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之仲》边远

3、（三）幻夏

　　【幻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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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年少，仲夏梦窈窕。
　　此时回首，孤影幻旧颜。
　　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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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甫是大正国君姓氏，是所有皇室族子才得以继承的高贵姓氏，比如皇甫伏严，比如皇甫胤仲。
　　然而，生在皇宫内院，生母为当朝左丞夏氏独女端贵妃，自己又贵为皇五子的临渊，事实上却不姓皇甫。

　　胤仲第一次见临渊的时候，他还不知道眼前这瘦小的男孩儿是自己的皇弟。
　　他那时正怀揣着一小包桂花酥，甩脱了侍女、偷偷穿过御花园，想要到柳湘苑的池塘去喂鱼儿。他爱极了那在水中自在游弋的红鲤，母妃的桂花酥这么香甜，怎么能不给它们尝一尝呢？
　　但是他只去过一次柳湘苑，还是跑丢了迷路了闯进去的，而且嬷嬷和小倾姐姐都不同意让他再去柳湘苑玩，说是那里的池塘很深，担心他会掉下去。
　　胤仲撇了撇嘴，他会掉到池塘里？切~他又不是大皇兄，那么笨手笨脚的！
　　他光顾着一边往池塘跑，一边回头瞧有没有人跟着自己了，他完全没看前面的路，等到他被什么绊住了脚，失去平衡朝地上栽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在了通往湖心亭的小木桥上。
　　他跟着绊倒他的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一起扑通一声栽进了湖里…
　　幸而是夏天，湖水不会很凉，胤仲也已经八岁了，且水性极好，他扑腾着三两下就浮出了水面，这会他突然意识到跟着他一起掉下来的是一个小孩！他一猛子又扎进水里，果然看到了在水下挣扎的小小身影，胤仲游过去，艰难地将那小家伙救上了岸。
　　爬到岸上喘匀了气儿，胤仲看向一旁仍在咳嗽个不停的小男孩，他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
　　这小孩身上的衣服虽不是什么精致的款式，但也绝不是下人孩子的打扮。这要是哪个宗亲的宝贝儿子，淹死在了这池塘里…那胤仲绝对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胤仲一阵心虚，小心翼翼伸出手，想给那小孩拍拍后背顺顺气儿，问道：“你没事儿吧…”
　　却没想到那孩子一个激灵躲开了他的手，屏着气用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惊恐地瞧着他，颤声道：“你…你是谁…”
　　胤仲皱了眉：“你不知道我是谁？”
　　小男孩怯怯摇了摇头。
　　胤仲心里奇怪，但也没再说什么。
　　而这孩子也不是吓着了还是冷的，一直在发抖。胤仲看他瘦弱的小脸儿上那双乌溜溜有神的大眼睛，心里不禁升起一份保护欲来，他拉着小孩冰凉的小手，笑着柔声问他：“我叫胤仲，你叫什么？”
　　“临渊…我叫临渊…”
　　胤仲这才明了。他听母妃讲过，他三岁那年，皇上不怎么宠爱的端贵妃产下一子，行五，字临渊。太医说五皇子天生体弱，需小心静养着方免夭折之祸。于是这五皇子自打生下来就没见过生人。
　　胤仲却是没想到五弟被养在这僻静的柳湘苑，可是这里为何总是连个下人都瞧不见？这要谁来照顾临渊啊？
　　他这么想着便愈发可怜起这才刚五岁的弟弟，他即便知道五弟的母妃不得宠，但他才不管那些朝堂后宫的糊涂账呢！这是他的弟弟，他是哥哥！
　　母妃教他要尊老爱幼，要护着让着弟弟妹妹呢！哥哥就应该做哥哥该做的事！
　　胤仲给临渊抹去了脸上的水珠儿，领着他往自己的寝宫走，一边走一边说：“冷吧？我带你去换身干净衣服，我那还有好吃的桂花酥…”
　　“可是…他们不让我离开这儿…”
　　“没事儿，现在我说了算！到了我那儿，咱们可以一边儿听小倾姐讲故事，一边儿吃点心…”
　　“小倾姐是谁？”
　　“是我房里的大宫女啊，她人可好了，她有好多有趣儿的故事呢…”
　　“你…胤仲…你又是什么人啊…”
　　“我？我是你哥哥！”
　　……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着，到了胤仲的展阙轩，则是毫不意外掀起一场慌乱。
　　“哎哟我的小祖宗啊！您这是跑哪去了哟！可急死奴婢了！”予倾脚下踩了风火轮，老远瞅见胤仲就奔了过来，拉着他上上下下地瞧：“我的老天爷诶您这是游池塘去了？快快快进屋换衣裳！”
　　临渊没见过这么能闹腾的侍女，不禁缩到了胤仲身后，拧着小眉毛拽着胤仲的衣袖。
　　胤仲瞥见临渊的小动作，就拉过他的手，对着予倾道：“小倾姐，这是我弟弟临渊，也给他找件衣服。”
　　予倾似乎这才发现躲在胤仲身后的小孩，她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屈膝行礼道：“五皇子贵安，奴婢予倾见过五皇子，礼数不周请您恕罪…”
　　临渊眉头皱更紧了，小声说道：“免礼…”
　　胤仲最烦这些虚礼，他一把扯着这两人就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扬声喊道：“都是死的啊！百东百西你俩都滚出来！给小爷沐浴更衣！”
　　他这一喊，院子里果然“滚出来”两个小太监，踉跄着扑到胤仲面前，哭丧着脸道：“哎哟二皇子您可回来了，您再不回来奴才们就要去报告娘娘了…”
　　“闭上你的嘴！”胤仲拉着临渊绕过这俩人，看也不看他们就走进了堂屋。
　　“……”俩人果断闭嘴了。

　　等到胤仲带着临渊进了浴房，大浴桶里已经盛满了冒着热气的洗澡水，胤仲利落脱下了自己湿乎乎的外衣，一扭头却看见临渊还愣在原地没动作。
　　他走到临渊身前，伸出手要给他脱衣服，临渊却拉着衣领不让他动手，低着头小声说：“我…我自己来…”
　　胤仲笑笑，知道小孩儿这是害羞了，也就不为难他，转过身继续去解自己的里衣。
　　他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临渊也脱得差不多了，便转过身来，想要让他先进去浴桶里。
　　可他这一转身，就看见了临渊背上的伤痕。
　　“这是什么？！”胤仲一把抓住临渊的肩膀，质问他。
　　临渊低垂着眉眼，诺诺道：“母…母妃…”
　　胤仲简直不敢相信，他看着眼前这小男孩过于瘦弱而突出的肩胛，看着他背上数道狰狞的伤疤，他伸出手轻轻摸上去，问道：“疼吗…”
　　临渊摇了摇头：“不疼了。”他说着，忽然笑了，“哥哥，痒…”
　　胤仲愣了一下，他皱着眉，把手掌贴在临渊背上，半晌才出声：“临渊，我们一起洗好不好？”
　　“好！”临渊答道。

　　临渊那时候才五岁，他遇到的第一个认真待他的人，就是胤仲了。
　　胤仲自己有时回想起这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说不出为什么他就是喜欢这个小他三岁的男孩。
　　自那次落水的事儿之后，胤仲就跑去跟他母妃淑妃娘娘说了临渊的事情，淑妃是个善心人，她虽知道端妃不善，但也不愿将这些腌渍事儿加之在孩子身上，于是她便默许了胤仲时常到柳湘苑的行为。
　　而另一边，临渊被他母妃叫去问话，却并没有讲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对于临渊跟胤仲在一起玩耍，端妃并未置一词。
　　然而，不论长辈们真心里是如何看待他俩这份兄弟情的，胤仲和临渊的少年时光到底是愉快地度过了。
　　后来，胤仲在诲信院的功课渐渐繁重起来，能够陪临渊玩耍的时间越来越少。临渊那会儿已经是展阙轩的常客，他有时去到那里找胤仲却扑空，便抿着嘴拧着眉问予倾：“小倾姐姐，胤仲哥哥不喜欢我了么…”
　　予倾都愣了：“没…没有啊…”她完全没反应过来，完全不知道小临渊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临渊低着头沉默了一阵，自言自语道：“我哪里做错了…我改还不行么…”
　　予倾一听这音调都带了哭声，立刻开口解释：“不不不，小殿下您误会了，二殿下是去学习了，他长大了，要学习，才能更好地给您做榜样啊！”
　　临渊抬起头看了看予倾，然后就又别过头去，别扭道：“我才不要什么榜样…我也要学习…跟哥哥一起…”
　　小小的五六岁的临渊，并没有获得父皇和母后的重视，他甚至没有被按年纪送进诲信院，是胤仲后来带着他一起听太傅讲课，也是胤仲手把手教临渊习字，面对面陪着临渊读书，肩挨肩地搂着临渊度过那些电闪雷鸣和梦魇侵袭的夜…

　　临渊只是端贵妃与夏家侍卫的私生子，他身份瞒天过海，在幽幽禁宫里的日子可想而知。他若没有人庇护，根本活不到成年。而给了他庇护的胤仲，是他的全部。
　　胤仲如此的付出所得来的收获令他自己很满意，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满意。
　　天生聪慧的临渊很快引起了太傅的注意，这个默默无闻的五皇子，开始在朝堂之下成为了话题。
　　胤仲那会儿已经懂得这些朝堂政事了，他自是知道关于临渊的闲言碎语，但他全没放在心上。他自觉皇位非他莫属，而他的临渊，他则会一直好好地保护。
　　只是胤仲没有想到，临渊对他的感情，渐渐变得难以言说。

　　在临渊知道自己并非皇帝亲子的那一刻，他心里那枚与生俱来的沉重枷锁应声粉碎，那些被尘封的、被胤仲带给他的温暖所抚平的、幼年岁月经历沉积而来的苦痛挣扎和偏执不甘，悉数发作。
　　临渊的生父只是夏家的一名侍卫，是端妃的青梅竹马。而这个大胆的男人在临渊还没出生就被送到了边疆，战死在了沙场。可上过沙场的何止临渊的父亲，临渊自己也带过兵，他知道一名将士该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光荣赴死，至少不会是他父亲这般遭人背后冷箭。
　　他本来想着从驻地回了京城就着手查父亲的死因，却不料回京以后先听到的竟是二皇子大婚的消息……
　　就是在临渊离京驻兵前线的这一年里，朝堂内宫乱作一团，三皇子落狱，四皇子的逼宫谋反则恰好被带兵归朝的临渊镇压了下来。他护上有功，自是得圣嘉奖，胤仲也为他高兴，说是喜事连连，他才知道胤仲要结婚了。
　　临渊说不上来自己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是怎么个心境，但他在胤仲出宫大婚的那一天夜里跑去了安王府。
　　在安王贴着大红窗花的书房里，临渊第一次吻了胤仲。
　　胤仲那时已经十七岁了，在这之前他一直天真地以为临渊还小，他一直以为临渊仍旧是那个他在池塘里救起的瘦弱小孩儿。
　　可惜临渊已经十四岁，已经长得跟胤仲差不多高了，再有一两年临渊也可以纳妾说亲了...临渊已经长大了...
　　那一夜两人不欢而散，近十年的兄弟情，就此画上了休止符，两人的关系也急转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