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师]岁华抄》阿熙达卡

1、第 1 章

　　一、
　　柚木自出生后第一次睁开眼，她的世界就只有一片灰白。
　　她常常在想，和服上针脚细密的浅绿色绣线，桃木梳旁软软垂着的鹅黄色发带，窗纸上隔壁姐姐几天前小心翼翼地描上去的红白色锦鲤，还有池塘水面上映照出她圆溜溜的黑眼睛，都是什么颜色——到底是被哪里来的怪物给吃掉了呢？悄无声息却又真真切切。
　　“柚木——”
　　有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传过来，她兴高采烈地从房间里跑出去。刚刚打猎回来的哥哥泽之正沿着石子小路走过来，浑身脏兮兮的狼狈样，冲她抬手挥了挥，一只手摇摇晃晃地提着长有漂亮羽毛尾巴的肥硕山鸡，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截缀满了花朵的树枝，“看啊柚木！樱花开了！”
　　正值三月，稀薄的阳光不温不火地从云层里漏出来，是樱花开得最茂盛最绚烂的时节，纷纷扬扬的粉色花瓣是整片土地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是，她看不到。

　　二、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繁花似锦的春到绿意盎然的夏到金黄爽烈的秋再到银装素裹的冬，始终不变的只有柚木眼里大片大片浓重的铅灰色，就像下大雨前天空中堆积的沉闷乌云，仿佛它们一不小心掉落下来然后就不声不响地熏染了她目之所及的所有人物风景。
　　她听隔壁村子里孩子们说镇子上来了一个旅人，背着很大的木箱子，有着银色的发和碧绿的眼。
　　她蔫嗒嗒地垂下头，捻着手里的叶子，心想那位旅人的罕见瞳色一定非常漂亮——可她终究是不知道碧绿到底是怎样一种颜色，她的大脑里从来就没有储存过哪怕一丁点五光十色的记忆，只是依稀记得应该是滂沱大雨过后长廊前的院子里，依旧不依不饶钻出土地的盈盈嫩嫩的青草色——曾经哥哥将这种最贴切的形容告诉过她。
　　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柚木的肩膀。
　　“不好意思……请问，前面的那个绿屋顶是这里的医馆吗？”
　　“绿……屋顶？”
　　柚木手忙脚乱间弄掉了手里的落叶，她根本不知道医馆的屋顶是什么颜色。
　　“抱歉，不用回答我了……你就是这里的人们说的那个，从小看不到颜色的小女孩吧？”叼着一根烟的男人扬了扬嘴角，“我想我或许可以帮到你。”
　　“……你帮不了我的。”忽然涌出来的喜悦很快就被习惯性的失落所取代，柚木眼眶发热，她梗了梗脖子偏开脑袋向前走，“任何医生都在看了我的眼睛之后都一直摇头。你……你也帮我不了我的。”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男人双手抄兜跟在柚木身后，“有时候虫师比医生更有用。”

　　三、
　　“所以说，是一出生就患上病了？”
　　“是的……寻医很久也没有什么起色。”
　　“她出生时是夏季吗？
　　“正是。我记得很清楚，是七夕。”
　　“我想……大概是七色萤吧。”
　　“啊……那是什么？”
　　烟雾缭绕的小屋子里，柚木的哥哥泽之对面前抽着烟的银发男人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银古从背包里摊开一本泛黄的书本，手指游移到一处，扣了扣。
　　“七色萤喜欢钻进人们的眼睛里，靠吃掉人眼看到的颜色为生。”银古低头看着画卷，抬手夹住香烟，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有种药能将它们从身体里赶出来……不过或许柚木的病因并不止这一个也说不定……总之，先试试再说。”

　　四、
　　靠在门后一直安静地听完对话的柚木站起身子，鼓起勇气拉住了正要告辞的银古。
　　“银古先生……请问，七色萤，是很漂亮的虫子吗？”
　　“啊，算是吧。如果聚集起来很多的话，凭借肉眼也是可以看到的……唔，发光时倒有点像……萤火虫？”银古低头看到小姑娘一脸茫然的表情后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他想或许这个瘦小的女孩根本就没见过发着凉薄绿光的萤火虫也说不定，这个比喻着实不太贴切。
　　“那样的话我真想看看呢……”柚木将手背到身后紧紧攥成拳头，有些遗憾地笑了笑。
　　——粉色的樱花，火红的枫叶，银色的鲤鱼，褐色的棕熊，苍苍的白发，漆黑的眼睛。
　　“真的好想……看一看啊。”

　　五、
　　柚木第一次看到那些五彩斑斓的小飞虫，是在来年夏季，银古再次来到这个小村子的时候。
　　他打探着柚木的情况，泽之苦笑着摇摇头，说自己的妹妹即使吃了药也不见病情有丝毫起色。
　　银古看着那个依旧瘦弱的小女孩，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半夜里热得慌，柚木抹了一把脖子上黏糊糊的汗，撩起长发，跑到长廊边对着一院子茂密的花花草草坐下来，百般聊赖地晃悠着小腿，脚尖轻轻踢打着石阶。
　　她抬手对着虚空晃了晃，从指缝间能看到匿在薄云后的残月，沮丧地撇撇嘴——她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漂亮的形容词来描述在别人口耳相传津津乐道的美丽月色。
　　银古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醒了，叼着香烟坐在她身旁，不动声色地递过来一个玻璃罐儿摇了摇，然后被黑漆漆的夜色衬着的整个透明罐子忽然飘满了像萤火虫一样彩色的光点，幽幽地浮动着，挨挨挤挤的样子像一只一只彩色的小灯笼。
　　“柚木，能看到颜色了吗？”
　　“……能。”
　　“喏，我告诉你——那是绿色，青草一样的绿色……那是黄色，迎春花一样的黄色……那是蓝色，天空一样的蓝色……那是紫色，山葡萄一样的紫色……”
　　柚木一边听着银古慢条斯理地给她解释，一边目不转睛看着一团一团彩色的光点。
　　她明明应该开心得跳起来，可太过兴奋的情愫居然如此慢条斯理，她勾了勾嘴角，最后只是怔怔地流出眼泪。

　　六、
　　柚木想，或许这样美丽的色彩，她一辈子就只能见这么一次了。
　　她从五颜六色的罐子上挪开视线，看向屋子里恍惚微弱的烛火——视线里依旧是一片摇曳的灰白。
　　可真不敢相信，本来是会剥夺了人类色觉的小东西，结果却最先给她带来了生命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绚烂斑斓。

　　七、
　　其实柚木一直隐约怀疑自己的病是不是不能怪那些飘忽不定的虫子——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说她已经过世的父亲跟她患有一模一样的病，生来就不辨颜色，目之所及只有沧桑的黑白灰，单调而贫乏。
　　泽之歉然地抱住妹妹瘦小的身体，不住地道歉。
　　可是柚木却明晃晃地笑起来，“用不着道歉嘛……其实，我已经见过了哦。”——青草之碧绿。荷花之粉白。天空之蔚蓝。葡萄之幽紫。而哥哥的眼睛则跟她的一样，是墨色一样的漆黑。

　　八、
　　一直到满头银丝皱纹横生，柚木的世界里至始至终都是一片索然无味的灰白。
　　但是没有关系啊……
　　此生最美的风景，看一次，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