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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刻章念雨初 ...

  •   白泽挠挠头,大喇喇地打招呼:“哟,娉婷来了啊!”

      苏皓月娥眉微锁,认真审视这个突如其来的男子:一身黑色大衣和军靴衬出他的高个子,只是这人实在是浪费了好皮相:周身到处都是尘灰,头发也乱糟糟的,非常不修边幅。寒暄时语气爽朗,但笑容却“真诚”得过了头。她于察言观色一道浸淫多年:这位“白泽学长”,虽然不像骗子,却也虚实参半看不通透。

      苏娉婷自然不会向她一般心思细密,可婉转却过犹不及,双颊微红,看向白泽:“学长,你这样……是不是太奶奶为难你了?她其实就是刀子嘴,你别放心上,尽管在这住下去。”

      白泽听了,开心得溢于言表:“好好,那我就不客气啦!”

      苏娉婷咬唇,趁高兴心虚挑明:“学长,只是明天你要搬到西厢这边来,不能住在祠堂附近了。”私下里可劲儿捏苏皓月的手。

      苏皓月兀自苦笑:怕是待会要和姬大人好好解释一番。

      白泽倒不在意:“哪里都好说,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啊,娉婷。”

      苏娉婷眼神亮了起来,心上忐忑陡然卸下,说不出的轻松快意:“真的?学长你真不介意?”记得之前,她满口包票说苏家老宅三百三十三间,任君挑选。白泽一口就挑中了最靠近家族祠堂的屋子。现在临时要换,生怕他不高兴。

      一开心,她语气娇嗔起来:“白泽学长,小姑奶奶送我了好多新的画笔和颜料,好些牌子我都没见过,你画画那么好,就给我讲讲呗。顺便也能挑挑自己喜欢的。”

      白泽一愣,倒没想到她突然冒出这个主意。他本想与姬云都商量正事,余光不由扫过去——

      女人立在廊檐下,神情寡淡。也不抬眼,只双唇极快地动了一下,作出一字口型。白泽心领神会后,登时脸色一僵,忙笑呵呵冲苏娉婷道:“好,走吧走吧,咱们快走。”脚底抹油一般飞速挽着妹子溜走了。

      当时苏娉婷正紧张看着白泽,生怕他不答应,倒没注意这厢两人互动。

      苏皓月站在一侧,将每个人的反应都收入眼底。

      “您认识白泽?”

      “嗯。”她不打算否认。

      “那您也知道白泽他要住这里?”

      “我知道,不妨事。”

      苏皓月得到答案,识相收口。哪知姬云都却反问她:“苏家今天来了客人?”

      想到苏娉婷之前同她提起,苏皓月点头:“是,拍卖公司的人,来和苏恒谈生意。但被老太太拦下使了绊子。听娉婷讲,两人也挺聪明,一番较量,老太太机锋上没占到便宜。现在应该住东厢房。”好奇姬云都怎会突然提起她们,苏皓月笑道:“难道大人也认识她们?”

      姬云都不答,兀自转了话题:“皓月,镇子里有裱画的地方吗?”

      “交给我就好了。”苏皓月笑着揽活,“之前大人好些画都是城西汪老先生裱的,我说一声他明天来取就好。”

      姬云都却难得否决了她的提议,微微摇头,道:“不必了,明日我自己去看看。”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影影绰绰。

      埠街的夜市热闹非常,毕竟是整个镇子最有生气的地方。

      “干嘛要买那地摊货?她说古董你还真信?一看就是不值钱的假货,回去拿小刀划拉两下,一准儿茬口都是黑的。不定从哪儿找的铅锡烧的,整了下糊弄做旧,还一口一古银,老一辈的嫁妆底。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好骗。”

      “瞧着顺眼,买就买了。”

      “……反正你花钱。你刚才吃了豹子胆?不怕她看到你,之前忙活得就全完了!”

      “真难得。我以为这种夸赞,这辈子都听不到了。”

      云络彻底无语。

      “你不是一直嫌弃我胆小懦弱,做不成事么?”

      “……我那是心疼血样!你搞砸,我那些血样不是都白费了!江源死了,她你又叽歪说不能动,你说说,我还能从哪儿搞新的?”

      “放心吧。饿不饿?”

      这一问倒真把云络噎住,肚子早饿得虚软,街上各色小吃香气四溢,更催着馋虫。索性不再游逛,对坐在小吃摊一角,各自叫了小吃。热腾腾的煎饼果子上桌,云络呵口热气,搓了搓手趁热接过吃食,咬了一口。

      她果然是饿了,烫得直呼气,却又吃得飞快,又招手喊道:

      “老板,再来一份!”

      苏澹月以手撑颌,眉眼温柔:“慢点儿,别烫着。”

      云络虽然点头,但明显没上心,反而加快了进食速度。她整个人裹在宽大的羽绒服里,不知道里面塞了几层毛衣,鼓鼓囊囊的,毫无形象。这也是苏澹月熟悉的风格,没有任务的云络,只要不泡吧,整个人一向惫懒至极,灰头土脸。

      像头没吃饱就过冬的萎靡小熊。

      苏澹月低笑出声。

      “你笑什么?”云络被她搞得莫名其妙,瞄了她一眼,转头催小摊儿,“老板,这边凉皮好了没?”

      “来啦!”大刀凉皮拌黄瓜丝,捏几根豆腐条,和着牛筋面,淋上麻油和辣椒油,鲜爽辣香地装盘上桌,附上一双竹筷。

      “老板,还有辣椒吗?我想加点。”苏澹月笑吟吟开口。

      云络皱眉:“还加?”

      “好吃啊。你尝尝?”她把凉皮推到云络面前。对方敬谢不敏,摇头:“不要,你是菜吃不完辣椒都要吃掉,而且不出汗不流眼泪不掉鼻涕,边笑边说好吃!到底哪里爽到你了?我看着背后发毛。”

      苏澹月眉头一动,似乎觉得有趣:“怎么会发毛?我又不吃了你。”

      “是觉得你很怪。辣得下不了筷子哪里好吃了。你味觉失灵了?”

      苏澹月只是微笑。正如云络所说,她真的只尝了一点点凉皮,却把辣椒淡定地逐一吃完。

      回到酒店门口,苏澹月没有倒车入库,开了车门,摸出一盒吗丁啉递给云络:“先上去吃四片,刚刚贪嘴痛快,待会儿又要叫胃疼。”

      云络皱眉:“你干嘛去?”

      “去苏家。”她踩下油门,打个急弯调头,“做些准备。”

      云络不做声。看着车子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她知道后备箱里,就是之前苏澹月向她借的血样——能够破了僵局,让白泽哪怕请来八方神佛,也在劫难逃的血。

      *

      次日,天空却阴沉如铁,不见阳光。

      而叶瑾瑜也终于感到了苏老太真正的难缠和手段——苏恒居然始终没有出现。

      她还是太小看苏老太的积威。

      叶瑾瑜面沉如水,心里迅速编排战术。

      “叶小姐,我很抱歉。”

      看着眼前青年男子严谨地致歉,瑾瑜虽然不痛快,但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发作:“不要这么说,苏宇先生。这不关您的事。”

      “父亲没想到祖母会这么固执。”苏宇扶了扶眼镜,“老人上了年纪,对家里的旧物都很在意,能留着的都不愿转手。而且这尊大鼎每年都要祭祀,如果迷信一些,积了香火的东西,更加不会卖。”

      叶瑾瑜脸上浮出冷笑:“苏宇先生,我理解老太太的心情。不过,我又不是来勒索,更不想骗人,就是踏实本分做个生意。说不拢了,那就再换个条件,咱慢慢儿来。大家和和气气的,哪能有过不去的坎儿呢?”

      她语速越来越沉稳,明显已经完全调整过来。

      “再多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决计不敢跟老太太叫板。苏宇先生真不用操这份心,”她悄然感慨,叹气似在苦笑,“我是吃收宝贝这口饭的,圈子就这么大。传出去我‘明着收东西,暗着逼人出宝贝’,这就是砸了自己饭碗。”

      话入苏宇耳中,无比诚恳。

      “那叶小姐的意思?”他下意识软了口吻。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一拍即合的好事?”叶瑾瑜竟然放松地笑了,“换个角度想想,要买卖都是两句话的功夫,我岂不早失业了?”

      在这个当口,仿佛全然未察觉苏宇拒绝的态度,愈发自然亲切。

      似在谈天气一般,举重若轻:“万一老太太一点儿都不拦,我还得多长个心眼:这真是老板想要的宝贝么?好东西谁都舍不得,如果真一大家子人都巴不得它出手,我还真怕其中有诈。”

      她揉揉眉角,笑容平实:“我可怕得很。收到假宝贝,十有八|九就得转行了。”

      “鼎一直放在祠堂,不会有假。”苏宇认真解释,仍然严肃得很,“叶小姐请不要多想。”

      “那是,苏恒老师都赞口不绝的宝贝,我哪敢置喙?”她笑笑,“老爷子的信誉,圈子里谁不认?”

      苏宇隐约觉不对劲,却找不到端倪。

      叶瑾瑜真真假假地叹气:“上次老爷子说,老宅每年都要投钱修缮一番。我进来瞧着有些窗户掏雕涂层剥落了,想来今年还没开始?”

      “今年不修。”苏宇硬邦邦答道。

      “哦?”叶瑾瑜眉头微微一挑,似在讶异。

      苏宇谈得有点难受,他又是非常直线的实验思维,也没任何抹不开脸面的感觉,直接生硬转回话题:“叶小姐,关于鼎的事,我想我们真的没什么好谈的。”

      叶瑾瑜恍若未闻,竟是沉默地轻轻颔首:“唔。现在想想一年一修,确实成本不小。民俗博物馆运营起来应该能收回些利润。不过苏老师大概还是觉得不划算吧?”

      她眼底闪过深深可惜:“我倒是觉得惋惜,老宅实在难得。实打实地算,这宅子肯性比鼎宝贝多了。”她竟然稀松一笑,“苏宇先生大可放心,我可没买这宅子的胆量,更别提资金了。”

      苏宇动动唇,吐不出自然的接话。

      她竟好似陡然来了兴致:“老太太想必最得意这宅子。”沉吟片刻,望了眼没反驳的苏宇,“下回得劝劝苏恒老师,只要不是太难,该修缮的还是得修。老太太宽心,一家人住的也舒服。”

      苏宇脸色有点难看。

      “叶小姐,我觉得……”

      “既然见不着苏老师,本着良心我也要厚脸皮,劝劝您。”叶瑾瑜笑容一收,眼中尽是肃然,整个人气质浑然一变,竟咄咄逼人似寒锋出鞘,逼视苏宇。

      “您好歹是苏家长孙。这宅子一年一修的大事,不能拖。”

      “叶小姐管的太宽了。”

      叶瑾瑜微笑丝毫未变,只是锋芒尽显:“您不卖鼎是孝顺,可不修宅子就孝顺了么?为什么没修宅子,相信苏宇先生您知道的,还有苏恒老师,都比我这个外人更清楚不是?”

      谈判要进退自如,柔刚并济。输赢的关键,就在于节奏。

      现在到针锋不让的时机了——

      叶瑾瑜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之前她就觉得奇怪,夏总出一千伍佰万起价,商末周初的四足青铜无盖方鼎,去年同期香港拍价折合人民币989万……夏总尚未见到实物,就开口这个价,也给足了诚意。但对方一边说交易,一边含糊其辞,怎能不奇怪。

      叶瑾瑜不仅查到了苏家在当地的权势,还查到了苏家目前正面临的财务周转困难。

      别提修缮老宅,只怕想继续维持大家族的体面,都不容易了。

      苏家,不过有个漂亮古朴的家族壳子罢了。

      所谓家业凋零千金散尽……正活色生香上演着。

      否则,苏恒老师怎会私底下联系夏总,要把传家的祭鼎都卖出去!

      “三个月前,您母亲名下公司投资矿业,一举拿出超过70%的股份。本来势头好,谁知道政策变得快,钱被套了不少。苏夫人的难处……相信苏宇先生身为人子深有体会。问题到底有多大,需要怎么补窟窿,您想必也想过。还是说人穷志短,打算两手一撂,做个黄粱美梦,认命算了?”

      叶瑾瑜的强硬如芒刺,一旦显露,那便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苏恒老师一生正派,一向对龌蹉事避之不及。突然给他几千万的亏损,就算再淡定,也很难不捉襟见肘。苏宇先生,我说话直,您不喜欢听大可叫我住口。只是在我这个外人看来,一千多万不多,却足以您海归后将家族企业力挽狂澜了,您觉得呢?”

      她不是好惹的,苏宇也非善类:“叶小姐准备很足。但是苏家孝字为先,老人不肯,就算开价再高,小辈也不会去碰!”他厉声高喝。

      叶瑾瑜却听得似笑非笑:迫而不乱,逼而不骂,又到了该缓言宽慰的时候,不过大约得转移下注意力。

      她不急不迫,悠悠然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苏恒老师的意思?还是说,两个都不是,只是用来堵我这张嘴的漂亮话?”

      苏宇凝视她:“有区别吗?”

      叶瑾瑜笑而不语。

      这笑容看得苏宇心跳微快,他见识了这女人的口才,而且隐约感觉事情还没完。

      她不肯乖乖离开,确实就没完。

      “叶小姐,你想说什么?”

      “苏宇,”叶瑾瑜叹气,“把我堵门口,是因我不够漂亮讨人嫌,懒得招待么?”

      他蹙眉:“……不是。”

      他犹豫片刻是因为,隐隐觉得应该把反驳说得漂亮圆融,但多年浸淫实验室中,鲜少游刃社交场合,让他有心无力,只能干巴巴反驳。但看起来确实是他失了主人的礼节。

      ——苏宇自然没留心,一开始就选择站门口的,分明是叶瑾瑜自己。

      “我并不认为,叶小姐不漂亮。这和我们今天说的事情没关系。”

      叶瑾瑜唇边漾起笑:“我可以吸根烟么?”

      苏宇再次沉默,望着双手环胸妆容精致的女人——他修养很好,烟酒都不碰,而且很不喜欢抽烟的女人。

      但叶瑾瑜一颦一笑,却让他心递泛起异样的感觉。要烟的时候,她唇角微微挑起,有意无意眼波流光,一身职业装明明干练严肃,却陡然生出莫名性感意味。

      苏宇承认,那一瞬间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立刻摸出烟包递给她。这是苏老太给他的,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竟然真的能派上用场。

      叶瑾瑜似乎没想到会被递烟,眼中闪过戏谑:“你平时也好一口?”

      “……不。”苏宇竟有种被看笑话的错觉。为了掩盖失态,他推了推眼镜仓促道,“我不抽烟。”

      叶瑾瑜接过,竟然还是女士烟。她修长指尖夹着烟,微微挑了下眉,不答反问:“能借个火吗?烟到手里只能看不能吸,这可是最礼貌的折磨了。你大概不能理解吧?”

      苏宇并没有递烟的经验。

      小到不能再小的事,突然就狼狈起来。

      明明不吸烟是好习惯,可叶瑾瑜感慨“不能理解”的时候,他竟有点无措。

      只好摸了摸口袋,自然发现有打火机,肯定当时在在桌子上一起拿的,他那会思忖如何义正言辞拒绝叶瑾瑜,没留心这些小东西——这下更尴尬,强自淡定把它递过去。

      叶瑾瑜慵懒的姿态一收,忽而站直亭亭如松,恢复了谈判应有的严肃自持。再度逼出锐利的气势。烟夹在无名指和小指间,她接过了火机,微微倾身:“谢谢。”

      苏宇本应绅士退避,却因她的气场一时没动。

      可再回神,叶瑾瑜似乎又变回妩媚慵懒模样,百无聊赖打火玩。

      慢悠悠打火,半眯起眼悠闲抽起烟来。

      苏宇不碰烟酒,三十多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实验室,生活极度单调。学校里不是没有漂亮女人,但他碰不着也没兴趣。但叶瑾瑜不一样,苏老太命令他拖住叶瑾瑜,他不得不专心致志、像对待实验样本一样,盯紧这个女人。

      平心而论,叶瑾瑜不可能是他理想型。

      但……不知怎么的,就心神不宁。

      见苏宇望过来,她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直直瞧进他心里:“也来一根?”

      “不,不用。”

      他已经连说了三个“不”,感觉丧气得很。

      “你很反感抽烟的女人?”

      “……”

      事实上,这时候他在盯叶瑾瑜的手指,确实修长细瘦,且白净。这种柔和的白,让他联想到最近实验室里的新型合成金属的颜色,完全没招来任何反感情绪。

      叶瑾瑜抽烟姿势比较随意,烟雾被吐了出来,萦绕成一缕细线,悠悠荡荡。

      他说不出话。

      叶瑾瑜在思考,氛围安静。哪怕这种安静一触即破,也注定要被打破。正如轻吐出的烟雾,在空气里缭绕成圈,又渐渐淡去。

      “苏恒老师倒是好这口的。”她弹了下烟灰,慢条斯理,“去年在杭州见了一面,老爷子兴致高,还拿出个随身的烟枪。”

      苏宇皱眉:她还抱着见父亲一面的念头?

      他强逼自己专注回正事,一定得再警告叶瑾瑜别再乱钻营,却一时找不到机会。

      “老爷子刚直,爽快,凡事要个极致的态度。抽烟也要抽得别致,紫竹长烟杆,绞丝雕花,配上翡翠烟嘴,考究得很。烟丝也是专供的。”叶瑾瑜竟慢悠悠唠嗑起来,只是语速口吻都拿捏得极好,让苏宇心里稍急,又不至于急翻脸,只能耐着性子听,缓缓又吐出点烟雾,唇边笑意莫测,“我这么个求讨教的小辈儿,当苏老师面上,要是还端架子不肯凑一口,嘻嘻哈哈说吸烟有害健康,那能成什么事?”

      “圈子还是老规矩多。你不顺着人家脾气,人家就对你客气。客气,那就是失了财气的意思。”

      叶瑾瑜吸得非常慢,烟味也极淡,完全没逼到他不舒服。

      “你应该看不惯吧?想必你一直在想,我到底乱扯这些是做什么?说好听点叫寒暄,说难听就是浪费大家时间。”她笑笑,“真不好意思。其实没有为什么,就是你一副‘请快点滚’的样子,让我很不爽。”

      苏宇瞬间尴尬非常。

      尴尬到,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清晰体会什么是手足无措。

      他是真的没碰过这么……直白的人。

      更不用说,还是位异性。

      竟然忘了思考,叶瑾瑜“让我不爽”的评价反复在脑海里回荡。

      “我学不会圈子里那种客气的挖苦,相信苏宇你也不想听。其实比起和苏恒老师谈,还是和你谈更舒心——至少不用顾忌大小规矩。咱们还是直白点儿,我哪里让你不舒服,你就直说。”

      苏宇竟然莫名心虚了。

      他尴尬避开她眼睛:“不好意思,我没有不舒服。如果刚才让你不……舒服,我很抱歉。我没有那个‘请快点……走’的意思。叶小姐大可以直白商量。”

      最终还是都换成了委婉的字眼。

      “客套话就不必了吧。”

      叶瑾瑜面上笑得诚挚,听到“商量”两字,就知道主动权已经转回了自己手中。

      “其实在卖鼎这事儿上,我和你真不是对头。你要孝顺老太太,我更想让老太太乐呵出手,我只能帮你想办法,怎么会使绊子。”

      这才是她的谈判风格——所有的节奏,都只能由她叶瑾瑜,完美掌控。

      苏宇越发觉得尴尬:淡定不能也就罢了,他刚才脱口而出“叶小姐大可直白商量”,让自己连反悔不听、铿锵拒绝的余地都没有,更别提打断她,让她不要说。

      眼风不自觉地扫向倚门的叶瑾瑜,理智又觉得这样不好,只好微微垂首。细细回想方才每一句,还不清楚到底从哪儿开始落了下风。

      其实他没任何问题。

      只是叶瑾瑜铤而走险:对一位三十多岁没谈过恋爱的男人,抓住最微妙的时机,稍稍用了一个漂亮女性的魅力。斯文的,终究要害臊羞恼。

      一分神,思路就会乱。

      乱中生慌,失了气势,这就输了。

      叶瑾瑜让烟静静烧着,不抽一口。其实,根本就没吸两口。她一点儿烟瘾都没有,甚至本心极度讨厌烟味。但工作是工作,私欲是私欲,叶瑾瑜一向分得很清。

      她讨厌吸烟,却对怎么用吸烟的姿态、神情和韵味来勾出一点性感的诱惑,手到擒来。

      这才是工作上需要的东西。

      对什么人,到哪一步,该亮哪一招,叶瑾瑜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亮堂得很。

      感觉苏宇的压抑感似乎达到了临界点,她这才慢条斯理开口:

      “苏宇,有孝心和做买卖,一定要有个你死我活?人是活的,鼎是死的。现在圈子水深,好东西大家都喜欢。有钱买真的藏着,没钱买假的乐呵。你想尽孝,还愁找不到个让老人满意的青铜鼎?”

      苏宇没吭声,但也没反驳。

      叶瑾瑜弹了弹烟灰:“我认识几个手艺不错的兄弟,搞陶范烧铸,挤破头想临摹好货,长长技术。苏宇,我就问你一句,想不想和气生财?”

      他眼神渐渐亮起来。

      “‘鼎’也不缺,还能修宅子。你说,是不是够孝顺?”她看了看表,11点半。笑道:“咱这儿的酱鸭全国都出了名的,来一趟不尝下怎么行。找个道地的土菜馆,边喝边聊?”

      *

      叶雨初收了收两人行李,眼见快到中午,瑾瑜还是没有回来。

      果然预料不假,苏家人是挺难缠。她昨晚就打听到,苏家家祭程序既繁琐又严格,而且祠堂提前三天就打扫好祠堂锁起来。别说是外人,就是本家人在祭祀结束前也不能靠近。

      看这个情势,这次也只能败兴而归。

      不过见到了她,却真是意料之外,既惊且喜。

      她打开窗子,看着院落里盛放的红梅花,陷入沉思中:一定要在走之前,请她吃顿饭。虽然姬云都说“没有必要”,但心里总觉说不过去。无论如何那是救命之恩。

      如何能不言谢。

      “冬天了她怎么还穿那么少,不怕生病吗……织条围巾送过去?”她想得怔神,喃喃出声。

      “送谁?”清淡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

      她被惊回神,姬云都居然就在眼前,隔着半人高的窗,凝视自己。

      “你怎么……”叶雨初惊异。

      姬云都给她示意手中卷起的卷轴,问:“有空吗?介不介意陪我一趟。”

      她简直受宠若惊:好像从认识至今,这位还从没对自己提过什么请求。

      “当然有空。”

      两人走在街上,快到中午,行人也多了起来。叶雨初这才想起来:“你要去哪里?”

      “裱画。”

      “凤凰的那幅?”她眼睛亮起来,“完工了?”姬云都颔首:“到了,这里。”

      安静的小店里,年逾古稀的老人拿着一块檀木细细雕刻,暂时没别的客人,他也沉浸在手底活中。连她们进店都不曾抬头。

      姬云都看着那些摆好的原木,问:“喜欢哪个?”

      “我?”叶雨初惊喜地指了指自己,“你让我挑?”谁对自己的心血都难免格外在意,没想到能有机会给她挑卷轴,真是意外之喜。

      更何况画的还是凤凰,她们初见的地方。

      她细细挑了很久,最后看中了淡褐色的松木轴。店家老人见她二人没有急事,而且只是简单加个卷轴,便让她们稍待片刻,在店后的作坊里加工了半小时,就交了货。

      老人把卷好的卷轴递过去时,姬云都没有抬手,叶雨初忙接了。老人打量一下叶雨初,严肃的脸上居然有了笑意:“小姑娘这画,和我一位朋友经常托我装裱的画,风格大类,笔锋含蓄细腻,又藏捭阖风骨。我听说那是个老画家,有这一手神技,可惜隐于山水,始终无缘一见。你这么年轻,已经有这般画技,不出三五年,也可自封个小米颠了。只是你的印章倒和那位先生一样,你是他学生?这‘念雨初’三字私章……”

      叶雨初心下一惊。“米家山水”可是传世国宝,老先生这番话可不是一般的赞美。刚想说不是自己画的,听他絮叨“学生”、“念雨初”,又觉糊涂。

      姬云都却不顾礼数,打断老先生感慨,低声道:“不敢承蒙厚爱。打扰汪先生了,多谢您今天辛劳。”拉着人就走了出去。

      走出小店不过数步,天色沉沉,竟漫天小雪,悠悠荡荡,絮絮飘落。

      念雨初……

      念是个很稀罕的姓。

      姬云都走在前面,听到身后那人小声问:“你还认识谁姓念,也叫雨初?”

      她脚步停驻。陡然转身。

      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自己。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发上、眉间。

      “我不认识姓念的人,只是喜欢这三个字,刻了章。”

      叶雨初都快忘了她们为何要傻站在路边,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彼此。

      就听到姬云都开了口,似乎眉眼间笼着无奈笑意,“不要乱猜。没那么复杂,念就是想的意思。画是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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