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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公元二零零四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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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二零零四年 十二月
她在林间飞奔着,不是穿越松枝交错成的围栏,如同一只被猎豹追逐的羚羊。一头过腰的墨色发丝,在十二月疏离冷漠的风中飘动。那些细致的卷曲,像极了小溪中被雪花激起的涟漪。这条墨色的溪,在她身后静默的流动,偶尔映出束挑染而成的萤蓝,如同墓林夜空中幽幽闪动的磷火,色泽阴郁而诡异。
猛然间,她停了脚步。
太阳仍不慌乱地下沉着,风声却骤然止住。在一瞬间冷寂了的背景,一如恐怖电影高潮前的无声片段。她面前分开的松树枝条间,一座白色框架的玻璃房子显现出来。半透明的玻璃门,在下午五点夕阳的斜照下,隐隐跳动着金色的光斑。伴随门的开合,传来阵阵勾人魂魄的铃音,在沉默场景的衬托下,独特而暧昧。
终究还是有些犹豫,她抬起的手落在了门框上。玻璃门的另一边,不明确地传出金属摩擦、撞击的声响。她深深地吸气,直到胸口像冬季的空气一样冰,才推动了门把。
铃声再次响起,她蓬松、微卷的长发伴着萤蓝的磷光,消失在玻璃门口……
他缓缓地步行穿过树林,走走停停,敏感地嗅着空气中冷凝的香气。十二月的风不急不恼地穿过松针的间隙,发出阵阵呼啸。他长风衣的下摆会偶尔轻扬。
当他踏出林子的刹那,夕阳落下了地平线。
视线中的玻璃房子内开了五彩的灯,透出玻璃墙射在周围的草地上,留下一块块昏黄、橘红的光斑。屋内外的明暗色调互换角色,把原本隐在暗色里的景象明朗的透射出来。而原来清晰的外景,却渐渐模糊。镜子晃眼的反光、水流不规则的光影,刀光剪影,混为一团。
没有迟疑,他推动了玻璃门。静寂中的铃音清灵悦耳。他被光拉长的影子消逝在门口。
“师傅忙不过来,我先给你洗了吧。”高瘦黝黑的大男孩对面前表情冷漠的漂亮女子憨憨地笑,见她不置可否地坐上了工作椅,马上手忙脚乱地洗起了她的头发。半晌,她又被推到了有面大镜子的工作台前。
“稍等啊!”
空调吹出的暖风规则地摆动,不时扫过她的脸。剪刀和吹风机的声音此起彼伏,却不张扬。偶尔门口的铃铛轻响,传来断续的私语。然而许久没有人来收拾她或是她的头发,久到让她仰在椅背上无聊得昏昏欲睡。
他轻手轻脚地闪进她所在的隔间,脱下身上的风衣,轻轻放到桌上,然后盯着她的头发看了许久。最后他满意地笑笑,才开口说:“抱歉,久等了。”
她睁开了眼睛,镜子里是一张男人的脸。但因为近视的关系,看得并不怎么清楚。
他则熟练地解开她头上裹的毛巾,用工作台上的梳子轻柔地理顺她的湿发。“养护?还是拉直?”
“剪短。”她的语调虽没有迟疑,却带着轻微的起伏。
他挑挑眉:“这么长的头发也舍得剪呐?”
“剪就是了。”她疲与解释。
他却将手中的梳子扔到了桌上。无辜的梳子哀号了一声,昏死过去。
那奇怪的声音使得她不得不转过头来直视他。
“这么好的头发,我可是舍不得剪的。”他的语气带笑,唇角上挑,声音如三月的风,和暖而无重量。
“那就找忍心剪的来剪!”她的声音则如一月的飞霜,凌厉且寒气逼人。曾几何时,她是很喜欢人家称赞她的头发的,尤其是倓。还能记得住他抚摸她头发时的样子,他还说过,等她的头发长至垂腰,就会跟她结婚……可是现在,她已经决心要把它剪掉。
“既然一定要剪,不如……”他笑地更加诡异,“等到明天如何?”
她的脸上马上有了不耐的表情:“干吗?还要挑良辰吉日不成?”
“我是觉得,这么好的头发就这样简简单单一剪子下去……实在是太可惜了。”
“?”
他就摆出那种“我说了就算”的表情,拿吹风机给她吹干。“明天的发型设计大赛我还没找到满意的Model,你愿不愿意帮个忙?”
“Model?我?”她的眉皱了起来。
“你的发质很适合做发型,长度也刚刚好。与其就这么剪了,不如帮我这个忙吧!何况就晚一天,又有优酬可拿……”他一边说着,一边异常温柔的顺着她的长发,眼睛里满是叹息。
她却只盯着他的眼睛,那种熟悉的神情让她的心脏隐隐抽痛。两年前,那个人也是那样顺着她的头发,也是那样将手指插入她的发中,从发根一直捋到发梢……
“什么?!你是说她真的来剪头发!”一个穿着简单的黑羽绒衣、牛仔裤,手上提着皮箱的男子在理发店里惊呼。
“是啊,就在刚才。”他还沉浸在得到完美模特的喜悦中,边忙着手绘发型稿边回答。
“那个傻瓜……”男人用那只没有提行李的手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只不过是晚了一天,她干吗就……”
“我已经说服她等到明天了,”见他还是呆呆地站着,发型师继续说,“现在追还来得及,出门向西……”
“当!” 那明明清脆极了的铃铛,不知为何发出巨大的噪音,一响过后,人已不见踪影。
繁华喧闹的街,在入夜之后仍是热闹不减。街两边的店家正吆喝纷纷,喧哗得很。
她独自在这样一条街上徘徊,更显得形单影孤。
——“干吗把头发剪得这么短?很没女人味噢!”
——“留长发吧,一定会很可爱的。”
——“我只是到那里去拍照片,虽然没法通讯,但只有两年而已,乖乖等我回来。到时候你的头发一定很长了。”
……
两年,究竟是一段多长的时间,怕只有等待的人才能明了。
两年,又会有多少种可能,多少的改变,也不是一个平平的女子所能承受。
她觉得那头长发真的很重很重,它所承载的思念和回忆早已超过她所能负荷。他没有回来,这头长发留有何用?
“小姐,做头发吗?”不远处,一家小理发店的打工小妹正向她招呼着。
如此沉重的负担,真的能再担负到明天吗?
她今天第二次坐上了理发台前的椅子,第二次面对眼前的大镜子。简陋的小店,理发师只用喷壶在她的头发上喷了些水,梳头的手劲粗鲁。他的手也同样从她的发根顺到发尾,意图明显地扬起了剪刀。
她终于闭上双眼,默默地想象着头发断裂、飘落的声音。
镜子的深处,门外繁华的街道上,一个穿黑羽绒衣、牛仔裤的男子东张西望地经过。
近处,一缕微卷的黑色长发飘落在地上……
玻璃房子里的理发师,还在美滋滋地想象着明天大赛上的风光景象。
她则在脑中盘算着,明天就离开这个苦等了两年的城市,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也许,再也不回来。
于是,这场绵延了两千年的邂逅,在公元纪年的第五百零二个润年,就在这发根到发梢的时差中,再一次地擦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