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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断剑 ...

  •   对于女人,那一天应该很重要。娘经常在佛堂里对我说起当年嫁入秦家的风光。
      她的声音绽在冷清的佛堂里,像是念珠散落,一颗颗地敲击在我心中,激起一阵又一阵短促的回音。而现在,则彻夜回荡在我耳际,仿佛从四面八方压挤过来,更像号角从心底横空出世,“飞絮,你要记住,那是作为女人一生的转折,是好,是坏,都是命里注定的了。”
      女人的命运真的是由所嫁的男人决定吗?
      我还没有机会问娘这个问题,就已经来到了这里。浮生若梦,庄周梦里化蝶,而我混混沌沌地醒来,居然与一个陌生的小丫头端着一盆水,恭敬地叫我“少奶奶”。
      我肯定我的意识已经恢复,但拼命地回忆,所有能记起的只是一片红。红得刺骨,红得芬芳,红得凄绝,一天一地,没有旁的色彩,连那个牵着红绸另一端的人也是红色的。不,在那间烛影摇红的房间里,他拉下我头巾的一瞬,我能发现,他的脸铁青中带着不容拒绝的惨白。虽然他的眼睛里有个红色的影子。
      朱红,赭红,明红,水红……-红色是代表吉利的色彩。记得教我画画的老师最爱用红色,他说红色最适用于女人。可是我的心底压抑着惶恐,一个不知名的声音不断在提示我——如果单凭一种颜色就能决定一个女人的一生,那娘为什么一辈子都只能躲在神佛的阴影下面,终其一生埋葬在木鱼的单调和檀香的氤氲?
      那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甚至于在我看清他的样貌前就落荒而逃。我只知道他是金陵城有名的才子崔鸿渐。那是媒人来提亲时,我躲在屏风后面听见的。媒人说话像是擦了油,一气呵成。关于他家和他的事都像大年夜的饭菜一样被摆上了桌,荤是荤,素是素,一点也不马虎。她的话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我像是看到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让我情不自禁地往里走,也顾不上却分辨有没有潜藏的危险。可能爹和娘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他们没有多想,沉吟了片刻就点头同意了这门亲事。那一刻,我在想自己的命运是不是如娘所言,被那个叫崔鸿渐的人掌握了?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接绮窗,阿阁三重阶。”在那个叫茗烟的小丫头的指引下,我在后堂见到了婆婆,一个很威严的妇人,眉目间有不可抗拒的魄力。看到她的一刹那,我的心没来由地急跳。她的发髻上斜插着一只泛着流光的金钗,在她说话的时候,金钗就不疾不徐地颤着,我看见她的嘴在动,却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只有最末一句,她陡然提高了音量,把我吓了一跳,当下字字入耳,“鸿渐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你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想必不用我多说了。”
      当时我确实也记在了心上,心下颇忐忑。我明白她的意思。爹的脾气就不怎么好,我经常看见他对几个姨娘都是呼来喝去,打骂下人更是常有的事。不过对于娘和四萼姨娘是个例外。因为他极少去佛堂,而娘也极少迈出佛堂。他们偶尔见面,说话就相当客气,我常常感觉他们不象是夫妻,倒像是初见面的陌生人。而四萼姨娘为爹生了一个儿子,所以他们娘俩都是爹最宠爱的人。
      我会是何种命运呢?我一直对自己说要往好的方面想。
      初听“崔鸿渐”这个名字,我的头脑中顷刻出现戏文《白蛇传》中许仙的样子。我想我和他会像戏文里白娘子和许仙一样朝夕相对,携手百年。可是崔鸿渐不是许仙,我也不是白娘子,今生今世我只能是秦飞絮。
      崔家的院落虽大,但不久除了公公婆婆的居所,我走遍了每一个角落。无论走到何处,头顶上也永远是四角的天空,和素日在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从一个小圈子跳进另一个小圈子。
      还是需要吃饭、喝水,只是名义上,我有一个形同隐身的丈夫。
      茗烟渐渐和我有了感情。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或是坐在花园的长廊里发呆。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每天除了固定地向长辈请安,和他们共进午膳,其余时间茗烟都形影不离地跟着我。我的思绪漫无目的,头脑中一片空白。日子像计时的漏斗一样一滴一滴地打发。每当这时候,茗烟就仿佛做错事似的,眼光闪烁不定。我几次问她,她都说我这个样子如果让老夫人知道会责怪她,没伺候好少奶奶。而我只是笑笑,“傻丫头!”
      公公和婆婆说是崔鸿渐的伯父要他上京住一阵子,准备迎考,叫我不必挂念。我口里答应着,心下难免有些疑惑——名义上我是他的妻子,但实际上同弃妇有什么区别?在下人们躲闪和怜悯的眼光中,在他们的窃窃私语中,我感觉自己的尊严像身上穿的衣服一样在光天化日下被一件件地剥离。我需要他亲自给我一个解释。但那夜的铁青,惨白和朱红,像张牙舞爪的面具,诡异中带着痛楚,我不敢再去面对。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在秦家度过的年月仿佛越来越清晰,如果说在崔家的日夜像在喝一碗苦涩的中药,那以前的日子就像通体晶莹的冰糖,不仅甘甜,还带着□□的幻想。我越来越想回家。可是没有娘家来接,我又怎能私自回去?如果被视为“休弃”,那可是一个女人一生最大的耻辱,连带着家人也会因此抬不起头来。我有自绝的勇气,却连回家的要求也不敢提出来。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像成亲那夜的红烛,流尽最后一滴眼泪之后才能有真正的解脱。
      十五那天,崔家突然来了一个自称“舅老爷”的人。当茗烟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时,我以为是弟弟来接我回家,欣喜的眼泪夺眶而出。当即奔向前堂,可是出现我眼帘的是一个身高八尺,满脸胡渣的大汉。他穿着粗布衣服,腰上还围着一张虎皮裙,稳稳地坐在客座上喝茶。最引人注意的是他腰上插着一把古旧,锈迹斑斑的断剑,剑的前半截似乎是被利器削去,切口相当整齐。我诧异地望着他,“你是谁?”
      公公和婆婆大怒,叫把这骗子乱棒逐出。可是几个家丁扑上去,须臾之间,他还是坐在原地纹丝不动,还没看见他出手,家丁都倒下了,一个个叫苦连天。他的声音洪亮,像寺庙里的大钟。话音未落,房子的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声音,好像有无数个他再说:“把我妹妹叫出来!”他说他的妹妹是崔鸿渐的妻子,他特地赶来和她团聚。他的声音很大,但那句话带给我的震撼却远比他的声音所带来的震惊大得多。
      “你妹妹是谁?”我能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是崔鸿渐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崔家上下公认的媳妇,是全城老幼有目共睹的事实,但眼前这个男人我从来未见。他却告诉我说他的妹妹是崔鸿渐的妻子。就算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但我居然毫不知情。
      “冬锦。”他吐字很清晰,也很有力度。但我直觉陌生。我无意识地重复了好几遍,肯定在记忆里没有见过或听过这个人,而崔家上下也没有这样一个丫头。当我偏头去看公公婆婆却看见他们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婆婆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过,但她头上的金钗流苏却不合时宜地摇曳。婆婆叫茗烟带我回房,恍忽间,我眼前的人影渐渐都模糊了,所有的一切渐渐融合,成了眩目的纯红色,而这些红色又仿佛流动,整个天地便被它所淹没,而我也渐渐不能呼吸。
      听说那个大汉每天都来,但公公吩咐紧闭大门,他便不停地敲门,声音很大。咚咚咚的声音敲在门上,仿佛也敲在我心头,吵得我整夜整夜不能入睡。但没几天,茗烟说老爷报官把他抓去坐牢了,敲门声才停止。
      起初对于崔鸿渐的事我并没有太多兴趣,但现在我会想知道关于他的点滴。茗烟把我领去了他的书房。我曾从门口走过,但当初没有进去的欲望。
      “少爷很有文采,他人很好,正直,诚实,有时候……甚至……有点傻气。”茗烟笑得很温柔。
      “他不是脾气不好吗?”我顺口说出。
      “少奶奶,你听谁说的?”她突然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神情紧张起来。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在走进的一瞬,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崔鸿渐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还残存着他的气息。房间的布局简洁,清雅。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和书法,书桌上还有一张没有写完的字。我顿时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那种奇怪的感觉了——那种随意的摆设,分明是他正在写字时因故离开,准备之后继续写。他的字俊逸,挺拔,很有风骨。写得是《苏子卿诗》中的一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诗到此就结束了。我隐约记得下面还有两句,应该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想象中能写出这样文字的人当重感情,懂感情,但从婆婆的话里,我感觉到的只有困惑。他又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首诗呢?诗里的凄绝、悲情和缠绵分明写夫妻之间的分离,我自知绝对不会是写给我的。难道在我之前,他真的有一个妻子?真的就是“冬锦”?那个大汉的妹妹?可是大家都似乎对此讳忌着什么,究竟崔家还掩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为什么崔鸿渐一去半年,公公和婆婆居然一点也未提起,而他也一封书信也不见捎回?
      崔家依旧兴盛,依旧热闹,依旧风光,但我只感到无尽的沉闷与压抑。似乎每一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看着每一个人都不自觉地挂着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无数个谜团环绕在我心间,我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而茗烟,也有不欲让我知道的事。当我趁她忙碌时不经意地问她,“冬锦很漂亮吧?”她吓得扔掉了手中正在擦拭的花瓶。我继续追问时,她立刻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要再问。说她不认识,也没听过什么冬锦。如果我硬要逼问,她唯有一死。那一刻,我几乎可以肯定,崔家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女人,而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有些事情也许不知情必知情要好。当我对一切一无所知的时候,至少活得平静、坦然。但好奇像个不肯停止的魔鬼,吞噬着我的心。我很想知道崔鸿渐为什么有了冬锦之后还要娶我?我很想知道冬锦是个怎样的女人,可以让他写下那样的诗行?我更想知道有关他们的一切。
      但没有人告诉我。每天,我都发疯一样在院子里乱窜,觉得似乎每一个角落,每一处景致都有崔鸿渐和冬锦的气息,甚至于可以听到他们嬉戏的声音,他们说话的声音。而我就像一个无知的闯入者,踏进了原本就不属于我的地方,旁观着这一切,而这些让我痛苦,让我迷惑,让我如坐针毡。婆婆打发丫环来告诉我说老爷病了,叫我不必同他们共进午膳。我想去探视,但丫环拦住了我,“少奶奶,夫人说你不必过去了,自己休息。”
      她出去的时候,掀开了门上的竹帘。竹帘上有一双宝蓝的鸳鸯。她这一掀,一只前,一只后,好像生生被拆散了一样,动荡不定。我木然地看着帘子,心下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扑上去让帘子稳定下来。摇曳片刻,鸳鸯又复合了。每天,进进出出,它们被拆散了一次又一次,但只要帘子复归,它们又会在一起。是不是崔鸿渐和冬锦的命运也像这鸳鸯,最终是会重聚?可是我,我又算什么?
      我想起了娘。她是爹的妻子,但她却孤独地在佛堂里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虔诚地拨弄着念珠。我不懂她为什么要选择那样的生活,可是她分明很满足。他最常喃喃自语地说:“照见五晕皆空,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受想行识……能除一切苦厄……”我刷地站起身来向外走。茗烟吓了一跳,“少奶奶,你去哪儿?”
      我匆匆地穿过回廊,穿过花园,穿过后殿,我记得在一大片观音竹的后面有一个佛堂。宁静,肃杀,烟雾缭绕。阴暗的房内燃放这两只手臂大小的红烛。我不假思索地跪在佛像前,菩萨慈眉善目,眼似闭未闭,口似张未张,佛堂内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茗烟气喘的声音。
      感觉很熟悉,仿佛回到家的时候。娘穿着素净的布衣,吃斋念佛是她生命的全部。她似乎对所有的事都波澜不惊,也不闻不问。除了我,她再没有可以牵挂的东西。然而,就在佛堂内,她最快乐的事却是讲述当年嫁入秦家的风光。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才看到活气,从心底透露出幸福。我仿佛看到大红花轿,看到了吹喇叭的鼓手,看到头蒙红巾的年轻姑娘,还有那个让娘爱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的人。而我总不合时宜地问:“娘,为什么你要待在佛堂?既然是爹的妻子,就要和爹住在一起才对。”娘总是苦笑着,“这就是命,也是娘唯一的尊严。”顿了顿,她又说:“飞絮,你要记住,那是作为女人一生的转折,是好,是坏,都是命里注定的了。”
      女人的命运,女人的尊严。
      原以为一个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可是自己像一只风筝,风筝的引线拉在了叫“丈夫”的手中,无论飞得再高,飞得再远,永远也只能像鸟一样借居在他那棵大树上。如果他喜欢的是别的风筝,那任凭风吹雨打,他也不会在意自己的死活。娘选择了退让,她要固守自己仅存的一点尊严和唯一与爹的一点联系。他把堆叠的爱和恨都转移在了佛堂,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什么都不要了,苦厄也随之解脱。可是如果真的能一切都放下,娘就不会再痛苦中挣扎一生一世了。
      幸福,对一个女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想得越多,思绪越乱。对于崔鸿渐,我究竟算是什么?既然他已经有了冬锦,为什么还要娶我?是把我当作一个幌子,还是替身?不,我连替身也谈不上。否则他就不会再成亲当夜,拉下盖头就一去不复返。如果说娘是一个悲剧,那我就是一个惨剧。
      “娘,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声音协和着外面风扫竹林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不见,而茗烟颤抖的声音却响彻在我耳际,“少奶奶!”
      婆婆叫来医生说给我看病。在她严厉的目光下,我乖乖地伸出了手。那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看上去已经迟暮,神志不清。居然说我是:“肝气郁结,妄想之症。”我很清楚自己没有病,只是需要别人解开我心头的疑团。婆婆像一个威严的天神,似乎在每一个角落注视我的举动。我喝着棕黄带黑的药,居然看见碗里有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她的头花红得有些凌乱,甚至于有些暗黑。
      从小,我就告诉自己,我要为娘争气。不知精于女红,连四书五经,秦棋书画也决不逊色于弟弟。为了应付爹的检查,他经常恳求我帮他写诗作画。而我所写的,所画的,必会博得爹的赞赏。有一次穿帮之后,爹大发雷霆,不禁打了弟弟也狠狠地骂了我。说女人应该做女人的事。但事后,他却长叹一声,“如果你是儿子,秦家就有望了。”这句话,是我毕生的安慰。可是,我终究只是一个女人,所以我还是要出嫁,还是要依附丈夫过一辈子。前生的转世,今世的轮回,只能怨我投错了胎,做错了人。
      婆婆吩咐茗烟看着我,不许再到佛堂去。她的确很尽责,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给我讲她家乡的事,她小时候的趣事,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从前,现在,所有的事都像缠在一起的绣花线,找不到各自的线头。如果可以忘记过去,是不是一切都会好起来?“茗烟,有没有一种药,可以忘记一切?”我若有所思地问。“小时候听姥姥讲,好像有一种叫孟婆汤的东西,可以把前生的事都忘记,再投胎做人。”
      “孟婆汤?”我下意识地重复。
      “少奶奶,如果你觉得无聊,我可以陪你下棋,你可以弹琴,可以写诗,也可以画画。对了,我听说少奶奶你的画画得很好,你画一幅好不好?”茗烟说,“少奶奶,你不要整天闷在屋里,要不,我陪你到花园散步?”
      对于一切,我都没有兴趣。我能感觉自己像一口枯井,了无生趣。我终于明白娘为什么十几年来对外界的一切都漠然以视,寄情于佛了。
      在屋子里待了月余,我第一次走出了房门向婆婆请安。整个大院仿佛一下子忙碌了起来。家丁和丫鬟们来来往往,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慌的神色。婆婆说知府老爷派人传话,那个大汉越狱逃走了,可能会对崔家展开报复。她叫我凡事小心,没事就呆在屋里。听完她的话,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一度忘记的那个大汉的样子又渐渐在头脑中清晰。倒是茗烟似乎很紧张,回房的时候,她一直心神不宁,左顾右盼,好像那大汉随时会出现在她身后。
      事情好像并没有婆婆想象中的严重,至少当时我是这样认为。如果不是半年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大家似乎已经忘记有那样一个人的存在了。
      火势很大,木头噼噼啪啪的燃烧声让我想起了成亲当天燃放的鞭炮,也是这样回响在我耳际。扑面而来的一股巨大的热浪和呛人的烟熏让我几乎透不过起来。在漆黑的夜色中,火像一块跳跃的红布,闪烁在崔家院落。而那个大汉,分明是一个索命的阴差,他的狂笑声刺耳,带着复仇的快感和落寞的豪迈。茗烟拉着我往外跑,“少奶奶,快!快!”家丁们忙着救火,丫鬟们则忙着从火中抢救财物,嚣乱中我们慌不择路。当一个人突然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出现在我眼前时,我顿时浑身失去了知觉。是的,梦幻地消失,又奇迹的出现,消失在一片红色当中,又出现在一片大火当中——我的丈夫崔鸿渐。这一次,我终于能看清他。火光下,他惨白的脸上显现着肺痨样的红润。剑眉入鬓,眼睛混浊。可是分明透露着不屈与坚毅。他同我想象的一样,都有着儒雅的书生气。只是比起许仙,他更多了一重男儿气概。火光跳动,他脸上的红光与阴影也离奇的转变。茗烟惊喜地大叫:“少爷,少爷回来了!”而我,不自觉地吐出两句,“生当复来回,死当常相思”,眼前的一切便在一团黑雾的突袭下迷糊了。
      我清醒了,可是往日大方瑰丽的崔家院落已经不复存在。只有几处还未燃尽的房橼冒着黑烟,一片狼藉的现场让我无法相信几个时辰前这里还是金陵城鼎鼎有名的建筑,鼎鼎有名的崔家。而我的眼前,是茗烟和那个大汉,还有在火光中重逢的丈夫。“公公婆婆呢?”我拉着茗烟,嘶压着嗓子大声疾呼。茗烟眼中含着泪,一言不发。崔鸿渐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他们都……死了。”“那家丁呢?丫鬟呢?”我的声音在颤抖,如同疾风中的落叶,簌簌地发抖。“都走光了。”茗烟哽咽着。我能看到茗烟的痛惜与伤心,而崔鸿渐的脸上竟似有着解脱的快慰。我的心像被利刃狠狠地刺下,甚至能听见伤口正汩汩地冒着血。
      “那冬锦呢?”我的话像撕裂了一幅蜀锦。茗烟和崔鸿渐都被这撕裂的声音震得愣住了。那个大汉却急着重复了一遍,“冬锦呢?”我清楚地看见他的脸上有露出了那夜的铁青和惨白。痛彻心扉的神情让我的心甚是苦涩。他说他和冬锦相爱已经年余,但公公婆婆嫌她只是一个丫鬟,便比作主张替他张罗了一门亲事。他极力反对也无济于事。最终决定和冬锦私奔。但在当夜,冬锦失踪了。婆婆说如果他答应娶秦家小姐,冬锦不但没事,还能给他做妾。无奈之下,他终于点头应允。“结下盖头之后,我多么希望坐在床头的人是冬锦,我无法相信我娶的是另外一个女人。我跑出去要母亲把冬锦还给我!”崔鸿渐的脸上露出了刻骨铭心的痛楚和绝望。这一刻我完全了解冬锦在他心中的分量了,那种位置不会因对方的地位和身份而转移。“如果我是冬锦,死而无怨。”我在心里悄悄地说。
      他说婆婆告诉他冬锦已经死了,是用一把断剑自尽的。他从怀里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剑。这把剑同大汉手中的剑如出一辙。大汉一把抢过来,切口吻合,果然原是一把。他说他本想追随冬锦而去,但公公婆婆怕他寻短见,将他囚禁在他们的居所,劝他回心转意。直到家遭大火,才赶去放了他。在解绳索的时候,一根燃烧的木橼落下,打在了他们身上。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他的话却像一枝笔,在我的脑中勾划渲染,冬锦和他就是画布上唯一的亮色,我想我应该明白了,白娘子是冬锦,许仙是他,我至多是坐在台下看戏的人,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少奶奶,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的,可是老爷和夫人有命,不许在府里提起冬锦的名字和冬锦的事,尤其是在您的面前。老爷和夫人对我有恩,我实在是……”茗烟泣不成声。
      “你走吧。”他是他最后对我说的话。与怀念冬锦的深情哀凄相较,是冷若冰霜的坚决,还带着憎恶与厌烦。我顿时不止听见风之声,雨之声,更有着心碎的声音。我想问他,我要往何方?叫我走是意味着休了我吗?他是男人,他不懂“休”对女人意味着什么。崔家毁了,但他——我的丈夫还活着!他叫我有什么脸面回秦家?叫我在剩下的日子背负着怎样的心态过活?让秦家也因为我抬不起头?我了解他失去冬锦的痛苦,可是他又了解我失去丈夫的痛苦吗?同样是他生命中的女人,他为什么就不能像关心冬锦一样设身处地为我考虑?
      这一场火把他从情和孝的两难中解脱了出来,也烧尽了我的最后一点希望。
      看着眼前的崔鸿渐,离我如此之近,却又相隔如此之远。我的喉咙里卡着许多话,可是此时我居然连吐一个字的力气也没有。娘所说的“尊严”这时候却越来越清晰地浮现。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
      在我把冬锦自尽的断剑抹在脖子上的时候,我只感觉一片冰凉从颈部漫延到全身。我在世上最后看见的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天空,而最后听见的是茗烟因为过分吃惊而变得异样的声音,“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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