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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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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和三姨娘吃斋念佛,不仅日日礼佛,每月十五去济阳城外的大乘玉佛寺进香也成了府里的惯例。
对于生于豪门,长在闺阁的我来说,可以跟随母亲,姨母外出的十五,无疑是个令人欢欣的日子。
虽不喜那佛宇清净,道场庄严,但街市的喧闹比书房先生的说教悦耳,长着野草的土墙灰瓦比相府里描金绘彩的亭台楼宇更加生动,倚在母亲的怀里,拂起轿子窗帘的一角,偷瞄到行人如梭,垂柳迎轻风而摇曳生姿,便有一种温柔得几乎使人融化掉的舒适与悠然。
十岁以前,我单纯而又贪婪地向往着府外难得触及的美好。
而十岁,父亲告诉了我,身为女子最难以触及的美好是什么之后,正像圆圆在我出嫁前夜,抱着我所说的那样:后位使姐姐的向往,贪婪更甚,单纯,却已不复。
十岁后,我不再每月随母亲去寺里,由隔三差五到彻底放弃。
我的时间因为明白了极致的美好而紧凑短暂,我所寄情的美好,远比一时的舒适悠然更有价值。
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更不愿因一时的迷恋喜好,而对自己一生一世,甚至是名垂青史的美好而失去自我克制的。
尽管自我克制真的很累,能把人累到形销骨枯。
所以,我才有时,有点儿羡慕圆圆通透,嫉妒圆圆的自在,却离不开她超脱的通透,纯净的自在。
而业斐对她的羡慕和离不开,同我,想必,是一样的。
不过,我是嫉妒到心生恨意,而业斐的心,是欣赏得生了爱。
我一生本应达到极致的美好,因圆圆而失去了完美,有了缺憾。
缺憾的开始在十二岁时的三月十五,玉佛寺那间静谧,檀香缭绕的禅房里。
我刚过完十二岁生辰。
十二岁的生辰在一派凄凉黯然中度过,因为前一个多月,我唯一的弟弟曜卓,家里唯一的男孩,早已亡故的二姨娘的骨肉,得了急病去了。
我心痛得难以言表,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安慰白发送黑发的父母。
父亲一月间苍老憔悴,在家鲜少言语,直似添了十年风霜年岁。
三月十五,父亲一反常态,竟携着母亲来到书房,让我休息一日,主动命我陪母亲进香。
我放下手中的《国策》,顾不得讶异,先笑着点头称是。
那次的进香之行格外的轻车简行,除了架车粗使的一应随从,母亲只带了屋里的傅嬷嬷,连三姨娘都不曾跟去。
对我的询问,母亲随意搪塞道:“你三姨娘身体不适,不去了。”
三姨娘信佛虔诚都要成痴,但凡心事不顺,头疼脑热,都要拜佛不止,每月进香,怎么可能不去?
不解归不解,我仍面带忧色:“那和儿陪母亲也是一样的,而且和儿正好到寺里为三姨娘祈福,也略尽些孝心。”
“好和儿……”母亲的手摸过我的头,向肩上落下,手指掠过耳垂,冰凉。
我掀开尺许轿帘,帘外万物复苏,春日烂漫晴方好,哪里来的寒气。
接待母亲的依然是玉佛寺的云音和尚,上完香,母亲道:“我儿已十二,可否请大师为和儿开光?”
云音合十称善,将我们领至一间偏殿的禅房,房的门外挂着一幅对联:
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我正面无表情地嗤笑,了犹未了,不了了之?云音目光扫来,了然中带有一分警醒,一分叹悟,继而垂眸一笑。
冲淡,平和的浅笑,刹那间,看似呆板无趣的年青方丈,平添了济世的慈悲,宝相的庄严。
仿佛,只一瞥,他已看透了他面前这个浅薄的小女子。
我立刻收了轻慢之心,知道自己在高人前莽撞了,便笑道:“这对子禅机盎然,不知作何解?”
云音道:“一颗得失不计的淡泊心罢了。”
我不再多言,进屋,跪在蒲团上。
云音念念有词:“点眼眼通,圆照法界,点耳耳通,妙闻十方,点鼻鼻通,遍嗅诸香……”
尽管不以为然,也异常乖巧地任云音为我进行了场不知有何用处的开光仪式。
仪式毕,云音转身对一小沙弥道:“去领那孩子过来。”又肃容向母亲道:“请施主稍候片刻,贫僧……有一事相求。”
我抬眼,微怔,母亲和傅嬷嬷都未现诧异神色。
似乎是母亲早已料到的事,还未等我忖度云音相求何事,门外那沙弥已抱着一个大约不过三岁的女童由远及近走来。
远看那女孩儿如一洁白玲珑的玉雕娃娃,眼眸分外的漆黑澄亮,一如上好的黑曜石。近了,看仔细了她的肤色和眉眼,不禁有些担忧。
那肤色不是一个孩子应有的粉嫩白腻,而是病态的瘦弱苍白。
本应灵动的眼眸好似被层层纱幕笼住了,看不到真实,澄亮,也只是因为那长睫下的眸子透着疏离审视的光。
简直不似一个三岁的娃娃该有神情。
另有,左眼角一点朱红色的痣,倒合了相书上的泪痣一说。
却不知合不合那乩语:一生流水,半世飘蓬,正所谓孤星入命。凡生有此痣者,今生今世注定为爱所苦,被情所困,毕生偿还前世泪。
念及此,竟蓦然心下怜惜,一个三岁的孩子,因一颗痣,要承担如此恶毒的诅咒?
书,还是不要尽信的好。
云音接着抱过那女童,小沙弥掩了房门退下,云音直视着母亲道:“请夫人收养这无父无母的孤女。”
母亲望着那女童,那女童又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傅嬷嬷的视线在我和那女童之间徘徊。
一瞬间,沉默的五人,数道莫名其妙交织的视线,透着无以名状的窒息。
窒息被一声清嫩的“姐姐”所打破,那女童道:“姐姐,和圆圆一起玩,好么?”
我刚想道声好,母亲惊唤:“和儿!”
语调中满是森寒的惶恐。
傅嬷嬷立时跪在了地上,满脸凄楚,却欲言又止。
我一凛,脸色煞白的母亲已转口道:“和儿……去,去和圆圆玩吧……今后,我们就……就收养圆圆了。你弟弟曜卓刚去了,你定要待圆圆如亲妹。”
母亲的惶恐明明是阻止我和圆圆接近的,为什么却改了口?傅嬷嬷为什么要下跪?
“圆圆是谁?”
母亲用颤栗后虚脱的声音道:“和儿……别问了。”
“他的孩子,一个必须靠保护你才能活着的孩子。”云音回了一句古怪的话,含着淡淡的冷笑,笑得不再凌于物外,笑得很像一个正常的凡人,笑里有令我难堪,难受的意味,我不懂。
很久之后,圆圆无意间聊到:“傅韵将我送给姐姐的时候,傅韵和傅歆多少是有点儿无奈的感伤,无奈的愤慨,无奈的无奈……”
无奈。
那么多的无奈。
是啊,从我第一天遇到圆圆开始,业斐和我,还有圆圆自己,都在很无奈地接受着命运的耻笑呢。
云音出得寺门前,叮嘱道:“当少……她年少时,请夫人与小姐务必将她当作一个孩子。”
当作一个孩子?
我笑道:“圆圆本来不就是一个孩子么?大师不必忧虑,我定会把圆圆当作自己的亲妹妹的。”
圆圆被抱在傅嬷嬷的怀里,低低地唤着:“韵……韵……韵……”
云音低眉合十,似把那无尽的心绪掩埋在叹息般的佛号中。
我只道她年岁尚稚,把云音的名字念得含糊不清,一声声的低唤诉说着三岁娃娃离别的难舍。
有一个叫圆圆的,实际上瘦瘦小小的妹妹也好。
我会当个好姐姐的。
我想。
圆圆来到相府,我逐渐明白云音的话,当她年少时,把她当作一个孩子。
当她年少时,把她当作一个孩子,原来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三岁的孩子不哭不闹,彬彬有礼,虽不大爱说话,但言辞得体,人见人夸,尤得父亲偏爱,除了母亲,几讨得阖府上下欢喜。
四岁识文断字,文章典籍已无所不读,惊煞夫子。
五岁竟央父亲为自己请了享誉京城的武师。
一年内,武师由最初的不屑,到大加赞誉,等到武师年底向父亲辞行时,那师傅道:“我已倾囊相授所学,小姐所缺只是力道和演练,鄙人不才,不敢耽误小姐如此奇材美质,请相爷另请高明。”
六岁的圆圆伸展双臂,大半身子埋在我的床上,脚还够不到地面,一双鹤舞祥云图案的绣花鞋垂直着分分合合,却笑得疏淡,透着难掩的倦怠:“腰酸背疼腿抽筋,姐姐,我真的累得很厉害,很厉害了。”
我叹了口气,将她翻过来,面朝下,替她揉捏起腰背:“你才六岁,非是六十,何必如此老气横秋?”
戏谑和幽邃同时漫过圆圆的侧扬起的小脸:“姐姐信不信?圆圆我的芳龄已经很大很大了。”
我笑道:“信,信你满口胡言的小妖精婆婆!”
“我有个当过妖精的爹爹,自己却不是妖精!”圆圆复把脸埋在被里,音轻如絮:“姐姐不信就算了。其实,谁想长大呢?也只有叫你姐姐时,我才觉得我还能若无其事地当个孩子罢了。”
圆圆嬉笑间的不知所以然的谎话,让我更加不知所以然地怅惘。
“圆圆是我的妹妹,在我面前可以永远地当孩子。”我在她身侧躺下,捏了捏她的小脸:“嗯,而且是若无其事地。”
“纵然我来历不明,身世奇诡,凉薄冷性,不够厚道,品质恶劣,心志不定,心绪难测,厌恶什么,偏做什么,有时自轻,有时自傲,多愁善感,悲春伤秋,看似坚强,实在逞强,人谓聪颖,实则痴傻,看似老道,本来幼稚,锋芒毕露,不懂收敛,鲜顾他人,鲜信他人,贪玩嗜睡,总想偷懒,好逸恶劳……咳,说得差不多了。”
我有片刻的愣怔,或是惊愕。
节奏紧快的连珠话语,不及琢磨,已戛然告毕。
不过,不及琢磨又如何?
总之,我听懂了圆圆用撒娇的语气,控告了自己种种所谓的“劣德恶行”,来掩饰着什么。
圆圆特有的,努力去湮没的脆弱,对温情不肯启齿的依恋。
轻轻易易地为早智早慧的圆圆,隐约作痛的触感,很清晰地拂过心底的柔软。
我故作轻松:“听你这么一说,想当你一辈子的姐姐,是不是很难呢?”
悠长的静默。
耳语般的声音回响:“不难,一点儿都不难……我傅笑郢以爹爹轻漓的名义起誓……”猛然间,圆圆跳下床,向门外奔去,边跑边喊道:“当我的姐姐,我不会让你感觉难的!”
我苦笑着摇头,撑臂坐起,落手处的被衾一片温湿。
是泪。
对圆圆的怜惜只是在见到她时,极偶然的感怀。
敏锐沉稳如圆圆,除了些不痛不痒的寒暄,我自觉难像对待其他小我九岁的孩子一般,同圆圆逗笑。
纵曾想要善待她,可除了那少之又少,飘渺复飘渺的怜惜,除了为她留意些好吃,好玩,好衣饰,到头来,竟不知善待该从何谈起。
我只能劝解自己,圆圆的心事只六岁那一次例外后,向来藏匿得不着一丝痕迹,而且即便是我和她同住在素安苑,一日下来,却是聚少离多,更难交心。
五岁起,圆圆多在武场消磨,整夜不归也是常事。而且不知是不是圆圆看得明白母亲不甚喜欢她,用膳,也鲜少同我和母亲走到一起。
那所谓的武场是设在后楼与家庙西侧的一处偏院。于正厅的耳房整治出了一套卧房,并有间经室,充作书房。
在那里,与圆圆相伴的有母亲安排的傅嬷嬷,和她自己挑的丫头轻歌,轻帆。
有下人照料,有庭院自处,有用物一应俱全,想必足够圆圆安居。
至于圆圆其他生活琐碎,我确是无暇顾及。
无暇顾及,却也不以为意。
我顾及的必须是自己,更在意的自然是三年一度的宫廷选秀。
古来秀女出士门,首重门第,依次为品性,容貌,学识。
身为康氏女,我样样优人一等。
父族,涉陵康氏家学渊源深厚,学术传家,经了百年动荡,两朝更迭,却处乱不变,历久不衰,更有父亲位高权重,当朝太傅,录尚书事。
母族,长咸顾家,母亲伯父的三女便是圣上的第一位皇后,业斐故去的母后。
三月,十五的我在康府素安院内,卷起潇湘竹帘,倚着画栏,手按宫商送黄昏,看海棠花开一庭春,想着别人口中仁爱,儒雅的东宫之主。
海棠花谢时,我已坐在东宫,正装端坐,和上官良娣,史宝林一团和气地吃茶,时而望窗外浅淡斜辉映了重门,静待我的业斐,也是我,上官良娣,史宝林和两位才人的太子殿下回宫。
说话语快如倒豆,疾若老掌柜拨算珠似的是周宝林,名宝晨,尚书省仆射周旌的长女,刚及岁就选了秀女。
周旌既是父亲赏识的部下,也同父亲是故交。
这倒和母亲与三姨娘的情景颇为相似,而且同是一对闺中密友嫁与了一人。
宝晨虽小我两岁,但她纯真烂漫,最喜热闹,和我一见面就说笑不休,是我自小就常在一起的玩伴,好友。
即便现在,也同我说话,无甚顾及,只是见了业斐,全没了往日的爽利,立刻垂首脸红,嗫嚅难语,一派小女儿羞涩姿态。
她笑道:“哎呀,姐姐不要再望了。太子殿下若是回来,定先来见姐姐,我和上官姐姐都知道的。这不,我俩都乐得赖着不走,沾沾你这延和殿的灵光宝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