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堂阁婴灵饲事》余震

1、卷一

　　恐惧压到我的头上.白面孔在月光下更白了. 这种白色使人感到了压抑. 我竟像是为了这感觉后退了一步.又退.直至从废屋里退出.

　　洒着细雨的街道.脚在石板路上发着嗒嗒的声音.走过很长的一条街.至只有叁俩家店铺还打着招牌.伙计贮在门外打呵欠.

　　我茫茫然地走着.这样糊涂?是了.总有人叫我糊涂.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我抚摸着腹部.但这个孩子...已经得了两个半月的性命了.
　　啊.不要说.在街上不要说. 我猛地摇动了头.

　　雨下的大了.我撑开石棉花色伞.就在这当儿,我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衣角一跌跌进后头那一团黑暗里去了.鬼祟的样子.自从在外面之
　　后,假若有人走在后面, 还不等那人注意我,我就先注意他.仿佛每个人都是藏了要迫我的心.但这个人.迹象这样地明显. 不能不叫我
　　害怕了.他一定是知道了我们的事.街灯也变了颜色.我没有空再注意到街灯. 只是紧张地走着.

　　我只能逃跑.

　　阿娘的手覆盖在我的手上.她暖和地说,色不用去外面.来我处自有食宿.不好么?
　　她当我不晓得她做的是什么营当?怕老早就相中了我的面孔.要叫我过去好做成一名红人.我说,妈妈,我是做坏了的.不然你想姆妈倒
　　舍得放我走吗?
　　她当即冷了脸色.原本搭着我的手顺势把我往外头一推,门砰一声闭了.

　　我笑了两声.有寂寂地上路.

　　一只手擎着花伞.另一只手上捏了包袱.明知道没有什么是剩下的了.但本能地使包袱死命地贴牢自己.仿佛是救命的.手腕上一动一
　　荡的布偶.丑丑的脸.表现出粗鄙的针线.那是我的宝.我早就给孩子取了名字.叫青.

　　我的面孔冷了起来.

　　有什么法子?我这一个妈妈.要带着孩子逃跑.还没有出生就这样亏欠了它.逃.下雨.又黑.饿.还冷.没有钱.逃,逃又逃倒什么地方去?
　　不安定的生活一直在开始.从前是为了躲避公子家里的眼线.四处更换着私会的地方.才温存了些时日.他终于就被捉回去管制起来.
　　姆妈要我走.我的变化哪里能瞒得过?那千年的妖精.一时间,好像从未有过色这个响当当的门牌.从未与她相遇的恶或好的传闻和事
　　实.一瞬间都消失了.我被除了名.姆妈不是不讲情面.她叫阿八来.那个傻子.哑巴.呆呆地不说话.垂了手立在门边等. 我慢慢地梳妆
　　了自己.描了顶艳的唇色.眼波流光水璃.她那是要我亲自肯了.自然就有办法叫我做回原来的色.达官贵人庭壁接踵,只为了求得我一
　　见.

　　我一笑.推开了阿八直直地出了门.穿着粗布衣服.净身出户.姆妈一张小小的白脸在门帘后一闪.眼睛里是杀人的.我怎么不知道她的
　　计算,把我弄上圈套.但我宁愿是傻了.痴了.只求保住我的孩子.

　　手覆着腹部.至少给它一点母亲的遮蔽.它那么安静静的.才俩个多月,混沌未开.我的嘴角逸出一丝笑.随即想起茫茫前程.笑就凝固在
　　了脸上.

　　耳孔里塞满了雨声,脚步声.远处打更的声音.走在街上也是非常不安.在中央大街的中段.竟然我就立住了.是三岔口.那脚步声来得迅
　　疾.又轻.又近.我一慌,转弯走向横街去.那脚步声也一声不响地就跟我走.好像是自自然然地跟我走...我知道的.只等到一个隐蔽的暗
　　处.他的手就拔了刀来扎我的心.我的视线被电影院饭馆的广告牌遮断.也不怎样心跳.手覆着孩子.一点惊吓的感情也没有.我仿佛是
　　在散步. 像以前和公子那样密切地散步.肩贴着肩.慢慢踱步.但这次走了许多工夫就没有办法再转回去. 我会求乞他.不要捉我.我是
　　一个妈妈.不要. 不要.不要. ...在街上我竟弄出这么一个奇怪的表情.刚才路过的伙计被我骇住,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看我.

　　我一面想.一面想.脸色更白.更冷.不好的事情都一起发生.我早就变了样.

　　横街尽头居然是流莺排屋.那个男人仿佛躲藏了起来.这里的夜,无声地喧哗.这里的女人,眼神绮丽.我走过她们的时候,不能不觉得她
　　们比我还是更幸福一些.

　　红门.铜狮.屋榔俩角高挂着灯笼. 上书"琴"瑟". 我失掉了力气.惟独存了心思要在这里存活. 伸手去拍门.门吱呀一声地开了.
　　长庭幽遠.

　　尽头一扇小小的门堂.点了一枝长长白白的蜡烛.在那里不停地淌着烛泪.倚靠了门,站着一个半老儿.面孔上净是胡桃纹.嘴角一粒大
　　黑痣.眼睛半闭着喝酒.

　　"爷爷."我走过去,略微低了低身子,声音软软地出来."求您菩萨心肠,容我在这里过一夜"
　　"去去.这里都满了" 他眼睛也不睁.端了酒葫芦咕嘟咕嘟地喝.
　　"爷爷,"我的身子愈发地低.伞跌倒在地上,伞尖下细细地汇了一条水流."求您菩萨心肠.容我在这里过一夜"
　　"噫! 我说这里客满了. 你这人怎么好没脸皮?" 这老儿睁了溷浊的眼睛朝我望过来.
　　我迅疾地一把扯掉头巾.脸拔尖了.眼睛笔直地盯着他,凄厉地叫:
　　"爷爷!外面风声鹤唳.恶人都藏匿暗桩.我一出去,只怕凶多吉少!"
　　酒呼噜滴溜溜滚到柜面.半老儿的眼睛睁大了瞧着我. 半晌才回了神.言之呐呐:
　　"你这样...标致的人物,出去自然不妥当,不如..."
　　"二麻.你这掌柜越当越回去了!这么多年我们的规矩你不清楚?"
　　一道尖利的女声从后堂穿出来堵了他的嘴.
　　那女人.上身水红色剪袖上衣.下身一尾芭蕉绿窄裙.白净的脚踩着三寸的木屐.
　　眼睛滴溜溜在我脸上打转.
　　"啧啧.果然是个人物."
　　"妈妈"我朝她软了软身体.
　　她手一挥.嘴角里挤出细细的笑."可是我们这里,是从来不收来路不明的人的.姑娘,还是走吧."
　　风从我的耳边吹过.使我的耳朵鸣响.
　　我身子一软,歪倒在她脚边.
　　"妈妈,我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仇人在野伺机扑杀.今天我一出去,明天就横尸门前!"
　　"吓.威胁我?你当我是怕了?"
　　"妈妈."

　　我两只手抓着女人的裙角.

　　僵持不下.

　　"罢了.二麻,你且带她去叁堂莲子房睡."
　　"叁叁叁堂莲子房? 那里!" 二麻口吃起来.
　　"没见过世面的东西.惊吓个什么?快去"
　　我道了谢,跟着二麻走.她在后面说, "不要心焦.自有被褥暖火.一会有人送饭团上去给你."
　　我低了头.眼泪盈满了眼眶.

　　走廊拾阶而上.廊壁绘着水状的和融化了似的白云.好一团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