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去几千年》梅临月

1、不胜清怨月明中

　　一、蓬莱

　　我是蓬莱，“蓬莱院闭天台女”的蓬莱。
　　哦，不对，写这阙香艳情词的李煜，还要过许多许多年以后才会出生，在我生活的春秋时期，不能这样介绍自己。
　　那么，我是蓬莱，“蓬莱仙境”的蓬莱。
　　除了这个名字，我还有一个显赫的身份——齐国国君的嫡出长公主。
　　在后世女子们各式各样的梦里，做公主大概是唯一不变的一个，你看她们无论贫富美丑，一生总有一个时刻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公主——凤冠霞帔或是白纱珠冠。
　　没错，公主珠围翠绕，锦衣玉食，尊贵无极。可是，她们不明白，更多的时候，身份只是一个桎梏，在这样的桎梏之下，许多鲜活的生命不得不慢慢枯萎。
　　也许，她们是明白的，所以她们只要求那一刻的，其他的时候，她们可以是爹娘娇生惯养的任性女儿，可以是丈夫既爱又怕的厉害妻子，多么幸福。

　　蓬莱，你的名字是你父王取的，他希望你象仙女一样无忧无虑。——母后说。
　　蓬莱，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下月初十，鲁国即来迎娶。——父王说。
　　蓬莱，我要造一个仙境给你，等我回来，要向国君求来最最珍贵的明珠。——子白说。
　　无数的声音在我耳边回旋，我茫然四顾，触目一片刺眼的红。窗外，杨柳依依，东风轻软，春天，是个多么美好的季节啊。可是，从今往后，春天将不再属于我。
　　沐浴薰香，戴凤簪花，我成了一个任人摆布的泥偶，看着青铜镜里的自己妆容精致，吉服齐整。齐国长公主美貌无双，天下皆知，也正是这容颜，让我一生心碎。
　　阿若一边为我做着最后的整理，一边偷偷拭泪，我伸出手去，递给她一块绢帕。事已至此，哭有何用。
　　纵然心扎万把钢刀，也要面带微笑，因为这事关国体，而我，是公主。

　　宫外鼓乐齐鸣，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阿若搀着我，一步步向宫门走去，父王、母后、弟妹都在宫门外为我送行。我挨个拜别，父王母后只是默默的接受我的大礼，但是透过面纱，我分明看到了父王的白发新添，母后的欲言又止。
　　到弟弟面前的时候，他突然向我跪下，一时间，大家都怔住了。虽然我为长姐，可他却是一国储君啊。我俯身去扶，他起身时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句“姐姐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他。”只这一句，让我忍了又忍的泪水夺眶而出，好弟弟，只有他明白，我最最不放心的是什么。
　　子白，子白，你现在在哪儿呢，是否已得知蓬莱大婚的消息？原谅我，在我们约定的今日，不告而别。
　　拭去泪水，我断然走向鲁国的马车，直到车帘垂下，我都没有再回头。

　　出城的时候，阿若向窗外看了一眼，轻轻惊呼，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远远的，一辆熟悉的青色马车掠过，飞驰向宫门。是马蹄扬起的烟尘吧，让我眼前一片模糊。
　　子白，他真的在这一天回来了。

　　子白奉命出使前，我送他到城外。不知为什么，我那天一反常态沉默了一路。他逗我：“是不是担心我不回来啊？”一语成谶，而今，竟然是我，一去不回。
　　他的马车走了很远，我依然站在原地，心里空空的，无论用什么都填不满的那种空。都说女人的直觉很准，果然。

　　来鲁国一个多月了。我只见过名义上的丈夫两次，一次洞房，一次祭天。洞房那天，他掀了红巾就走了，祭天的时候，我们并肩而立，象两个木偶。所以，我记不清他究竟长什么样子。阿若说，后宫都在传，向齐国求亲本不是国君本意，齐国公主根本不可能得宠。我笑笑，本意，我们这样的身份，谁又能真正由着自己的本意生活？

　　现在的局面于我而言算是最好的，我每天弹弹琴、看看书，写写字，偶尔也会在阿若的要求下一起去御园走走，除了死水一样的心，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在齐国的时候。有时想想，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
　　春天结束的时候，我生了一场病。
　　阿若要去请医生，我不许：傻丫头，有病更好打发日子。于是，直到秋天，我的身体还是时好时坏，开始国君也曾遣人礼节性地问候过几次，时间一久，慢慢也就不闻不问了。君心如此，自然依旧门庭冷落，病床前，只有阿若，终究是我拖累了她，要想个办法把她送回齐国才好。
　　昏昏沉沉之中，常常觉得自己早已魂飞天外，躺在这鲁国深宫的，不过是一具空躯壳而已。真想就这样无拘无束地走，可是，白雪红梅、青衣素裙，那曾经的青春年少，那过往的欢声笑语，不停地牵扯着我的魂魄要回归那肉身。悠悠醒来，看到阿若，她说请来了医生要给我诊病。
　　我依旧不允。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蓬莱，我来看你
　　二、子白
　　四目相对，时隔数月，我终于又见到了她。
　　可是，眼前人花容惨淡，哪里有半分蓬莱娇俏可爱的模样，唯有一双眼睛里浓浓烈烈爱意，让我明白，这还是我的蓬莱。
　　一阵阵心如刀绞，我未语先哽噎。
　　如何告诉她，在外奔波一切如意，唯有相思难耐；如何告诉她，玉佩日夜未曾身，只往归来佩合人圆；如何告诉她，那日轻车简从挥汗如雨地赶回齐国，却得知已人去楼空衣香渺渺时，我的欲哭无泪；如何告诉她，辗转得知她病重的消息，我忧心如焚，恨不能插翅飞到病榻之前；如何告诉她，来鲁国已有数月，却直到今日才有机缘进入重重深宫。
　　泪眼模糊中，发现行动先思想一步，蓬莱已被我搂在怀里。相恋数年，从未越礼，这样的拥抱，只是出现在梦里，次次都是甜到了心坎里的温馨，断不会想到会是这般肝肠寸断的凄然。怀中的蓬莱却在笑，她用手抹去我的泪：子白，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是，蓬莱，下面还有半句：只因未到伤心时。
　　蓬莱，我要带你走。
　　我要让你重开笑颜，我要让你再展风姿。不再怕宫规严禁，不再管两国邦交，我们一起哪怕只能开开心心活半天，也好过两处分离孤苦终老。
　　可是，蓬莱不肯离开。
　　她是公主，是君夫人，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尊贵无极，怎么肯去过那种漂泊天涯的苦日子。看着她在我的句句讥讽下面色发白，我的心为自己痛，更为她痛。
　　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宫门，阿若追出来递上一件东西，无意识地握在手里，越捏越紧，希望手心的痛能够缓解心头的痛。
　　回到寓所，发现染血的手心里是一枚凤钗。
　　决绝的蓬莱，就这样斩断了关于我的一切。

　　冬天去了，春天又来了。可是，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了春天。
　　我谢绝了国君的赏赐，搬离了都城，每日里携酒在梅林中徘徊，“醉乡路稳宜频到”此生只愿长醉不愿醒。
　　可是，世界上就没有能如愿的事情，我不愿醒，却总有人要提醒我面对一些我根本不愿再回想的事情。
　　阿若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看了《情系山河恋》有感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