为东荒不世出的神体之一，想必一言一行都被姬家严格地控制，这种爱实在沉重，也难怪姬皓月会变成一副别别扭扭的样子。叶凡暗自叹息，好奇心驱使他决心跟随姬皓月一览他的人生历程——毕竟，他从未得知姬皓月内心对他的真实看法。

　　这不合常理。叶凡心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说。为何要这么在意姬皓月？

　　可惜的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叶凡就这样成为了姬皓月身边一片无人知晓的空气，看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成长以及变得强大、克服挫折与困难、逐渐抛弃了少时的浪漫情怀，直至遇到了那时怀揣青帝之心跟着妖族跑路的叶凡。那时姬皓月二十岁出头，神体初成被姬家放出来跟世人炫耀炫耀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也是宝贝了这么多年的神体；而姬皓月选择拿妖族开刀顺便把妖帝圣兵给顺走，结果眼尖地发现了混在妖族里那个那时弱得一塌糊涂的圣体。

　　姬皓月从断崖上向下望去，而年轻的叶凡也正好抬头向他望来。

　　隐匿在他身边的叶凡清楚地看到了姬皓月表情有一丝疑惑。

　　“公子。”站在姬皓月身后的一名秀丽少女小心地出声提醒，“您还在等什么？”

　　“闭嘴。”姬皓月轻声道。那名侍女呼吸一窒，唯唯诺诺道了歉低下头继续站在姬皓月身后。

　　在此之后，一身紫衣的姬皓月如同叶凡记忆中那般对这群妖族修士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杀，叶凡的心里五味杂陈却也无可奈何，以血路成就帝路，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宿命，叶凡自己的手上也干净不到哪去；只是姬皓月的视线一直隐蔽而又牢牢地钉在年轻叶凡的身上，一旁观战的叶凡感到有些疑惑，莫不是姬皓月知晓了妖帝之心在年轻的自己身上？

　　待到激战完毕，年轻的叶凡也在妖族护卫的保护下跑出老远，姬皓月轻轻哼了一声，正要乘风追击，姬紫月却在这时出现了。

　　“哥，让我去追吧。”小月亮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你在英勇奋战的时候我可是一直注意着那小子呢。”

　　姬皓月沉默片刻，望着姬紫月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也好。”

　　叶凡望着眼神难以捉摸的姬皓月，皱了皱眉。

　　<五>

　　叶凡发现，自从姬皓月初遇年轻时的自己时，他就改变了。

　　刚开始尚且可以用神体与圣体的针锋相对来解释，姬皓月或许把他当做目标和宿敌；但是在经历过许多次打打闹闹和并肩作战时，姬皓月就彻彻底底地改变了。

　　那是一种叶凡无法描述的感觉。就像是龟裂的荒原忽然迎来一条蜿蜒的水流，所经之处有荒原的主人从未见过的野花盛放，他曾觉得这些野花毁了荒原的苍茫之景，却无法避免地被生机勃勃的颜色而吸引；或者是雕刻在楠木上入木三分一个心字，化成一条素绸般的蛟龙直冲云霄，在狂风暴雨中被撕裂成碎片，那些碎片化成泛黄的纸张纷纷扬扬飘落到水神手中，一张一张都写了叶凡的名字；是恐慌，是惊惧，是哑然，是不该过多注意的视线，是难以抑制的想要接近，是隐忍无声地疏远，是姬皓月深藏心底一点一滴累积成的情。

　　其实叶凡也不想抠字眼，那个字呼之欲出，却难以启齿。

　　他冷眼看着远处正逼迫曾经的自己与紫月成亲的姬皓月，转身吟诵着行字诀残篇消失在了这个时代。

　　<六>

　　叶凡这一次回到了初开苦海的自己身边。

　　他变换了面貌，伪装了身份，成为了自己的“神识”。

　　他一步步诱导着年轻的叶凡避开所有可能与姬皓月相会的时间地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

　　叶凡并不厌恶姬皓月对他所抱有的感情，但是他有一种说不上来苦闷感。正是因为这种惊人的不排斥，才使他对自己深恶痛绝；这是愧对紫月，一种无言的辜负。

　　但是那个微弱的声音又传来一声嘲笑，你是否曾经正视过自己的心？

　　就这样小心谨慎地直到年轻时的叶凡来到了神城、来到了妙欲庵。

　　“你说，妙欲庵的主人是否真如传闻那般拥有倾城之色？”年轻的叶凡在黑夜的湖上泛舟，驾驶着小舟缓慢地接近妙欲庵的那艘画舫，脑内熟练地与自己的神识聊着天。

　　“应该是挺漂亮的。”叶凡就坐在船尾，年轻的自己透过他看着湖面上的波光粼粼，而叶凡看着面容还略显青涩的自己笑了笑。

　　舟身忽然传来一阵震动，划着桨的年轻叶凡困惑地扭头一看，发现舟首与另一条小舟相撞了。而一个紫衣男子坐在另一条小舟之上，渔火与灯火的交相辉映使男子俊朗的样貌柔化了几分；只是光线忽明忽暗，仅凭肉眼看不真切。

　　“你挡路了。”紫衣男子抬眼看向叶凡，语气平淡却又有些不满。

　　年轻的叶凡毫不示弱地看回去，勾起嘴角笑言：“你行你游过去。”

　　两人的视线相接，只一秒，足以让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叶凡沉默地闭上眼。

　　<七>

　　穿梭回过去许多次，叶凡什么也无法改变，却在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扭转的姬皓月与他的命运中明白了一些东西，一些显得尤为可笑和可叹的东西。

　　姬皓月的形象在他眼前如同画卷一般徐徐铺开，那是他从前未曾认真看过的笔墨勾勒出的栩栩如生的神王；他的感情也浓烈如世间百千杯烈酒，在被压抑的外表下如同岩浆汹涌激流于血脉中。

　　其实叶凡也不想抠字眼，那个字呼之欲出，却难以启齿。

　　<八>

　　最后一次的穿梭，叶凡在历史上修改了一点小小的东西，然后，果决地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这同时是他最后一次选择机会，未来会怎样？恐怕连被叶凡毁灭的行字诀残篇也不知晓。

　　<九>

　　当叶凡睁开眼，面前是姬皓月那张熟悉的脸，黑色的长发束成一束，灰白的发丝夹杂其间，俊逸的面容一如往昔，表情冷得能冻死苍蝇几只。

　　“你在干什么？”姬皓月皱着眉朝叶凡伸出手，叶凡笑着抓着他的手从莲池里站了起来。

　　“姬皓月？”叶凡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你回到红尘去了。”

　　“你脑子似乎出了问题，或许刚刚进了水。”姬皓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紫月还在等你答复，之前你说有话要与她相商，这么久却没半分动静。”

　　“我可能要娶她。”叶凡笑说。

　　“我可能要揍你。”姬皓月答。

　　“我已经考虑很久了，这是必须要说的事情。”叶凡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爱她……”

　　姬皓月举起了右手。

　　“哥。”

　　其实叶凡也不想抠字眼，那个字呼之欲出，却难以启齿。

　　心里那个微弱的声音哑然无声，最后化成了一声嘲笑。

　　姬皓月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用举起的右手把叶凡推进了水池里，自己也一并纵身跃入。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