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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三章 囚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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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就这样被牢牢地关在外面,在黑暗中只能听到引擎的发动声。若狭试着发出声音,但好像并不能被别人听到,口鼻呼吸间喷出的热气全都团在了有限的那一点缝隙里。即便是睁着眼睛,身体也好似浑浑噩噩地在如同在隔绝的封闭世界里沉睡,唯有一路上或轻微、或剧烈的颠簸让她还有活着的感觉。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车子彻底停下了。她随着众人依次下去,原来前面已经没了路。除了断壁残垣,地上还有一层厚厚的积垢,连他们来的那条都是草草清理出来的。随处可见大片的、磨不去的铁锈色,他们一行人是这偌大区域里唯一的活物。在离她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她看到了一只半残的手悬在外面,小臂上的血肉被撕裂了一半,指头清晰可见。然而还没等她多看一眼,站在她前面的人转身将一个麻袋递到她身前,她连忙伸手接过。
领队的人打着手势,带他们踏上车子无法行驶过的废墟。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队伍,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活生生的血肉上。竭力阻止自己冷酷地思考这下面还有多少没有被救出来而枉死的人时,一片棉絮一样的东西飘落过她面前。她不由得抬起头,脚下没有停。
洋洋洒洒的灰色絮状物自深红色的天空缓缓飘落,是雪吗?她咽了口唾沫,丝毫没有从前看到落雪的那种兴奋,反而有某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肩上倏然被人拍了一下,她连忙回头,身后的人指了指一个方向,然后指向她的脚下。若狭低头,发现前面竖着一段凸起的钢筋,于是朝那人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小心地跨了过去,她不忘向那人指着的那个地方瞧了一眼,那儿矗立着一根高大的黑色烟囱,隐隐的红光和喷出的黑烟表示它正在运作。“雪”还在缓缓落下,队伍里有的人在将它们拂离身体,有的人却毫不在意。她踌躇了几秒,忽然在瞬间想明白了这是什么,恰在此时,有一片停在了她的面罩上。
“是骨灰。”
她不指望有谁能听到,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泪水自然而然地掉了下来。她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们,因为出任审神者而将现世里人情世故暂时结冻的那部分思维开始重新运转。回来以后她一直觉得自己的遭遇是最不幸的,忙于感慨命运和接受现实,想的也净是些自己的事情。那么,她迄今为止都没见到一面的爸爸和妈妈呢?是被埋在了这里,还是侥幸活了下来,在地下的哪个掩体里像别人一样在这场浩劫里苟延残喘。
骨灰的余烬很快在地上积了新的一层,踩上去后不显脚印。她不断用手指擦拭面罩上眼睛的那一块,好让视野保持清晰。领头的人带着他们走到一片明显清理过的空地边,地上有一个两米见方的四方形金属门,连同把手。前面的人一边两三个,使劲将它拉了起来,露出黑黝黝的入口。
学着别人将袋子束成细条扎在手臂上,若狭跟着爬了下去。钉在壁上的横条应急梯很结实,头顶上隔着两三米就是另一个人,她不敢停下。过了一小会儿,她的双脚又踏到了坚实的地面,自动感应的应急灯已将宽敞的过道照得十分明亮。
他们通过的是一个通往地下仓库的紧急入口,东西已经被搬得差不多了。众人分散开来,开始熟练地将架子上成袋的压缩饼干和各种含片扫到袋子里。时间过得很快,他们依次背着袋子原路返回,这比下来时要困难得多。
抬头看向上方那一小片正方形的血红色,她屏住了呼吸,努力抑制了身体的颤抖。莫名地,她想到了烛台切光忠,在她历经危险的时候,他还安全地呆在07101974174的身边,这几乎是她最后的精神慰藉。正在这时,头顶一阵骚动,前一个人毫无征兆地向下移动,差点踩中她的手。
发生什么事了?她来不及反应,只见上面的人一个个地退回甬道,最后的那几个还在用力将金属盖子回压。压抑的静默和混乱的形势格格不入,她感到有谁的脚踩到了她的头上,于是她也不顾一切地往下退去。最终他们又全部回到了仓库里,这一次他们的带队人脱掉了防护衣,一边靠在墙上休息一边伸手擦去脸上的汗水。见状,他们陆陆续续地除去了这层衣服,她也是。
空气混浊沉闷,但总比循环呼吸的那一点儿要好得多。若狭感到有点冷,伸手一摸,她的皮肤是湿的。在场的男女各占一半,都是她第一次见到的生面孔。
“十级狂风,等驾驶员发来讯号再走。”那人沙哑的声音仿佛是用挫刀刻过一般,看上去有五十来岁了。维持秩序的一共四人,为首的他冲着他们扬了扬手上的小刀:“不许私藏食物,不准偷吃,想想还在等这一口饭的人。”
“那我们就不是人了吗?”意外地,她听到了一个发抖的、小小的声音,“高强度的劳动和完全吃不饱的食物份量,你们是要把我们饿死才甘心么?”
不提起这个,若狭还感觉不到自己的饥饿,肚子立刻也不争气地响了一声。她望向那声音发出的地方,却看到一道血光。
她惊愕地望着捂着脸颊倒在地上呻吟的少女,鲜血从她紧紧捂住的指缝里渗了出来。那个中年人分开人群走到她身边,弯腰将带血的、被甩到地上的刀捡起,在旁边的袋子上随意擦了擦。
在他俯身的时候,旁边看不下去的一个男青年向他的背上猛力捶去。若狭的指甲嵌入了肉里,她不顾一切地冲着那个还在擦刀的男人叫道:“太过分了!你凭什么伤害她!”
枪声响起,各种叱骂声和她被淹没的喊叫随着硝烟散去,若狭目瞪口呆地看着倒下去的那个背影,心里一阵空空落落。动手的人将枪收了起来,他直起背,托起尸体的一只脚将它拖走。没有人再出面阻拦他,愤怒和震惊让他们集体噤声,除了个别的抽泣声。而她能做的只有走上前扶起那个脸颊被刀刃贯穿出血洞的女孩子,和别人一起轮流替她按压止血。
温暖的血珠顺着她的手指流到指根,越想静止不动,她的手就越颤抖。被拖走的尸体留下的血痕刺痛着每个人的眼睛,那个女孩子的泪水混着血水,一遍遍地含糊重复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他……”
“不是你的错,不是的,不是……”她知道自己的强调不会被听进去,索性不再说话。
很快地,有人从若狭手里接过了她。每个人望向那四个人的目光里都带上了敌意,而他们一点都不在乎,自顾自地休息。
“这个世界还是完蛋吧。”她在窃窃私语里听到了这一句话,声音很低,却得到了同样低的呼应声。她分辨不出是谁说的,令她不安的是,这一刻她竟然也是这样期盼的。
与其这样被压迫地苟活,不如一起迎接死亡的终结。
“不,不可以这样想……”她的嘴唇动了动,很多人朝她看来,“不能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我能理解你想乐观地面对,可灭亡是必然的结果,工业和农业都瘫痪了。活下来的人很少很少,靠这点物资撑不过去。”应声的那个女人留着栗色的、很不均匀的短发,看起来也是被强行剪过。
听别人宣布死刑是很难受的一件事,尤其是身边的人都在默默赞同对方的观点时。若狭摇了摇头:“我不这样想,一定会有转机,不到最后一刻绝不——”
“他们唯一想保证的事情就是让我们死在前面。算啦,”她咧开嘴,“这个问题到此为止,我们俩再争论又有什么意义呢?留点力气背麻袋吧。”
欺凌是可耻的,但是放弃一切更加懦弱,若狭在心里重复这句话,她发现很难让自己从她的观点里挣脱出来。很快,转移她注意力的事情出现了,那个中年人发话让他们穿上防护服,风小了,所有人准备回去。
经历过狂风肆虐的地面世界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还是茫茫的一片废墟。若狭回头望了一眼那个仓库入口,在押后的几个人将它合上并牢牢锁住后,她不禁从心底叹息了一声。一条生命被埋葬在了里面,她不知道他们最终将他扔到了哪里,一个活人就这样在她的眼皮底下走了。
他也是审神者,是和她曾经担任一样工作的“人”,就这样毫无尊严、毫无保障地死去,沦为暴力的牺牲品。
在咽下新一份食物的时候她感到喉间有血腥味,涌出来的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她重新审视起自己的处境,现实刚刚对她展示出了锋利的獠牙和可怖的一面。然而,且不论成为历史修正主义者会不会比留在现世安全,她不能指挥暗堕刀和自己曾经相处过的刀剑男士兵刃相向,这件事太难了。
再者,如果是因为考虑到活命才投敌并答应回到过去,这会让她一辈子都瞧不起自己。有些东西是不能丢掉的,死都不可以。若狭抱着膝盖坐了很久,直到眼皮耷拉了下来。她匍匐在地上准备入眠,却听到一阵很轻的、类似于击打墙壁的声音。警觉起来的她弓起背,小心翼翼地贴到发出声音的那堵墙边,一点点地用手摸了过去。果然,在墙根处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洞,里面似乎还塞着一枚纸卷。
她飞快地将它抠了出来,趴在门边悄悄抬起送饭用的那一小块活页门。这是一方还没她巴掌大的便笺,字迹很小很密,在阅读的时候她的心咚咚直跳,几乎要跃出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