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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问谁留楚佩 夜暗香盈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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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好大一座帅府静得凡鸦雀蝉蜢都不闻啼声。黄黄儿一轮明月映得半格子碧纱窗一片悠逸之态。小蝉呆呆地望着那团灵气四溢的月光,听到楼下的座钟闷闷地敲出了不多不少十二下震响,恍惚中又渡过了生命中难挨的一天。
玉坠儿睡在身边,呼吸声踏实而绵密,透着一股子心无城府。小蝉好生羡慕,不觉心中有丝怅然,思想着自己何苦为难自己又伤害别人的人生。想那孔七小姐与这玉坠儿本是一个心儿的,纵有着小心性有情怀,那又是多么清澈爽朗的心性与情怀,这样看来,自己的境遇尤是可悲。她翻来覆去地总是睡不着,便轻轻地坐起身子,披了碎白玉兰花的棉质睡袍下得床来,趿着软绸底的棉拖,随手绾了绾的青丝,任万丈烦恼丝披了满肩,一路悄无声息行到纱窗边。
她盯着那纱影中的月儿好一会儿,凄凄地想着何故这月儿竟这样圆?莫非这世间的人在这一日都是团圆的,唯有她这蛮横无赖的闯入者才要经历那孤独冷遇,如破开水镜,一分分地看清往事,也一分分地陷入无情的冰冷之中。忽想起这一天原是十五,于是推开窗子,陷在如洗的月光中,看那冰魄般的月轮是怎生地普照这一世寂静的团圆夜。月光总无声,纵几缕泄在她身上,也如流水,最是无情,一任流去。
从楼上看下去,那园子一片苍白之色,静得紧。草径在半明半昧中如九曲幽肠,不远处那片湖微透些许白雾,映得那湖心居仿佛仙境般。那里,想是无人居住了吧。过往中的那些故事,都随着人物的离散而淡去,不知余先生现在哪方,生活得怎样,而那叱咤风云的豪侠夫妻于一人永隔的境地下,又怎生面对霜冷长街的夜晚,人去楼空的艰辛。她这样想着,便出了房间,一路走下楼来。厅中一人多高的座钟漠然滴哒鸣响。时间,是她最强大的敌人。相望彼此,应都觉得厌气而无奈。
她走出正房,觉得寒意浸身,忙把睡袍裹紧,缩着肩儿,有些茫然地走下去。前路幽草闲花侧立,月华婉转,若有仙子偷洒泪,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湿意。不多时前方又见开朗,一门于月影中俨然,竟又走到了西厢的花厅来。她哑然而笑,心道旧时学心理学,教授讲到潜意识,她总是不明亦不信,原是自己愚笨无知,或者,当时亦未有如此刻骨铭心的经历。于是走上阶去,软拖已湿透了她已不觉,攀着窗棂向里张望,只见那琴安然置于龛位,被一线偷溜进去的月光照见,幽幽的如少女般半掩着花容。她浅浅一笑,推门便走了进去。
进得房间,一股淡淡的酒香便钻入了她的鼻翼,暗暗的似有苹果香流溢着。她便是一呆,人仿佛被钉在了地上,隐隐地感到有事发生着,心儿一下强似一下地重重撞击着胸膛。如此味道,暗夜中不是不曾闻过。那一夜,他也是这样挟一身酒气,抱那琴来。
她心中打着鼓,抬脚向前探,眼睛刚刚有些适应那黑暗,脚下却被一个物件绊了一下,显显儿摔倒,而脚下亦是发出“叮”的一声响,她本就紧张,便被自己骇了一跳。缓缓地蹲下身子,伸手摸去,竟是一只洋酒瓶子,细颈圆肚地横卧着,她胡乱地拾起,摇了摇,内中已寸滴不剩。她便是忐忑着,绕向里间去。
月光参差地从一侧的窗中射进来。她便看到了他,不知喝了多少酒,已醉倒在了里间的沙发上,不复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样子,颓废不矣,仿佛受了月光刻下的伤。
她先是一呆,随即踉跄地退出来,靠在门楣上,手指紧紧地抠着原木的门框,一种难言的感情排江倒海般地直冲心底,是惊,是喜,亦是哀,是惧……,她再也站不稳,扶着门儿深深呼吸,竟不感相信如此无人的长夜,自己竟能与他相遇,再没有俗世中的羁绊和那些围绕在他们身边的眼神,只是她和他,而他竟是醉倒的,如此的不设防,使她不必再看他凌利的目光。
她平复了心中波涛汹涌的情绪,探头看他,见他卧在沙发上,醉得不醒人世,于那月光中,黝黑的头发凌乱,脸上被隔出深深的阴影,白得似玉,黑得如雾。这样看着看着,便落下泪来。于是返身取了那琴,尤是双臂抱于怀中,径向他走去。
他睡得极沉,走得近了方看到眉中深刻的纹。她心中盈满了酸酸涩涩的感动,深谢如此月圆之夜,老天终于送她一个梦中的团圆,饶是这团圆是如此的虚幻,她心也足了。于是再不顾地上冷硬寒冷,只席地坐在他身旁去。
她歪着头儿看了他一会儿,袖手在睡袍里,虽知痴傻,却依然想那时间就此停下,一任她傻傻地看着他。自重来这乱世,她只是想再看一看他,却总是不得。纵来到他身边,却也仿佛隔着几重山般。他的面容早已刻在她心想,可是唯看在眼中,才见得真实。他那悬崖般的眉目,那道细细的眼角的疤,薄薄的唇,仿佛又带她回到是初见时那个上海滩清凉如水的夜晚,他与她擦肩,她无端地被他生生地魅惑了去。此后纵为他生,为他死,离乱了一个时代,卷扰了那一段历史也心甘情愿。
于一片凄迷的繁华中,把自己的身与心,毫无保留地交于了他。
她想着想着,便轻轻地笑了起来,伸出雪玉般的手儿,抚上了他的脸颊,他下颌有着未清理的胡碴,硬硬地扎着她的手,她仗夜半无语,人儿深醉,欺身亲吻下去。多少往事一股脑地在她亲近他的时候清灵灵地飞降。那醉着的人儿,你可知为了你给她的一段韵事,她又离魂至此,生生地受着炼狱之火。
她探了手,携了他的手,低语:“你喜欢听我唱歌了,我现在唱好不好?”
他又如何能回答。
她深望着他的低垂的眼目,满眼再也不需隐藏的痴情。轻抚琴弦,她低低地唱起:
“不知道为了什么,一种不克制的诱惑,是颜色是烟火,对你还恋恋不舍,时间也不能淹没。
不知道为了什么,你总比沙漠更沉默,夜漫长梦太多,床前明月也寂寞,等一场花开花落。
朝思暮想想你的容颜,红尘里是如此难忘,缘分只是过眼云烟,想念是美丽的哀伤。
朝思暮想想你的双眼,一瞬间比天涯还远,你的爱是流水已轻狂,却不懂落花多惆怅。”(张靓影《朝思暮想》)
一曲唱罢,她抱了琴歪头看他,发了会呆,觉得自己竟象个疯颠人。时间无时不在流走,他亦终会醒来,自己还是不要再自欺欺人才好。于是依恋地轻轻握了他的手,喃喃地说:“我走了。你啊,别再喝醉了。会害人的哎。”
她放下他的手,便欲坐起,不想坐得太久,双脚竟麻了。无奈只得用手捶打揉捏,等双腿自酸麻中缓过来。忽眼前有白光一晃,细看见是纪少腰上垂下的物件,月光下映出莹光。她探头过去,分辨出竟是一枚玉佩,人便又呆住。
这玉佩她最熟悉,分明是那让她经历了生生死死,亦见证了离别与重逢的信物。于此月下再见,莹润光泽依旧,直把那时光也生生地拉了回来。她贪婪地伸出手去,心中全是前世她与他重逢后的那个夜晚,他从腰上解下这枚玉佩,放到她的手心里,他说:“譬如我心。”
亦如我心。她在心底回答。
白玉般的手指碰触着白玉般的美玉,手指抚过那凸刻的小字:韧卿。
她盈满怀的时光错落,迷了心一般想把那玉自他腰中解下来。
我的……是我的,她的心中狂乱地喊。
手指堪堪地解开了梨花结的一个套子。那醉倒的人儿却一动,忽地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大吃一惊,那绿绮琴早已滑落到了一旁。而他于那月光半坐起身子,眼光迷离地看着她。
“小乔?”他低唤。
她整个人逆着光坐在黑暗里,惶惑地不知如何回答。
他手掌扣着她,用力地拉向自己,伸出另一只手来想要扳过她的脸,她下意识地一躲,他失了手也失去了重心,整个人从沙发上跌了下来,两人都落入了黑暗中,他紧紧地扣着她的手腕,仿佛她会突然消失,用力一拉,便重重地把她压在了身下。
“小乔?”他再问。
她被他挟制,不能移动分毫。黑暗中只能看到他的眼眸中,热烈期许的眸光。
“我……”她还是犹豫着。
“若是小乔,怎忍心骗我?”他低低地叹惜着,似无力听她的回答。
短短的两句话,搏动着她心底最纤细的那根弦。她再也无法思考。只叹惜着,这世间,除了我,还有谁能是小乔?若能给予他半分的快慰,就只挣着半分也好。于是她伸出另一只手,柔柔地搭在他肩头,低低唱道:“十年后双双,万年后对对,只恨看不到。”
他听着,于那暗夜中忽地一声哽咽,此后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抚着她的脖颈,亲吻了下来。她闷哼着,隐隐觉得此事不妥,可是下一秒钟已被他吻得心神具醉,便一任花事离乱去。他一路吻到她的颈项,忽地停下,嘴唇轻轻地贴着她颈上的血管,静静感受着那股生命的律动。许久,她便感到温湿的液体落在了颈间的皮肤上,竟是他落了泪。她也忍不住抽泣了起来,却是硬生生地不肯哭出声来,身子微微地颤抖着。
“别哭。”他喃喃地说,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依然有落于她颈上的泪水,点点滴滴,“让我看看你。”
听了这话,她更是哭得肝肠寸断。看什么呢?在不属于施兰乔的面孔上,你还能许下过去许下的承诺吗?
他见她抗拒,也不强求,只解下了腰上的玉佩,黑暗中摸索着送到她的手中。
他依然是醉着的,半梦半醒中喃喃地说着:“什么是最伤害一个男人的?……就是你不给他机会,让他证明他可以保护你。……别再丢下了,玉碎了,心就死了。”
她感受着他的呼吸与心跳,轻轻抚摸着他食指上的那枚玉斑指,一时间心满意足,便紧紧地依偎着他,任白驹过隙,红尘滚滚也罢,只贪恋着他的温暖与踏实,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