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杏花晚》五块玉

19、第十四章

　　翌日清晨，杨坚照例的在院子里打了套拳梳洗后，便去了书房。当伽罗端着托盘进杨坚书房时，他正埋头看书。伽罗坐到他身旁，掰开了块馒头，夹了一筷子小菜填进馒头里，喂到他嘴边。杨坚嘴一歪就啃下了一大块。伽罗又继续夹了筷菜进去，笑道：“夫主，可慢点吃，小心噎着。来，喝口豆浆。”又将盛了豆浆的碗衔递到杨坚嘴边，杨坚一口气便喝了大半碗。伽罗脸上有些发热，道：“夫主，你这性子可真是急。”

　　杨坚嘴里包着馒头，闷闷的道：“好吃么，好吃么，当然口下就不留情咯！”伽罗被他呆头鹅似的傻样给逗笑了，杨坚也跟着笑了，两人眉来眼去的笑作一团。又是一会儿，杨坚便津津有味风卷残云地将三个馒头，一叠小菜，一碗豆浆消灭的干净。然后伽罗便端着盘子出去了，这时有小厮来报，李三少爷携夫人侯莫陈氏来访。杨坚便起身去了正堂。

　　等伽罗再返回书房时，哪还见杨坚的身影。伽罗一面纳闷道：“夫主去哪儿了？”一面打量着杨坚书橱上的书，一本本堆放的整整齐齐的书卡放在书隔里，有《太史公书》、《春秋》等书。

　　伽罗抽出一本《山海经》，手抚上熟牛皮制成的封面，缓缓翻开书册。突然有清音自《大荒西经》间缭然升起，像古老的魔咒飘荡在竹写书页间，只听它吟诵道：“炎帝正农桑，闻天地欢歌，立而叹曰：有神处于世。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有五彩鸟三名，一曰皇鸟，一曰鸾鸟，一曰凤鸟。”这清音充斥在室内，将时光打了个结，又将伽罗平白地扯回了一段旧时光，扯回了一座长安城鲜见的绿芜庭院里。

　　那时是惊蛰过后，斜阳老树下，伽罗的母亲崔氏坐在爬满青藤的四方院落里剥笋择紫云英嫩芽，小小的伽罗背着身蹲在母亲身后几竿梅树里捡拾梅枝。不远的距离里，伽罗兴致勃勃的听着母亲絮絮地给她讲《山海经》里有关上古众神的故事。

　　母亲说，洪荒初劈时，有火神祝融现世，火神有一子名唤太子长琴，是抱琴而生专司礼乐雅仪的乐神。她心念一动，扑回到母亲身边，将梅枝上的小花插在母亲的发髻里。母亲伸手摸了摸，笑得像夕阳一样和煦。

　　她还记得母亲手腕上戴了枚镂空花饰的翡翠白玉镯子，这枚镯子是母亲的祖母在母亲出嫁时为母亲戴上的，是博陵催氏女儿的标志。那时的阳光洒在伽罗扬起的面容上，细碎成了一颗颗金黄麦芽。她说：“那太子长琴定是风姿翩翩温文儒雅的俊俏少年。”

　　有风从檐角下穿过，母亲将她斗篷上的风兜拉到她额际处拢好，笑道：“哪止呢。太子长琴不仅掌乐还司战，他参加了上古的三大战事。一把长琴威震四方，五十弦齐奏使天地凋零，万物重归混沌。”

　　她拍着手叫好：“太子长琴好厉害，好厉害，连琴弦都比我家的多一倍呢！我以后也要嫁于太子长琴这样的男儿为妻。”

　　她母亲又笑道：“伽罗，天地间哪儿去寻太子长琴这号人物呢？你万不可生出如此痴念，否则会作茧自缚悲痛一生的。”

　　她撇着嘴反驳道：“父亲不就是么？”

　　母亲抿了下唇，盯着葱白细长的指间捻着的一片嫩芽，良久才道：“伽罗，等会儿母亲给你做‘一抹相思碧’好不好啊？”

　　伽罗眼笑得开了花，直乐道：“好啊，好啊！”‘一抹相思碧’是道菜名，唯有惊蛰雷鸣后才有的，到了春末可就尝不到了。

　　伽罗那时怕雷，躲在母亲的被面里时，母亲都是这样哄她的，打了雷，紫云英才发得出嫩芽，才可以给小伽罗炒‘一抹相思碧’吃啊。

　　在伽罗的记忆里，母亲自幼精通诗书礼乐，为人博雅谦和，即便是后来被锁在重门深户里依旧心怀莲花，不染世法。

　　再后来，母亲病重沉溺酒乡之时，面上也见不得憔悴之色。

　　书房里梅骨雕刻的几案上一方盛满碧水的莲花漏，随着“吱呀吱呀”轻启的发条，莲花样式的瓶身倒转了一周，碧水又朝下滴去。

　　伽罗醒了醒神，从那方被掩埋在记忆深处的黑白庭院里，又重站回里书橱前。她记得母亲给她说过上古青丘间的一匹青螺叠翠的深山里有一只白狐隐遁了踪迹许久许久。

　　那年，她才几岁，双鬓鸦雏色，披着明黄色天鹅绒斗篷，可惜那枚翡翠白玉镯子自母亲去世后，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她和母亲的旧事只好凝具在了《山海经》里，凝具在了她的记忆里，拨开重重叠叠的烦心事，还是那么的鲜活，在她的记忆里活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等杨坚再返回书房时，就见伽罗正愣愣的捏着他的书走神。他拂袖在她眼前晃了晃，给她说了刚才李三少爷和她妻子侯莫陈灵带了一车布匹和补品前来赔礼道歉的事。

　　伽罗颔首应了声又笑了一下，将手上那本牛皮子书重卡回了书隔里。

　　杨坚倒又是坐回了书桌前，正了正笔砚，他看伽罗立在书橱边，问道：“伽娘认得全书上的字么，看得懂么？”伽罗笑笑，指着《太史公记》道：“这是汉时司马迁所著，里面有愿者上钩的姜子牙姜尚姜太公。还有完璧归赵的上卿蔺相如，负荆请罪的大将廉波，春秋五霸之首的公子小白齐桓公，还有‘山有扶苏，隰有荷华’的公子扶苏。夫主说伽娘说的对不对？”

　　杨坚拊掌大笑道：“伽娘说得对极了。然则却是先有的山间扶苏，才有的公子扶苏。不过说到春秋五霸，伽罗看过《春秋》么？”伽罗指尖在唇上轻点一下，俏皮道：“夫主，这是想考我么。”她随即娓娓道来，“孔子作《春秋左传》，寥寥万字，尽述东周二百四十年间事。书里最喜的叙时方式就是‘四年春’，‘十年春’了对也不对？”杨坚正用剑削了几竿竹作笔杆子，闻言笑道：“伽娘这只是言的它用词排句。遣词造句‘字字针砭’是谓春秋笔法。通读全卷，诵于舌端，可通晓《春秋》笔法。可真要读懂《春秋》，谈何容易。书里还有许多人物即便作古千年，依旧仿佛若生不是么。粲风起而郁云开，夕鸟惊而寒鳞跃。山花为之遍放，林叶为之振落。不说女子，我身为男子都钦佩得不行。”

　　另一头，侯莫陈灵他们前脚出了随公府，坐上了回府的青棚车舆。后脚侯莫陈灵就气呼呼的像个蚱蜢似的对她夫主道：“你这胆小怕事的死鬼，就算惹了事又如何，送点东西不就了了。你看连四公子宇文邕都要卖我们侯莫陈家几分薄面，大清早的就派人送来了东西，生怕我们破费了。你还要死乞白赖的拉了我来看他们脸色。”

　　李三少爷难得清醒一回，直起了腰杆叱道：“你一个妇人懂什么，四公子是暗里警戒我们快去赔罪，生怕惹了普六茹氏不高兴。那些上好的锦绸缎子和雪蛤鹿茸是用来赔礼道歉的，你还想捡点起来。话说回来，也不知普六茹氏近来长了什么本事，连四公子都向着他们。”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看似争吵，却也缓和了昨日闹下的僵局。侯莫陈灵终究还是割舍不下他这个风流成性的夫主，威吓几句也就算了。

　　未几日，天色正好，宇文邕派了人请伽罗去帮他训练舞姬。

　　伽罗接了令，梳妆完毕又嘱咐了猪儿几声就出了西南院落的角门，刚走过菱花夹道的永巷行至湖心亭畔，就碰见了杨坚的两个弟弟迎面而来，伽罗立住笑问道：“整哥，恒哥这是要去学堂么？”

　　杨坚的二弟杨整带着幼弟杨慧一齐向伽罗俯首行礼后，杨整抬头答话道：“是了，嫂嫂。”又顿了片刻，犹豫道：“听闻前几日嫂嫂在去为整置办聘礼的时候受了惊，不知现下可有好些了么？整实在不安啊！”

　　话说杨整和伽罗同年，今年也恰好十四岁，再等个一二年便是他和宇文泰外甥尉迟纲之女尉迟怜衣成亲的时候了。

　　伽罗堆着笑道：“没什么大碍的，整哥无需担扰。这是身为嫂嫂的份内之事，母亲要清心寡欲的跟随智仙禅师礼佛，这整哥的终身大事，嫂嫂自当亲力亲为，定要给整哥整饬的风风光光，好让全长安的女子都恨不得嫁于整哥为妻的好。”

　　杨整答谢后，伽罗又低头夸赞了杨慧几句，彼时杨慧正用嘴嘬了哨逗湖心亭上挂着的一溜鸟笼子里的各色仙禽异鸟玩。只听伽罗说道：“恒哥好好读书，等将来啊，我们恒哥长大了，长成一表人才的风流郎了，嫂嫂也定要亲自操劳我们恒哥的婚事。”恒生是杨慧的小名。杨慧转回头，一脸倨傲的道：“嫂嫂，恒生已经不小了，满十岁了，有心仪的人了，将来嫂嫂为恒生迎娶来了就好。也不用像二哥这么风光，只要是她就好了。”伽罗抿嘴一笑：“小恒哥都有心上人了，可不得了，快长成大人了。”

　　伽罗与他们又是捡了些话说，便各走各的了。

　　伽罗乘上宇文邕命人备好的马车一路向南碾去，刚行至宇文邕府邸前，就见大群舞姬恭候在此，正是是前几日宇文邕府邸上夜宴时的那一批。

　　这群舞姬云髻高耸，博鬓蓬松，头戴各种不同的折枝花朵，簪布摇钗，作浓晕娥翅眉，衣着薄质鲛绡或轻容花纱外衣，轻容纱加泥进金绘。她们簪白花则衣紫，紫花则衣鹅黄，黄花则衣红，由此数十人皆不相同。她们见伽罗的马车停住了，其中两个一前一后抱着一滚红毡走近了马车，展开红毡从伽罗的车厢门口直铺进朱漆大门。其余舞姬则列队成两列，待伽罗下了车，便齐齐作揖唤道：“恭迎女先生。”

　　伽罗怔在了原地，被眼前的阵仗唬了一跳。心道：“乖乖，好气派。这是要迎哪一方贵客拿我做演练呢。”又想到：“对了，定是宇文邕要在宇文护宴席上以此恭贺他。万紫千红的美人齐声相迎真是件极大满足人面子的事。”想着，想着，便步上红毡由宇文府的留着两撇小胡须的管事领着进去了，身后还随了一大波舞姬。

　　伽罗侧首询问过了，四公子宇文邕出门办事并不在府上。后来，伽罗直到回府时细细想来，才觉这行在红毡上的滋味好比步步生莲，当真是妙不可言。又叹了口气，这与她平时低调内敛的作风大相径庭啊，着实铺张浪费。

　　众人行过游廊角门到了一四壁空空的宽敞院落里，方停住了步子。管事的对伽罗说，这是四公子宇文邕专门劈出的闲散院子供女先生教习用的，匆忙间还未来得及打扫，还请女先生勿怪。他的声音有些浑浊，想是这位年纪稍大的管事近来又重振雄风纵欲过度的因果。

　　伽罗环顾一周，心道：“着实空旷得紧啊。”四下里，除了些杂草，真是再无其它了，想是废弃已久了。欣慰的是阳光倒是足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