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尽落花能几醉》秋风沧海

5、第 5 章

　　酆都乃是死魂的国度，在这里是永远看不到晨光的，因为，抬头万丈之上，一条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江水奔涌横流，浩浩荡荡，气势磅礴，漫过天际流向无尽黑暗。
　　涛涛江水一浪接一浪的拍打，或急或缓，声声入耳，循环往复，没有生命的江水夹着永世沧凉。
　　这是世间最轻的水，名为若。
　　若水之下便是幽暗诡谲的地府酆都，终日湿雾烟笼，冷冷森森，巍峨肃然。
　　意琦行喜欢高山入云之势，幽幽白云，空谷妙音，心中唯有虚静。
　　但这里长年湿冷，怨气积累，让他感到莫名压抑。
　　意琦行喜欢下棋，尤其喜欢和绮罗生下棋，与之交锋，黑白纵横，兵法韬略，连横合纵，抬手不经意间，已过春秋，却从未胜负过。
　　只是眼下，除了知道绮罗生在酆都，但酆都之大，茫茫人海又该如何找寻。这一次如何落子，意琦行沉默良久。
　　独行数步，便听见来自天际河流遥遥传来的沉声曼吟：“波上清风，画船明月人归后，渐消残酒。独自凭阑久。”
　　意琦行循声而去，渐渐靠近，抬头只见一叶兰舟悬于天河之上，飘飘荡荡，随波流转。船上青年蓝衣飘飘，海潮银纹由底而升，愈来愈浅，淡雅别致。
　　意琦行心中似有所感，情不自禁地吟咏出口。
　　“聚散匆匆,此恨年年有,重回首。淡烟疏柳。隐隐芜城漏。”
　　原本青年与意琦行头顶相对而立于船上，自娱其乐的品酒吟诗，忽闻
　　头顶上方传来声音，缓缓抬头看去。
　　那是一双该怎样形容的眼睛呢？意琦行又多看了两眼。
　　翠绿色的凤目如晶莹通透的玉石般光彩夺目，十分清澈，看久了不禁目眩神迷之感。
　　“呵呵！”青年秀目一弯，水波潋滟，嘴角上扬，：“今夜雅兴甚好，如若不嫌，请赏光移驾,与我畅饮可好。”
　　“盛情不却，请！”
　　语毕，纵身跃起，手掌翻转，身体回旋，天地倒置，飘然落于船头，缓步走到矮几前，洒然而坐。
　　扫视此处水域幽静，碧波万顷，水声淙淙悦耳，正是怡情酌酒的好地方。
　　“区区不才，复姓南宫，单名雨。”
　　南宫雨姿态从容地提起酒壶，斟了一杯，轻送意琦行跟前。
　　“在下意琦行。”
　　接下酒杯浅浅品尝，抬头遥望此刻的酆都，亭台楼阁，房屋建筑皆是倒悬于天际，漆黑暗夜之中灯火辉煌，景色奇异，令人叹为观止。
　　意琦行白皙的面容在粼粼波光映照下，白玉般耀耀生辉，眉宇间却洩出一抹淡淡消沉。
　　南宫雨眉间神采飞扬，笑吟吟的又为意琦行斟了一杯，复又抬起手来缓缓拂过肩上墨黑发，丝丝缕缕，十分惬意。
　　“见公子一路风尘仆仆，不知所谓何事？”
　　“找人，生死之交的兄弟。”意琦行顿了顿，注意到矮几上多出一个被酒，“南宫公子一人独酌？”
　　“等人，一名女子。”他眨了眨漂亮的眼睛，一丝怅然一闪而过，捻起酒杯一饮到底，语气自若的感叹：“她以后都不回来了。”
　　意琦行不语，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醉心剑道顶峰的他本就不欲沾染情爱，对于此事他无法回答，况且品酒是一种心境，他闭目去品这一盅好酒，用心感受此刻心意，“清凉甜美，余味悠长，好一杯陈酿菊花清酒。”
　　“真有口福，这是我特意待到菊花舒时，上碧落山去摘，采茎叶，杂黍为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方能就饮焉。”
　　南宫雨低头，轻笑，眼中不掩一世风流，诗号渐起：“清风何处花开，流云何处尘埃，无语苍天笑红尘，颠颠亦倒倒。”
　　酌酒的人，蓝眸炯炯，仿若一块深蓝宝玉 ，闪现了茫然：“不知为何，明明与你萍水相逢，却又觉得与你似曾相识，也许正如佛有言，短短今生一面镜，前世多少香火缘。”
　　“嗯，由此可见，看来前世的我实力不凡，列身豪杰之辈，令你崇拜仰望。”
　　“嗯？”
　　“自古豪杰多受推崇敬拜，建祠立庙，香火不断，如此有钱而又传奇的人，非我其谁。”
　　“咳咳—”意琦行真是无语凝噎，犹自清咳数声。
　　每个人都有故事，所以路越走越长，脚步越走越沉，心事也更多了，有谁能说他们不应该相遇畅饮呢，唯有此刻，繁杂喧嚣抛之脑后，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意琦行，酒醉千杯逢知己，你这个朋友我喜欢，喝了我的酒，就是我的人，从今以后你是我南宫羽的朋友了。”
　　“哎！你怎么一下子多了呢，别动，让我好好数数。”
　　南宫雨痴痴的笑着，醉眼迷离，摇摇晃晃地走向意琦行，东倒西歪间脚底未稳，斜斜向船边倒去，眼见身体落进水中，忽见白影闪过，长袖洒脱拂去，一双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将人稳稳托住，揽入怀中。意琦行鬓如流云的银发丝丝划过脸颊落在南宫雨的衣襟上，怀中人茫然的看了看意琦行，扫见一抹丝绢从自己身上掉出，随风飘向若水中，想要去捞，手中却空空如也，喃喃道：“房卒。”便双目闭上沉沉睡去。
　　南宫雨一身烂醉，颠颠倒倒，意琦行长叹一声，脚尖轻点，连人带走。
　　这一夜，南宫雨做了一个梦，令人难忘的噩梦。
　　春暖花开，椒书山房的牡丹花园一夕间，竟变成了歪瓜劣枣，粗枝糙叶，好不狼藉，南宫雨愁苦的盯着中间那颗歪脖子树，长吁短叹自己心血全毁。
　　咔嚓一声，一双青葱玉指折断了残次花枝，南宫雨回头去看，当场震惊，无数日夜魂牵梦绕的女神，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姗姗走来。南宫雨看得两眼发直，整个魂都要飞走了。
　　任他阅遍美赋雅诗，舌灿如花，此刻也只呆然的憋出一句： “真的是在做梦啊。”
　　女子勾起南宫雨的鬓发，轻柔把玩，忽而左手抬起他的下巴缓缓靠近。南宫雨见状，欢喜地嘟起嘴来向前倾。就在此时，越来越近的容颜起了变化，冷目修眉，神采英拔，这……分明就是意琦行的容颜啊，那两眼的凛凛杀意像刀子般射向南宫雨。
　　“啊——”
　　一声惨叫，南宫雨一把推开被子，惊坐而起，一身冷汗连连。
　　稍息片刻，渐渐缓过神来，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客房，摆设简单但一应俱全。
　　忆起昨夜心情欠佳和意琦行醉饮，应该是他把我送到了客栈，然后自己离开了吧。
　　想想刚才，轻抚心口，“幸哉，幸哉，只是梦一场。”

　　南宫雨是住在二楼，从这间客栈一路走下来，从头到尾紧锁眉头，惨然不乐，似是受了莫大苦难一般。
　　“床单被褥的花纹不是我喜爱的富贵牡丹，连床木材质也只是路边一抓一大把的普通货，哎，房间整体格调更是惨不忍睹得让我记忆犹新。”
　　“像我等如斯风流蕴藉，品味高端的人，住在这里，太委屈了，太委屈了。”
　　语毕，不忘拔出腰间折扇，用力的扇了扇，连连叹气。
　　“哟，客观您好，真是抱歉，小店真是招待不周。”
　　短衣打扮的小二笑脸相迎，刚刚南宫雨的话，显然已全数听尽，笑嘻嘻道：“客官如斯风流才俊，能住在本店，乃是我们之幸啊，您有所不知，自打您住进本店，门口的张婆子的腿突然好了，隔壁的三姑娘找到如意郎中了，隔隔壁卖花的今天生意兴隆，隔隔隔壁的……”
　　“停！”南宫雨捏着扇子轻点。
　　虽然这个小二确实说得自己心花怒放，不过这样九曲十八弯的拐来拐去，真是没完没了了，“直言吧。”
　　“请结账！”小二依旧笑得春光灿烂。

　　幽深若水漫漫涌流，水声潺潺，从天际上遥遥传来，声声入耳。
　　永世暗夜的酆都，薄雾笼罩，带着几许寒意。
　　荒芜之地，杂草重生。一团火焰熊熊而烧，火星四溅，迸出的花火绚丽多彩，稍纵即逝。照得冷冷的夜，冷冷的人，冷冷的前方，更显苍白。
　　意琦行手执细枝，漫无目的挑动火堆，他沉思不语。冷焰火光映衬在意琦行眼中，泛出淡淡的蓝光，又长又密的睫毛，使眼睛围着云雾一般，朦朦胧胧的，显得深不可测。忽然，他抬起头来。
　　空中气流浮现一丝异动，狂风骤起，吹乱了火焰，一阵缓慢的步伐和拄杖敲击在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哒-哒-”声响，由远及近，向他靠近。
　　来者看起来年过花甲，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两只深陷的眼，深邃明亮，精神抖擞，他一身玄衣服，伛偻的背，颤颤巍巍的拄着拐杖走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
　　“幽兮冥兮无命兮，酆都死地不归路。”
　　意琦行依旧纹丝不动，淡漠开口，“先生即说，酆都死地不归路，为何还要独行郊野。”
　　“呵呵。”老人缓缓笑起，站在原地不动地注视意琦行说道：“老朽荒无言，早已身埋黄沙，孤魂野鬼，但观你三魂三火未散，却用黄泉断魂引路至此，不怕七日之后魂飞魄散吗？”
　　“黄泉断魂？”意琦行疑惑顿起。
　　“ 哦。”老者似乎明白什么，唇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错开话题，“年轻人你来这里所谓何事？”
　　“带我兄弟走。”意琦行道
　　“怕是带不走了。”
　　“为何”
　　“我说过，幽兮冥兮无命兮，酆都死地不归路。”
　　“有命也好无命也罢，他不属于这里，人我必须带走。”
　　“别忘了，你身中黄泉断魂，都自顾不暇了。”
　　“呵呵，没有兄弟的江湖，我一人独行还有何意义？”
　　“哎，手足情深，老夫深为钦佩，但是酆都律法森严，这里不是外人随意逗留之地，还请即刻离去，也许自己还有一丝生机。”
　　“意琦行带不回兄弟，何以兄长自居，我，势在必行，无人能挡。”
　　意琦行坚定不移，眼中淡然，不为所动。
　　老者一声怒喝，脸色阴沉：“意琦行，老夫欣赏你的人格，好言相劝，但你执意与我过意不去，就别怪我手不留情。”
　　一言不合，二人冷目相对。
　　“来人，将人擒下。”
　　一声令下，空寂荒原气氛急转直下，虚无空中忽现鬼影重重，个个凶神恶煞，手持兵器，刀锋相向，登时剑拔弩张。
　　“吾本意救人，不愿沾染干戈，奈何啊！”
　　语毕，甩掉手中树枝，傲然而起，冷然拂袖背于身后，不怒自威。
　　急急急，荒原之上战事骤起，杀声连天，群魔乱舞，荒原震荡，天地为之变色。
　　意琦行持剑对杀，疾光掠影，身快，剑快，意更快。纵使千军万马也不容小觑，双方缠斗久战不下，鬼军丝毫未得的便宜，远方驻足观战的老人神色一冷，手掌用力一握，龙仗铿锵有力的插进地面，掌心置于胸前，隔空相对，口中咒语低吟不绝，一阵金色光华凝聚掌心，外围一道从所未见的红色死亡文字环环而绕，刹时华光大现，天地黯然。
　　老者双臂一振，红光掌气旋转，极速飞向战场，所到之处一片狼藉，掠过鬼军直击挥剑飞舞的意琦行。
　　意琦行剑气凌人震散黑影，扭腰错步，倏然抬掌去抗，哪知两股力量刚对，只觉全身一震，一股钻心刺痛忽从身体奇经八脉，十二正经流窜，涌遍全身，其痛异常，此刻功体受抑，面对雄浑杀招，避无可避，雄浑穿身而过。
　　“啊——”
　　一声惨叫，外力激荡，口吐鲜血，全身剧痛，发冠瞬间震碎，白色长发四散开来，风中凌乱。
　　“意琦行，老夫说过不会手下留情，你身中黄昏断魂已是脚踩鬼门关，我这招阎王判生死，再祝你一臂之力。”
　　不远处的老者，冷然道来。
　　眼见形势不对，生死关头，意琦行强忍全身剧痛，竭尽全力运功，挥剑扫向荒无言，极劲而过，飞沙走石，迷乱双目。老人闪身避开，冷冷剑意擦身扫向远处虚空。
　　回望战局，已无人影。
　　“追——”
　　数道鬼魅应声而散。
　　春风十里桃花坞,纸醉金迷销金窟。琼楼玉宇神仙舞,十方阎罗计无数。用来形容酆都鬼市之中最繁华的五云阁最为合适。
　　金碧辉煌的阁楼矗立于街市中心，明亮的红灯纱帐高挂，空中摇曳，画栋飞云，碧瓦朱檐，阁楼内珠帘如瀑，炉香渺渺，犹如仙境不似半点鬼气。浓郁酒香肆鼻，醉人律调悠扬而出，余音袅袅，流连不已。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一道水蓝身影，带着一身逍遥不羁，手中折扇摇得不疾不徐，缓缓踏步而来。
　　“哟，这不是南风公子吗，去留无意醉逍遥的大人物终于来了。”一身红衫的老鸨自打见到来人进来后，笑得眼睛都快找不见了，烈焰般的红唇一刻未停：“翠儿，快去准备天香雅间，把洗澡水也备好了，派人伺候着。”
　　“是。”
　　南风雨是个讲究风雅的人，酆都之中只来五云阁品酒，因为这里格调雅致，酒也更香更醇。
　　而他品酒前有个习惯，一定要沐浴，涤去一身风尘，方能心情舒畅，一醉方休。
　　天香雅间之中，花香四溢，空气湿润，热气氤氲，几滴水珠从南宫雨光洁的额上沁出，顺势而下。他舒适地展开四肢，慵懒地靠在水池边上，他眼中水波盈盈，望着水雾迷眼的天花板，不由长叹：“若问人间逍遥处，千金换酒五云阁，宜人啊，哈哈哈哈。”
　　清朗笑声未落，忽然有一袭白色身影破窗而入，一路跌跌撞撞，不辨方向。扑通一声，掉进了水池之中，水花四溅，惊扰了意境之中的南宫雨。
　　“哎，天上掉下了个林妹妹。”
　　南宫雨犹自抚额，暗暗低叹：没办法，名声在外，遐迩闻名，难免有人慕名，无妨。想到如此，南宫雨斜眉轻挑，笑得风流倜傥，“姑娘，莫怕，在下南宫雨，见姑娘仓促，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说罢缓缓在水中游走靠近。
　　只见那人背对着南宫雨一丈远，衣衫未解，白发如瀑，垂丝散披，飘浮水上，丝丝缕缕，别有一番风味。
　　俗话说，发如美人长及腰。根据南宫雨的经验，有此倩影必定倾国倾城。
　　他的脑海里已闪过无数画面了。
　　但见那美人不言不语，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南宫雨眼神一闪，一个健步如飞，长臂一扬，已轻轻将人拦腰扶住。
　　“姑娘没事吧。”
　　好结实的腰肢，这是南宫雨第一个念头。说明这名姑娘身体健康注重锻炼。
　　再低头去凝视美人时，当场笑容僵住。
　　有时经验也告诉他，留长发的，不一定是女人。
　　怀中之人斜依者他的宽阔的肩膀，唇角一缕鲜红未拭，明显刚刚负伤，刚毅的侧脸倾斜，脸色苍白，气息不稳，摇摇欲坠。长长睫毛如蝶羽般微微颤动，星目抬起，如海水般湛蓝，淡淡撇了一眼，“南宫雨，你在做什么。”
　　好半天，风流公子才挤出一丝哭笑不得的笑容。
　　“嗨，意琦行，你也来沐浴了，哈哈哈哈！”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不管春夏秋冬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