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三章 兵燹(二) ...
-
“银光”确实识途,长安安抚了几下之后,便轻车熟路往山背阴深处去。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在崎岖几乎不能走马的山路尽头看见两骑,一前一后远远的望着他们。
所有人心中俱是一惊。
立在前面的少年一身叶赫勇士装束,额上缚着唯有祭天大典中选出的天赐勇士才能佩戴的,象征烈火与坚韧的太阳花织带,在脑后与头发和白狼尾束成一束。马脖子处悬着硝制的羊皮箭囊,上面张牙舞爪的绣着一只白狼头。
乃是叶赫草原第一部族叶赫吉多的勇士。
他身后那人亦是同样装束,不过发带后束着的是雉鸡尾羽。正是一贯号称亲附大梁的赫哲部图腾。
去年秋收后叶赫举行祭天大典,选出八位天赐勇士。叶赫图氏的大王子扎加汉和三王子齐木,赫哲部的三王子硕连皆在其列。
随扈纷纷挽弓提刀将年轻人护在中间,小心翼翼靠近那两人。
长安已猛地挣扎尖叫起来,“叶三呢!阿查函!你们还不抓……呃……”年轻殿下猛然收紧了手上力道,不出几息的功夫,长安便涨红了脸,身子软了下去。
“阁下是叶赫图氏的大殿下还是三殿下?”年轻殿下甩手把长安扔给随扈,慢慢捏住了自己身后的马刀。“小王好福气,竟然一次就碰见了叶赫两位王子,还都是长生天新选的勇士。”
那叶赫吉多部王子闻言哈哈哈大笑,扬手用马鞭远远点着长安,转头同赫哲部王子戏谑道:“你可看见马背上那个小美人了?怪不得我三弟杀我的亲卫,偷我的好马送她。原来今日能骗了大梁的王子送上门来。我们今天果然没有白跑。”
硕连手挽长弓瞄向年轻殿下。“我赫哲部与大梁交好,让这么个大梁王子回去多嘴恐怕坏事。不如杀了他送给你做功勋。”
“哈哈哈大梁的王子你可听见了,你们人多,我们打不过你们。可我这位朋友弓马娴熟,也不会让你活着回梁都的。”扎加汉按下硕连手中的弓箭,“我听说你们中原人有一句话,叫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相遇那就是有缘,不如做个朋友。用你们中原人的说法,在下叶赫图大王子扎加汉。”
“大梁八皇子李承训。”
“赫哲三王子硕连。”
直到八皇子李承训一行人消失在密林深处,硕连才转头望向扎加汉:“你不是要抓那个女人吗?”
“我改主意了。中原人说红颜祸水,女祸星万一应在她身上,她在大梁,远比在我叶赫有用的多。你看着吧硕连,所有人都说天下大定,十年之内,天下一定会腥风血雨尸骨连城。倘若天下十年安定,那就由我们来掀起风云。”
五月石榴红,白日里开在枝头热热闹闹的火红一团,与入夜时的满城灯火连绵照应,衬的京师花团景簇歌舞升平。
方府白月楼上春风拂栏,绿茵如缎。楼上正中间三人合抱粗的铜缸里盛了半满的冰块,后面架着木风车正随风自转,把铜缸里的冰气远远送出去。崔五郎崔清来裹了裹身上的缎袍绕着这风车和铜岗又转了两圈才坐回栏边,向着安庆坊苏府的方向喟然长叹。
方予行啜着香薷饮子,斜眼瞧着崔清来。“天下太平,京师繁盛,人家苏府又正是锦上添花大宴宾客的时候,你这样叹气扫人性,小心被弹劾不合时宜。”
崔五郎一气饮下一杯滚热的酥酪,手里把玩着空了的杯盏,在大理石面的凉桌上敲出了节奏,唱的却是山野田间的荒腔走板:“你见他起高楼,你见他宴宾客……后襄一朝十七后,九出苏门,他家的屋顶,是比你方家的漂亮些。”
方予行失笑,“人家自然有添砖加瓦的底气。这次青佛山剿匪凯旋,苏皇后膝下的大皇子入主东宫,顺嫔苏氏养大的八皇子一举封秦王,赐开府宜顺坊,就在后襄逍遥王府的旧址上。你还怕来日没人为苏家添门楣吗?”
“可是秦王殿下最大的功勋,却是带回了流落在外的逍遥王的嫡亲侄女儿。让他在逍遥王府旧址上开府,咱们那位爷,是真有主意。”
“那位后襄逍遥王侄女……”方予行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仔细措辞。
崔清来倒是轻轻笑了起来,“我就说奇怪呢。世人都知道,方崔两家素来泛泛,你我也无甚私交。却不知道是什么梁上君子半夜偷偷在我窗缝里塞纸笺,说是请我白月楼上一聚,也不知所为何事。”
方予行纵声大笑,像是要把胸口的气都笑出来似的,半晌才停下,“是啊,你那儿的梁上君子在别处偷来美酒一坛,想换天下智绝的五郎一个答案。”
崔清来瞧了方予行一眼,道:“你是要问那位忽然冒出来的逍遥王侄女吧,那得要天剑庄西家的胭脂浓来换。”
“那只好欠着了。我托了可靠的人,来日有机会一定为我带一坛胭脂浓回来,只是不知道那个来日里,我们可有机会在无人处对酌。”
“无非是你在我坟头痛饮,或是我在你坟头痛饮罢了。”崔清来放下空盏,“你见他起高楼,宴宾客,那位爷也看得见。他家夸儿子,苏府却大肆庆祝,怕是那位爷想搅一搅浑水了。还有谁比这位逍遥王侄女更合适呢。”
“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逍遥王的嫡侄女张娴。若论身世,前后五百年怕是无人能出其右。张娴的生母是后襄安和年间最得盛宠的嫡公主嘉怡公主,乃是后襄第一美人,据说有一笑倾人城的无双风姿。因为爱才,不顾一切下嫁给当时还是白身的天下第一才子张芝。张芝为了爱妻,背离师门千钟老人,受拜为后襄中书令,成为一时传奇。当时有好事之人,专门为此写了一出《无双令》传唱坊间。直至今日,无论大梁北周,甚至叶赫境内都还有人会唱:……恨天也多情,堪叫无双累无双。你道哪里无双,却是人也无双,才也无双。这一个金枝红粉画满梁,那一个千钟竹门墨未凉。
却恨天也无情。
嘉怡公主大婚不及百日,京师城破。
襄慜帝与魏美人被诛杀琉璃楼上,太子战死殿前,皇后自焚宫中,逍遥王坐在家里连一碗寿面都没有吃完就被人砍了脑袋,其余皇室宗亲王公贵族,能如此一刀了结的,都算是善终了。嘉怡公主与驸马张芝就此失了踪影。此后天下战乱,无一处安宁之地。各方人马乱哄哄你争我夺,再也无心关注这位亡国公主,只在这些纷乱的间隙里,偶然有流言传出:嘉怡公主与驸马靠着身边忠仆拼死相救逃往山林,还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娴。
张娴的身世可叹可怜,也可能从头到尾都是个无中生有的流言。
方予行一时陷入回想,那边崔清来探过身来敲了敲方予行胳膊,小声道:“以你我之能都打探不出真假的消息,那位爷也未必能知道流言的真假。可真假真的重要吗?你仔细想想,她出现在京城里不过是为了逼人出来挑破京城里这张无形的网。事成之后她若是真,哪怕是嘉怡公主亲在,有南面的后襄皇子安王做例子,给个封号放在京城里仔细养着就是了。她若是假,一个欺君罔上之人如何处置都无所谓了。”
“无所谓了……”方予行细细琢磨了这四个字半晌,神思复杂。
“你纠结这些做什么,倒不如听我给你说个关于这张娴的笑话。”崔清来文采无双,乃是皇上钦点的弘文馆侍职翰林编修太子太保。梁朝此前没有太子,崔清来便每日入宫教诸位皇子读书。他生的好皮囊,出身高贵但待人宽和,很得宫里众人喜欢。因此这些宫中秘闻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你猜猜,那位爷打算把张娴放在京城哪里养着?”
“这个张娴听闻才十一二岁,还未及笄,不能效安王的例子放去汤沐邑。毕竟是后襄皇室后人,放在宫里也尴尬,难保不会有人以为官家怕后襄养了个人质。秦王府里更不合适。”方予行飞快的盘算了一遍京城里的情形,竟觉得这个张娴还真是个烫手山芋,哪里也不好丢。
“你再也想不到,还是黄良那个老狐狸精的主意。塞给了怀化大将军徐淮顺。”
听见徐淮顺的名字,方予行猛地坐直了一些身子,“这关他什么事儿?”
崔清来也不理他,起身在楼上四面踱了一圈忽然转身道:“你那个十七弟呢?”
“我们谁能管束得了他啊,听说一大早同你家十郎和褚八套了马车出城去了。”
“出了城?哪个城门?”
“青和门。”
方予行和崔清来二人白月楼上饮酒惬意说闲话,刚刚进了同参知政事的怀化大将军徐淮顺却愁的恨不能一头碰死在知议阁的柱子上。碰死之前还得先把那个老奸巨猾的内侍黄良带上一起碰死。
这次青佛剿匪顺利,一干贼寇悉数被杀,无一漏网。皇上自然大喜,下旨一一封赏。其余朝臣也皆有赏赐。徐淮顺按品得了些锦缎金珠,需得入宫谢恩。他盘算的好,这一日是常参,只有少部分权官职里挂了参知二字的京官才需要去皇上寝宫东面的知议阁内议政。徐淮顺刚刚进了同参知政事的位置,须得参加常参,待下了常参刚好去递牌子求见自己的胞妹,如今的徐贵妃。递过牌子便转回知议阁给皇上谢恩,等到出了知议阁刚好便能收到宫里见还是不见的回复。
徐淮顺踌躇满志的递过牌子回转知议阁,还没到门口便觉得不妙。缓下脚步来一听,似乎是苏家那个七巧玲珑心的顺嫔在阁内同皇上说话。徐淮顺下意识的就想跑,又管不住自己偷偷往门内瞄了一眼,结果刚好对上内侍黄良的眼睛。
顺嫔是七巧玲珑心,那这个前朝内侍总管黄良就是七七四十九窍心的老狐狸精。按理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内侍总管便要跟着换人。但是黄良熟悉宫中事物,所以虽然让了内侍总管的位置出来,却被调往知议阁做了秉笔内侍,一应宫廷政事,悉知于心。
徐淮顺一看见黄良看见了自己,吓的缩头就要跑,那边已经听见黄良清嗓子的声音。果不其然。
“阁外何人?”
皇上发问,不能不答,徐淮顺连忙在屋外行了大礼,“臣怀化大将军同参知政事徐淮顺前来谢恩,不想打扰陛下,臣有罪。”
“有事就进来说,什么罪不罪的。”皇上挥挥手招了徐淮顺入内。
待到徐淮顺入内又拜了大礼谢了恩,皇上却也不叫免礼,只是忽然问道:“朕记得,徐将军的正室是崔家的女子,一直多病,膝下无嗣?”
“……多谢皇上挂心。内人身体不适多年,也并无大碍,膝下有过继过来的兄长遗孤恩儿。”
“朕记得这孩子,和他大伯父一样英勇,如今也是殿前侍卫了。不如给他过继个妹妹吧,要儿女成双才是好嘛,就这么定了。”皇上大手一挥,往身侧一指。徐淮顺抬头这才看清,五爪金龙抱着的赤柱旁站着一个灰不溜秋的小矮子,双手紧紧捏成拳头也克制不住浑身的瑟瑟发抖。
知议阁里是有点威赫吓人。徐淮顺心里颇有点同病相怜的又多看了一眼那个小矮子,正对上她的眼睛,一对儿瞪的乌溜溜的眼珠子里一片兵荒马乱。即有不符合她这个年龄的凌厉和凶煞之气,也有符合这个天下时势的求生和畏死。徐淮顺看的有些发愣,下意识的伸出手来想招她过来。张长安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有往后退去,只是惶恐的四下看了一圈,却找不到人把目光放过去求救。
“这是后襄最漂亮的那个嘉怡公主的孤女,本名单一个娴字,从你家的班辈,叫徐竟娴吧。”皇帝兴致勃勃笼着手看着徐淮顺和被八皇子抓回来邀功的张长安大眼对小眼,心底倒是泛起一丝久违的亲情。连顺嫔委屈着嗓音在旁边编了一大堆理由来反对他也没有发怒,只是不凉不淡的看了顺嫔一眼。
顺嫔能得顺这个封号,自然是胜在百依百顺性情柔顺,立刻生生噎回了后半句话,温温软软道:“这以后便是徐府的嫡五娘子了吧,恭喜大将军。她这些日子暂住在本宫那里,有一些刚刚制了还没送来的衣物首饰,等制好了本宫着人送去府上吧。”
皇帝赞同的哼了一声,心里舒服了点,立刻招手叫来黄良拟制,将后襄嘉怡公主的孤女张娴,寄养在了徐淮顺正妻崔氏名下,赐名徐竟娴。又赐各色提花府绸六匹,各色广绫两匹,各色首饰若干。又封崔氏为三品应凉县夫人,赐黄罗销金两匹,竹枝罗销金两匹,彩锦两匹,金银若干。
黄良借着取笔,狠狠踹了徐淮顺一脚,徐淮顺这才如梦初醒连忙领着“徐竟娴”叩头谢恩告退。
徐淮泠是徐淮顺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建元三年入当时健康王府为侧室。次年生有一女,取名岚,从承字辈,名李承岚。至靖元元年健康王登基,徐淮泠随驾入宫,封慧妃,累迁慧怡夫人,至慧贵妃,赐居锦和宫。女儿封福平公主。
随徐淮顺递的牌子一起递进锦和宫的,便是皇帝将嘉怡公主遗孤硬生生从顺嫔宫里拽出来塞进徐府的消息。这道消息惊的一贯不露声色的慧贵妃险些掐断手里的花枝。
“娘娘,要见徐大将军吗?”随侍慧贵妃多年的福寿上前接过慧贵妃手里的花枝和剪子放在一边,又就着手从桌上的红豆釉南瓜瓷盒里摸了一小把银瓜子,笑盈盈的塞在来送信的小太监手里。
慧贵妃扶着高几慢慢在罗汉榻上坐下来,理了理袖口才道:“见,必须要见,二哥喜得千金,本宫当然要当面道喜,也好好瞧瞧徐家这个新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