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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番外·巫山几度降神仙(伍) ...

  •   灵山风云突变,草木都被滚雷劈了个七八,长宜金色瞳孔中闪过决绝,手持巨钺劈向阵法。

      猰貐几乎完全现了原形,虽然它是烛龙一目所化,可除了龙头,却只是虎身鳄尾。

      她衣衫焦灼破烂,身上还有当年建木树牢的鞭伤,平日里无关紧要,此刻却雪上加霜。

      草木枯死,雷霆压顶,十巫深居岩洞宫殿里,她勉强拖垂死的猰貐艰难跋涉,终至青铜门前。

      灵山赤石生栾,青叶赤果,取药于焉。

      赤石之下铜宫百里,有巫咸、巫即、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巫朌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

      她蓦地记起:十巫中巫咸、巫相喜爱搜集珍宝异物,龙兔胆好似也是寻觅良久不得的珍宝,巫山那些巫医若不是想供奉他们,也不至追杀龙兔甚紧,后被她横生枝节拦下。

      若他们无端记恨……

      长宜一身冷汗,腰后鞭伤渗出血珠,无声滚落。

      阴暗洞穴里,长宜屈膝跪在青铜门前,咬牙低声恳求:

      “万望十巫莫因蓐收之过,迁怒钟山猰貐。若得救师兄,我愿听凭差遣。”

      背上猰貐越来越重,跪下的双膝深陷泥里。

      见无甚动静,她扔开巨钺,雷刑轰鸣,入洞劈她,她已无暇躲闪,只闭上双眼:“泑山蓐收,求十巫相助。”

      长宜从未如此狼狈过——

      亦万万想不到,有日要屈膝求乞、软弱至此!

      青铜巨门依然紧闭,好似她的话无人听见。

      “蓐收求十巫,赐药于猰貐。”

      门沉重无比,她也不是劈不开,但着实不能再无端放肆。猰貐眼看要闭气,鳄尾垂地,奄奄一息。

      长宜额上渐渐渗出冷汗。

      十巫竟是彻底不闻不问、给她一个教训么?!

      她眸光暗沉,拖起猰貐准备化身白虎、驮伏回云都……如果十巫当真不愿相助,留在此地也无用。

      身后铜门却缓缓震动,长宜回头,不见人影,只有疯狂缠绕的树藤挣破铜门,瞬间盘踞住了半死不活的猰貐。树藤都是湿漉漉的,灰暗苍老,但结出的果实却赤红水灵。

      “十巫?”

      长宜低问。

      门内依然无声,长宜看着那果实:确实是十巫取药的原料,栾果。

      她摘下果实:“……多谢。我必不食言。”

      树藤却忽地胀大,似虫蛇魔物一般要将猰貐挤碎,长宜仓皇化身白虎,喂猰貐吃了栾果,伤口迅速长好,呼吸也平稳起来,只是稍微有些热,鼻间泛红。

      雷刑不止,她不能拖累灵山草木激怒十巫,更不可能回昆仑搅乱战局。

      猰貐沉重,身形庞大,鳄尾粗粝锋锐,压在白虎脊骨上,当年树牢鞭伤再度被磨裂,竟是步步滚落血珠,惊心动魄。

      随便寻了个僻静山谷,好容易熬完雷刑,已然深夜。她修为大减但还不至身死。跪地轻咳,嗓子在冒火,身上焦黑一片。

      这次出来太仓促,还未知会徒儿,只怕她心里埋怨,又要缩角落里哭。

      龙兔好哭,长宜总担忧她哭坏了眼睛。朝夕相处三十余年,愈发对温声细语哄她开心、拭她眼角泪珠驾轻就熟,有时知她娇气,总还要心疼。虽长宜也告诫自己不可溺爱,每每忍住不去抱她,但她扑入怀里时又紧紧环住。

      念及徒弟失魂落魄守着竹楼的模样,长宜洗去身上焦黑,匆忙赶回巫山。

      巫山又是夜深雨重,凄冷幽寒。

      她浑身湿透,甲胄也破烂,少不得变出把伞来,将自己修饰一番。猰貐身形被她隐去,轻手轻脚放入后院。

      熟悉的小竹轩,却没望见轩内烛火,灯笼亦是灭的。

      猰貐昏迷,心跳呼吸都还在,只身上变热,许是栾果催生的变化,长宜眉头暗皱,但也没有法子。巫药灵效,她懂得不多。但十巫与昆仑结盟,猰貐是昆仑神人,他们不救便罢,既然出手相救必不敢加害。

      漆黑夜色里,长宜在竹楼廊下,步履匆匆,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

      忽地停了脚步,目光一冷。

      好似是个铜罐子,咕噜咕噜滚远,险些要掉入雨久花水潭里。却迟迟没有传来水花迸溅的声音。

      “长乐未央……”寂静的院子里,突然响起低沉话语,铜罐子被拾起,指甲刮擦圜底,“两心合宜。百鬼缠身、嗜杀成性的神女,竟也有这等细腻心思。不知要与谁两心合宜?”

      巨钺劈斩,黑影却挪动极快,她一时收不住手,铜罐子被嘭得劈碎。

      长宜隐约看清,那应是兔子模样的风灯,圆乎乎的……同她像得很。

      龙兔喜欢制精巧玩意,定然是出自她手。

      却被长宜一斧子劈成了破烂铜片。

      “鲁莽。糟蹋你乖徒儿的心意啊。若她再哭,不知刑神大人要拿何等稀物去哄?”黑影桀桀大笑,“怕是心头血都换不回。不若以命试试如何!”

      长宜却没吭声,脸色微白。

      向来镇定握斧的手腕,竟止不住轻颤。

      她不是鲁莽,而是……

      “延维大人,神女征战多年,岂会鲁莽。”突然冷冰冰的女声自后院传出,显然施了秘术,竟似在耳边吐息。

      延维与长宜胶着,巫山地动山摇,土石震落,草木枯黄,老树纷纷折断倒去,露出盘踞虬根。本在沉睡的巫山生灵,也惊恐地嚎叫奔逃。

      凭空传来的冰冷话语还在继续:“建木一鞭,天降雷刑,伥鬼反噬,纵然现下不死也难久活。伥鬼撕咬如凌迟痛极,便是忍痛一时握不住刑钺,实属寻常。”

      长宜失血太多,甚至来不及凝成珠子,就流入泥里。

      金色眼眸里光泽越发冷冽,似全未听见嘲讽,身影越来越快,巨钺完全化为残影,凌厉劈斩,逼得延维左支右绌,来不及用黑影躲藏,露出蛇人真面,帽帻和紫衣被原身挣裂,碎成破布。

      它原身甚是粗壮,轰的一声压塌了半边竹楼。

      “这竹楼她修了十年,你一朝撞毁,拿命来抵罢。”长宜终于开口,虽然话狠,但声音却轻,好似气力不足。

      心念一动,白虎现形。

      延维能埋伏在此,定然筹谋良久,而她猝不及防,虽眼看气势威武,实已强弩之末。

      延维重伤,满脸血水,蛇身盘拧缠绕,却还阴冷地笑:“那蠢物还在我手中……”

      白虎大喝,怒而斩其五十丈蛇尾,挑入空中,斧钺一挥削成肉沫血雾。

      延维也咬住白虎脊骨,骨断肉腐,挣开时还生生扯咬,把筋肉彻底撕烂。

      它濒死,白虎更是伏在地上,动也不动。皮毛尽被染红,腥气四散。

      “呵。”延维艰难挪动,对方才女声下令,“巫央,为我医治!”

      巨钺却化柄为链,喀啦啦缠上蛇头,猛地勒紧!

      它双目圆睁,望向锁链来处——淹没在血珀堆里的白虎竟挣扎爬行!延维断了它的脊骨,它又中了蛇毒,就算是善战的蛮鬼一族,也该死了。

      至少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延维惊愕的眼瞳里,映出白虎忽地变小,竟凝出血人模样。

      她不是握住锁链,而是锁链生生穿透了掌心,仿佛疼痛能维持最后的神智。后背血肉模糊,脊柱也应断了,却还摇晃不肯下跪。

      蛇人眼底再掩不住惊惧:受此重创,为何还能站住!

      它喜诡计,深知刑神蓐收心性狠烈。它们交战不下数百次,各有输赢,但延维始终未曾将刑神放在眼里。因野心极大,谋幽都鬼主之位,势要来日屠灭昆仑,杀尽神人。

      可惜鸮龟与他不合,扶助旁的蠢物做幽都鬼主,一步步削了他的军权。现下只能与蓐收这等神人谋斗,可谓失意至极。

      若说对手,昆仑之上除却肩吾,再无谁能入眼。

      涿鹿之战,由得它们浴血拼杀……待两败俱伤,他自能赢得轻巧。

      到那时神鬼莫挡,还有刑神头颅庆功,岂不快哉!

      千算万算,未料到她顽撑至此。

      延维胸中怒意难平,可锁链愈缠愈紧,巨钺斧锋直要生生将它剖成两半!

      竹楼彻底倾塌,箭雨自它身后射出,一时间长宜肩背、胸口、腰腹都中了箭,箭镞穿透甲胄,深深没入筋肉里。

      却没有多少血再能喷溅。

      “她在何处……”

      目光浑浊一片,瞳孔已在涣散,分明濒死,不过靠一口气吊着。

      悬斧稍微停滞,延维猛然挣裂,恶毒狞笑:“何处?只怕现已被剖胆活剥了罢!小小龙兔,胆子包天要去昆仑寻人。我见犹怜,便派了几个族巫,好生护送……顺道取其肝胆,省得酬劳!”

      血人颈间筋脉鼓动,分明神魂怒极,若不是浑身伤重垂死,只怕登时就要剁了延维。

      蓐收心性刚烈。不叫她绝望,她断不肯断气。

      “心疼么?眼下你救得了何人!身为刑神,筋骨尽废,杀人犯错,天道欲降雷刑惩灭,我无非执天之刑!”

      “至于猰貐那厮,当真以为自己救了它么?猰貐已死,那栾树是泡过弱水的死物,你赌上命救回的不过是妖物,窫窳!”

      锁链重化为斧柄,长宜堪堪拄住。本就已是血人,胸口却被破空的“利刃”陡然贯穿。

      “利刃”还在扭曲,分明是赤红滚烫的鳄尾。

      窫窳从竹楼废墟上爬过,余下的鳄尾仍在抽打濒死的她。

      “涿鹿之争,作壁上观……待两败俱伤,谁可拦孤!”

      它已然自称为孤。涿鹿战后,幽都应再无能与延维抗衡之蛮鬼。

      长宜终于无力抗拒。

      延维冷笑声里,她始终未曾瞑目,睁着双眼,但森然的金色瞳孔,终于渐渐失去光彩,黯淡寂灭。

      容色却平静得过分,目光空茫辽远,无怨无怒,甚至寻不到一丝悔意。

      可她却还维持人形,迟迟未露出白虎身段。

      延维耐性全无,不欲与她耗下去,缠上她身躯却陡觉不对:为何这般绵软……

      长宜在它困惑的一刹,碎成了肉块。

      淅淅沥沥,血水淋溅上它庞大的蛇身。延维不知为何心底慌乱:就算窫窳鳄尾贯穿了她的胸腔,她身中蛇毒、脊骨断裂,也不至于惨烈到瞬间化成血块。

      果然周围开始隐隐震动。

      转瞬巫山顶端竟似要崩塌一般,地动山摇!

      “……延维大人,有阵法、阵法暗结!似是九重隔世阵,要困住我等!”巫央清冷的声线开始颤抖,每一字不啻惊雷,“刑神纵死,决计不至于魂魄散碎。她定自行将魂魄彻底打碎,以尸身为阵,作永困之法!”

      “去寻她那蠢徒弟。取回刑神心头血,自可破阵!”

      巫央惨叫一声,被延维放出的力道冲撞出了巫山。

      “蓐收,你既敢困孤,莫怨孤叫你千年不得安生!”

      *

      “嘶。”

      “怎么了?”

      “我、我心口有些疼。”

      她伸手捂住胸口,喃喃问:“方才好似脚底在震,你可有察觉?”

      黑袍大巫行在前头,缓缓道:“不曾。许是神女怨您走得慢了,教她在昆仑好等。您不可磨蹭。”

      龙兔眼中流露出迷茫和犹豫。

      “我要回去。”

      她停下脚步,不再跟随他。

      “龙兔大人,昆仑尚远,您不过将出巫山,便打算退缩么?”那领路的族巫身影隐在黑夜里,声音低沉。

      龙兔提着风灯,却只能照亮脚下方寸。

      她莫名心惊胆战,平素胆子小,眼下要去找师父,若还胆小畏缩,师父再不归来……可怎生是好?

      她眼底微微发涩,但却没哭。

      自遇到长宜之后,在她面前,反比以前更爱哭了些。

      因她平日总是清冷寡淡的,虽然温柔但还是太含蓄。很少主动抱拥,除非撒娇讨要,也从不亲吻脸颊。愈是这样,愈发显出哭泣时低声轻哄自己的他,温柔得像梦一样。

      明明那血珀是与神魂相连的心头血,她也不说。若不是胡搅蛮缠搅她心累,相拥时撞到她胸口,见她眉头微蹙,还发现不了伤口。

      前路漆黑,她心里越来越怕,真的不愿再走:“多谢你肯为我指路。我……我忽而记起,有极重要的东西没带,要回巫山拿去。”

      不该把铜灯笼扔下。那上面刻了很重要的话,还没有同师父讲。

      族巫不吭声,叫她心里有些发毛。

      虽然遇到师父之前他们凶神恶煞,但这些年和颜悦色,已很难记起从前的他们了。

      可现在风灯照不清他身影,只浓黑一片,呼吸粗重,反而让她隐隐念及当年被他们追杀的窘迫和恐惧。

      ——应守住巫山,多等两日才对。

      或许师父不是回了昆仑,她只是有旁的急事,来不及知会我,才匆忙离开。师父说她从不食言,既然说好会多留三日,怎会突然就走。

      龙兔越想越不肯走:“你回去吧,我不……”

      幽径旁郁郁青青的山林里,陡然有白影一闪而没。

      “师父!”她欣喜得提着风灯,不理会阴阳怪气的大巫,朝白衣女子跑去。

      胳膊上陡然一痛:竟是箭镞擦身而过!

      她愕然回首,看到满山亮起的火把,箭搭弓弦,纷纷射出。龙兔脑中一炸,扔了风灯狂跑:“师父救我!”

      但白影只在前面飘忽,就算没了灯她也能清晰望见,却怎么也追不上。龙兔突然想到,师父不能杀人,她不能出面,却可以带自己逃出。

      龙兔追随那白影,很快箭镞再瞧不见一支,只剩呼呼风声过耳。

      长宜不停,她始终在追。

      绕开大巫布置良久的阵法,出了巫山,离开十二峰,甚至不知不觉间越过瘴气密布的大泽,又跑进密林深处。

      这已是她全然不知的地界,白影忽地消失了。

      龙兔累得快要猝死,后来她甚至没力气去呼喊,只能勉强追逐。眼睛被汗水打湿,视线模糊不清,她累极,也失落至极。

      原以为这些年在巫山奔走,至少神行术会好些。但根本无法和师父相提。

      师父不会是在考验她……失望至极,气得消失了?

      她浑身一颤,抹去脸上的汗,哑着嗓子又喊,但没有力气,声音还带哭腔,颓废又落魄。

      白影却再没出现。

      她知绝没看错,但却再寻不见。蒺藜割破衣裳,身上又湿又黏,满是泥泞。巫山不能回,她找了个山洞缩起避雨,迷糊时竟又梦到长宜身死模样,吓得惊醒四处翻找血珀,捏在手里才勉强入睡。

      血珀内里,已悄然生出极细裂痕。

      “此地为云梦泽。”

      龙兔迷迷糊糊,似乎又听到长宜说话,但声音冷淡得紧,而且低沉。

      师父!你为何方才不见我?你白日去了何处?巫山那些人又要杀我……你跑得那么快,我追不上。师父,你要回昆仑,我也去……

      “呵。”

      师父,你为何这般冷笑?

      我可以在昆仑脚下等你,我、我……徒儿不怕的。等你何时闲了,我们再回巫山,好不好?

      她说得恳切,心里却怕极。总隐约觉察此刻长宜遥远又飘忽,够也够不着。

      咣啷一声响,龙兔慌乱望向脚边,却只有一堆破烂铜片。刻字的圜底都被劈裂了,“长宜”从腰际砍断,小字更是模糊得再也瞧不清楚,似是被刻意刮乱。

      “若为给为师看此等淫巧,不若不见。”

      龙兔身子僵硬,山洞好似根本避不了雨,浑身都湿透。

      她蹲下去,意欲把碎了的铜片拼合,手却穿过铜片,一点也握不住。她不信,一次次要去拿,却徒劳无力。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落下,来不及去擦,它心思慌乱得默念令咒,妄图将铜片熔成铜水。

      这个坏了……

      再做一次就好了。

      师父你且忘了这些,我再做个好好的,留与你。

      “是为师亲手砸烂的。”

      龙兔所有弥补的努力,都在一瞬顿住。她仰起头,睁大眼远望模糊白影走来。她暗暗嘱咐自己莫要哭,看不清师父的脸了。

      但泪水却止不住。

      师父那般好看,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便连额间刺青也好似花钿,百看不厌。她从未提起那刺青究竟缘何而生,但龙兔总在心里暗暗勾勒无那刺青时的长宜,无端心魂震颤。

      青铜鬼面着实是个好物什,遮住天人之颜,再不叫旁人瞧去。

      但现下,龙兔却盼她停步,莫再走过来,莫再吐露冷漠话语。

      为何……

      师父你为何要砸它?

      长宜的声音响起,犹如噩梦,撕裂她的幻想:“心思僭越,为师深以为耻。”

      心思僭越。

      师父说,心思僭越。

      她……深以为耻。

      龙兔已然痴怔,脑中一片空白。

      可师父,你不是将心头血都给了徒儿么?你不是允过我了么。

      “从前尚能忍,而今只觉厌恶。除了哭啼,讨要,骄纵愚蠢,你还会甚么?便连我回昆仑也要百般黏腻。不过一潭雨久花的谢意,当真以为我不知厌倦、任你拿捏么?”

      ——不过一潭雨久花的谢意。

      怎会。

      怎会……只是谢意?

      “蠢笨至极。前几日稍稍有了脑子,知晓猜不透我的心思。但既已有自知之明,还妄加淫想,你可懂羞耻?”

      龙兔慌乱摇头,却吐不出一字,只掉眼泪。

      她捡不得的铜片,长宜却轻易拾起。刺骨阴寒逼近龙兔,又忽地后退,仿佛厌恶到了极致。

      “长乐未央,两心合宜。”长宜轻轻念着,尾音缱绻。清泠泠的嗓子,纵然淡漠也远胜莺歌。

      却蓦地冷冽如刀锋,剜入龙兔心口,“你解的好极,只是自作多情了些……长宜二字,乃我猰貐师兄所取。你以为,我当与谁两心合宜?”

      火光漫天,几乎要将龙兔烧灼成灰。

      雨水蒸腾出无边白雾,她已不知是白雾遮掩,还是泪水模糊,眼里望不清周遭,可踏火而来的长宜,早卸下那青铜鬼面,细长眉黛,容颜如玉,朱唇含芳。

      她从未见过着红衣的长宜,朱红霞锦,层叠繁复好似嫁衣,如一道焚风烧得她目眦欲裂。或许那根本不是火焰,而是长宜盛装出嫁的凤冠霞帔,刺目热烈。

      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皎乎若明月当空舒其光。

      龙兔分不清梦里梦外,既是美梦又是噩梦,陷溺沉醉,无法醒来。

      “实是厌烦你哭啼不止,不过先前以为可永不复见,哄骗几日,得个清静罢了。”

      她将铜片抛出,滚落龙兔脚边。

      “你若执意上昆仑,要做多少罐子,由你。”一字一字入龙兔耳,成了来日最不忍回想的噩梦,每每思及便头痛欲裂。

      “到时得你祝我与师兄两心合宜,长乐未央,当真好极。”

      龙兔捂住头,后退一步,却是跌出了山洞,滚下山坡。

      *

      神鬼结怨已久,昆仑云都之于尚壑幽都,终白刃见于涿鹿之战。

      刑神凌空而降,黑沉甲胄,巨钺劈斩,斩杀蛮鬼无数。

      蛮鬼一时溃败,退至云梦泽瘴气之中。三军止息,刑神蓐收却扛斧进入瘴泽,再未复现。

      “长宜有愧,犯大错有三。其一杀人,愧对云都涿鹿之局;其二欺师,愧对吾师回护之诺;其三弃徒,愧对龙兔结发之心。恨薄命已尽而力有不逮,终无可回还。

      “囫囵身死巫山,化阵封敌之枭将。涿鹿既已应战,万不可再负帝子所托。残魂既已助阵,留不久矣。”

      那的确是刑神蓐收,但仅仅是一缕残碎魂魄,执着不肯消解归于天地,幻化生前模样拼杀。刑神自当身死沙场,帝姬不知巫山之上到底如何,但徒有一缕残魂……

      拦也无益。

      参战无论神、人、巫,无谁敢阻,亦无胆大呼,止望之着黑沉甲胄,持万斤斧钺,没入云梦瘴气里,渐渐消失。

      一时风云变色,似有神人怒极恨极。

      “若长宜得算大人友人,望大人莫谓她我已身死,莫怨她恨我种种。此身既死,永无来日。”

      她感到友人残碎的魂魄,温柔拂来。

      又一点一点,被瘴泽吞噬,渐渐消失。

      潜音所传的话语,却似往常征战归来,于昆仑山巅赏云看玉,长宜偶有饮酒,犹带轻笑:

      “未尝得见你涿鹿大胜……我甚是憾恨啊,不周。”

      自二人结识,至她战死,她始终敬她“帝子”或“姬大人”。

      虽她身份更尊贵,但长宜确实长她近四千岁。身为长辈,与肩吾一般唤她一声“不周”,也不为过。

      世间再无长宜,她看重的友人,终究魂魄散碎,归于天地。

      那是巫山的神女,云都的武士。平生所历多少惊心动魄,终究湮没在晦涩光阴里。更不必提细腻如梦的旧事,如云雨飘忽,纵有朝朝暮暮,也抵不过世事更替,身死魂灭。

      千年万年,再不得闻。

      “师父,你都不曾与我取名字。我、我也尚不知你的名字。”

      小姑娘曾听人说,名字里藏着一人魂魄,若时时心里念着,那人便永不会远离。

      “不急。容我细想。”

      “不取也无妨的,我只想知道师父的。”

      “长宜。”

      “……长,宜。如何解呢?”

      “不知。”

      “那我便与师父解了。来日讲与你听。到时还盼师父,万莫嫌弃。”

      “好。”

      【巫山几度降神仙·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BGM《楚云深》。
    主要背景资料:高唐赋,神女赋,山海经,吴越春秋。
    长宜辉煌过也落魄过,爱恨都尝尽,遗憾总难免。
    附男神李贺的《巫山高》: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
    楚魂寻梦风颸然,晓风飞雨生苔钱。
    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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