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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五章 命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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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活下去,还不能在这里停下。
腹中的饥饿感旺盛得如同火焰,同时浑身沉得想要往下坠似的难受不已。若狭迈开步子跟着前面人向下爬,防护服的摩擦声在耳边窸窣不绝。当双脚再一次踏上坚实的地面时,她被迎面撞倒了。跌在她身上的人结结实实地将她压住了,这份死沉顿时让她差点喘不过气。
“干什么!喂!”明知道对方听不到,她还是大声说了出来。
没有回应,那人只是手脚不协调地颤抖着身体,看上去像是痉挛发作。令人不安的另一种可能性被排除了,她驱散了心里升起的恐慌,用力将那人推开。排在她后边的人还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事,也许马上就要踩到倒在地上的两人身上。
每一丝力气的流失都在折磨肌肉和神经,摆脱对方后,若狭已经没有多余力气将他扶起来。她用笨拙的手势让跟上来的人明白了状况,几个人合力将他抬到了较为空旷的仓库里。
经历了这一番预料外的磨练,脱下了防护服后她已累得气喘吁吁,还剩下几分力气的几个人将他的防护服强行剥除了下来。只见那个青年满身是汗,脸色苍白,平躺在地上的身子不断震颤,嘴里发出让人不舒服的、不自然的嘟囔声。他的旁边有人在小声议论,她听到了“低血糖”这个词频频出现。
看管者挥舞着手臂驱赶着他们,就像没见到倒在地上的他一样:“散开,散开,都干活去!”
“他快不行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话,听声音是个女孩子,“给他一口东西吃吧……”
“谁?谁在说话!是不是你?”轻松地拨开人群,他将一个少女拽了出来。钳在她肩膀上的手掌如同利爪,深深刺入她的皮肉。那个女孩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翕动着嘴唇在为他哀求:“给他一点吃的吧,这是低血糖,会出人命的……”
站在外围的若狭攥紧了手指,她用余光瞄到另外的管理者往这里走来,不由得心中一紧。她身边的人立刻撑开麻袋,开始将仓库里的物资扫落进去。心思还停留在那里,身体却已经模仿起最安全的动作。
“他就要死了,你们连一口东西都不给他吃?”义愤填膺的声音被更多人重复,奈何他们微弱的、中气不足的分辩竟然都压不住两个人的辱骂和呵斥。听响动,似乎是有谁趁机抓过旁边的食物包装袋想要撕开,然后被暴力野蛮阻止了。
对于即将要发生的暴乱她并没有抱很大期待,对被报复的恐惧远多于取得胜利的希望。就在这时,那个最年长的管理人咳嗽了一声,然后举起手枪对准了地上抽搐幅度越来越小的年轻人的方向:“让开。”
若狭死死咬住嘴唇,血液在耳边轰鸣,黝黑的枪口对准的正是她,那句话是对她和其他所有人说的。木然地站在那里,她明白这一步意味着什么。伸出去的手还停在杂色四方盒子上,背脊也保持着弯下的角度,她只是静静地望向那个凝聚了血与火的黑洞。
一秒。
两秒。
三秒。
“趴下。”
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她照做了,然后听到了刺耳的爆破声。汗水悄悄湿透了她的额头,然而她顾不上这一切,坐在地上茫然而焦急地看向四周。
“烛台切光忠?”她的眼泪涌了出来。刚才那声虚无缥缈的提醒是真的,还是出自她过于真切的幻觉?冥冥之中,她深爱的人在她面临生死的瞬间替她选择了“生”——光是这一点就几乎让她放弃了思考。
可是,在她选择了活下来后,她要面对的将是再次目睹死亡。血液染红了地板,那个青年的嘴里吐出了红色的血泡,双眼翻白,胸膛已经不再有明显的起伏。
“不干活的人我们不需要,”他的声音清晰而冷峻,“你们这种罪无可赦的人也不算是‘人’。”
“不。”短促的声音否认了他的说法。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捂着脸的青年吐出嘴里的鲜血和牙齿,不再做声。这时,地上的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吐气声,然后不再动弹了。瑟缩的、沉默的人群保持了绝对安静,若狭眼前一黑,良心所在的那端天平那段很沉很沉地堕了下去,衬得另一端的生命轻如鸿毛。同时,道德、正义感、良知和责任心纷纷化作砝码,将那沉入地面的一段压得更重。
因为我的让路,所以他死了。
机械地在心里重复着这一点,她挣扎着站起来,好不让处刑者认为自己已经无用,从而产生“可以清理”的判断。在这里,人命的价值已经比蝼蚁还卑贱,她再一次明白了这一点。身心的负荷已经到达极限,她连感到愤怒和羞愧的力气都没有了。背后是成堆的物资,她靠着它们才不至于瘫倒在地上。
“烛台切光忠……”倏然间,不自然的亮光将她的视野映得发白。她看到了在她身边的他伸出了手,将她无力的手掌牢牢握住。金色的眸子里是温暖的笑意,仿佛是刻意为了让她安心而做出的。
我退缩了,如此懦弱的我仅仅想着自己活下去的事情……喉中发出粗重的喘气声,她握紧了那只手,连指骨都在隐隐作痛。
想要再见你一面,想得连心尖都在发痛,将你当成梦想的源泉才勉强忍受了这一切。在这个满是残酷和恶意的世界里我坚持不下去了,救救我,我的刀,我的恋人,我需要你。
他深情地凝视着她,温暖的大手擦过她的嘴唇,然后抚上了她微微浮肿的脸颊。她明明握得那么紧,他却灵巧地从她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捧住了她的脸,然后在那满是裂痕的唇上烙下了温柔的亲吻。
“你真的在这里吗?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她在被吻着的同时依然问出了这句话,烛台切光忠没有回答。
甜蜜得如同最轻柔的梦,如同给了最焦灼的沙漠旅人以无限的甘霖,如同让面朝泥土奄奄一息的人获得最后一次仰望星空的机会。若狭感到内心熄灭的那一小簇火焰重新燃烧了起来,那是她差一点就化作死灰的灵魂。
回去的时候他们没有带上他的尸体,已经不会有人再反抗了。呆在单人牢房里时若狭一直用手捂着嘴,她干呕了半天,连酸水都没吐出来。隔壁再也没有新的纸条送来,在下一次送饭以后,她就要去新的地方受罪了。
出乎意料地,狱卒之一将她和其他女囚叫了出来,让她们排成一队。直到让她们脱下衣服走到一个有喷头的大房间里,她才醒悟到是带她们洗澡——这个词太文雅了,充其量只是五分钟的冲水。热水里浓厚的铁锈味让她喘不过气,只能用手笼住口鼻随便擦一擦身上的皮肉,随手搓下来的泥垢被她掸到地上。湿淋淋地穿上衣服,她回到囚室,开始后知后觉地庆幸那不是冷水。
新的工作是去周边的地方收集食物,依然是专人带队。他们没有穿防护服,也没有坐车,而是步行了半小时抵达了一座几乎成为了废墟的超市。
几乎麻木地开始作业,若狭扒开石块,将压在下面一包被压得不成形而外包装完好无损的饼干扔进麻袋。就在她寻找下一个目标时,她听到身后传来搭讪一样的询问:“是3010吗?”
她停了一秒,然后转过身。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男青年和一个少女,看上去相当眼熟。
“你是……1246,1259。”饥饿和磨难让她变得钝感,想了一会儿,她才记起兄妹俩的体貌。
“熬下来真不容易啊,3010,之前没看到你……你怎么一下子这么憔悴?”1246看上去精神还很健旺。
“这里就是地狱,谁能逃得过,谁又逃得了。”1259歪着头,鼻梁上的眼镜只剩下了框架。她既像是回绝哥哥的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若狭盯着1259看了许久,缓缓答道:“我今天才被调来。”
“啊……”1246应了一声,然后弯下腰做出挑拣东西的姿势。他的声音很小:“我们在计划逃走,你要不要一起来?”
她打了个激灵,怀疑地望向两兄妹。1259满心满脸的不在乎和不支持,只有1246飞快地继续向她描述他的计划和前景:“我们可以趁他们不注意跑掉,这里的管理并不是很严。我已经记起来了这里是哪里,附近的避难所和地标也都大致有数……”
若狭呆呆地看着1246,他的脸上是乐观而坚毅的表情,丝毫看不出有什么阴霾。这时,1259戳了戳她,递给她一支压得几乎粉碎的能量棒:“吃吧。”
“吃——?”她惊讶得几乎要咬住舌头。兄妹俩同时“嘘”了一声,然后紧张地打量起四周,好在没人注意到她。
他们的总负责人在背对着他们三十米开外,正在协同其他人翘起一块石板,那下面明显支着一个还算完好的金属货架。期间他朝他们这里扫了一眼,若狭看清了他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两鬓斑白,脸上的法令纹很深。
“快吃啊,”1246催道,“你看上去随时要晕倒了。”
若狭拿着能量棒,脑海里滑过了很多人很多事,然而从来没有一刻她感到如此悲愤、激动和无力。她用手撕不开,于是直接用牙齿咬开了包装袋。当那美妙的粉末进入口腔里时她被呛了一下,很快就变成了狼吞虎咽。
“小心点,别太明显,不然他会说的。”1259的提醒没有任何效果,她吃完以后仍不满足,从自己的袋子里捞出那包饼干,大嚼了起来。
一边吃一边哭,好像失去的感情都通过进食找回来了一样。泪水混着饼干碎屑咽下喉咙,她不知道该怎么向这对兄妹述说十天以来的事情:她好嫉妒,他们俩碰上了开明仁慈的看守,而她日日与死亡为伍;她好庆幸,在经历过这么多天的挨饿和担惊受怕后,这该死的噩梦终于结束了;她好迷惘,同样生而为人,有的人因为一口吃的而受到迫害,例如那些在她面前被杀死、被伤害的人们;有的人可以在目睹这一切后毫无压力地吃下这一切,这就是她自己……
“3010,你慢一点……我这里还有一个罐头,”1246将它递了过去,看着若狭用指甲撬开盖子,“啊……按你这个速度,我们得加紧收集速度了。”
1259已经拿着她的袋子在附近转悠了起来,若狭有一种感觉,她并不想参与他们后面的对话。
“叫,叫我若狭,”午餐肉鲜美得让她的舌头都说不利索了,“我叫,若狭,别叫我3010。”
“好的,若狭,”1246说道,“你仔细听我说……你愿意跟我们一起逃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