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尔姑娘

1、暮春三月

　　三月三十一号的下午，起风。
　　他泡上一壶浓茶，靠着窗缓缓在沙发上坐下，点起一支烟，顺手将桌上妻子拿来的那些信件取来，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其中一个信封很大，没有署名，没有地址，这激起他很强的好奇心，于是他拆开信封，掉下一个粉红色的笔记本来，同时有一张卡片，也随之掉了出来，打着璇儿，飘飘然落在他脚边。
　　他颤颤巍巍将卡片捡了起来，上面的字迹大方漂亮，俊逸秀美：
　　我要结婚了。这是关于你的记忆，还给你。
　　他心里一惊，谁？谁要结婚了？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于是他放下卡片，拿起那个笔记本来翻看，纸页泛黄，看样子是什么人的日记，他想道。
　　风渐渐停了，落日的余晖从窗子里洒进来，披在他的肩上、手上、脸上和鬓角斑斑的白发上，使他那沉寂的白发有了跳跃的、金色的光芒。
　　他安静的、带着强烈的好奇，看起那些日记来。
　　三月三十一日，风。
　　怀着天真的心邂逅了并不天真的你。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但亲爱的，我不能没有你。即使是一个人漫走的路上和你偶然碰到，看到你温柔的看我一眼我也能手舞足蹈的激动高兴好半天。你那彬彬有礼的谦和和满腹经纶的气质，都深深吸引着我，让我对学习，对书本都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你送我一束白玫瑰，我将它们安放在宿舍阳台上，远远望去，漂亮极了。
　　四月二十三号，晴。
　　柳絮纷飞。梧桐花旋转着飘下，铺了满满一地。静静地走在人群里，停下。捡起一朵，放在鼻尖，郁郁的幽香。夏天快要来了。想起我跟你说的，下雨天会觉着孤单。于是你说下雨天就来陪我，那样就不会孤单了。
　　你说十九岁还小，太单纯。你说我就像你在河边捡到的鹅卵石，握在手里给你温暖踏实的感觉。我静静听着，一脸崇拜的望着你，三十二岁的成熟稳重和偶尔显现出来的孩子气的话语眼神真是迷人。
　　我们价值观太大出入，你重视金钱、品味，而我对这些则懵懵懂懂一无所知，可能跟你已步入社会而我还是学生有关吧！但我不能离开你，我相信你是我的精神伴侣，这世界上只有你才最懂我。
　　他脑海里出现了几个女孩的样子，灿烂的、忧郁的、轻佻的，他苦思冥想却依然一无所获。究竟是谁呢？他下意识的看了看表，匆匆翻过几页。
　　五月六日。雨。
　　今天我坐在上次我们坐过的那里，等了你一天。
　　你没有来。
　　你说过下雨天会来陪我的，你忘记了吗？
　　我见你除了因为我很想你，还有一件事情我要问你。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我的同学们，尤其是那个女同学，你见过的，长得高高瘦瘦、皮肤白净的那个女孩，她说你结婚了。好几年了。
　　我不相信。你是不会骗我的。
　　五月三十号。多云。
　　是真的。
　　你真的已经结婚了。
　　昨晚你吻了我，我激动的一夜没睡。可是你已经结婚了。你有你的生活。
　　最恰当的距离，是彼此互不伤害，又能感到温暖。你的爱，独一无二，我的爱，沉甸甸。难道从一开始就错了吗？冥冥中我已踏上这样一条陌生的路，并且再难回头。但即使是个错误，却也带着那么多的诱惑，让我神往，让我迷恋。我像是一只刚刚会飞的鸟，扑入天空的怀抱，于是迷恋的再也离开不了。
　　不。我决定离开你。
　　明明是夏天的花朵，何必留恋秋天的缠绵。
　　六月四号。微风。
　　前几天我提出了分手，你表情淡漠。
　　又是一个凌晨惊醒，眼泪打湿了枕头。
　　这一切竟这样突然，这样仓促。
　　你没有错，我不曾怨你。这是最好的结局。只是太多记忆挥之不去灼痛人心罢了。
　　我无法静下心来，巴金的《寒夜》只让我更心烦。我有很多话要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许多话无法理清头绪，往深入一想便觉头昏脑涨。那么便不写了罢，已经分开了何必再折磨自己。但一放下笔，你那亲切迷人的微笑、幽默绅士的谈吐，矫健高大的身影和成熟稳重的举止便一下钻入我的脑海，浮现眼前，无限哀思。
　　六月二十九号。小雨。
　　我在那片片的混乱中迷茫了，虽然心里的路还是坚守着的、正确的，但脚却不听我使唤了，它迈向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关于那个世界，我看不到过去，看不到现在，更看不到将来。
　　我对于你，总是有很多话要说，可就是要一句句忍住，让它烂在心里，也不对你提起。有些事情，不用人费尽心思苦思冥想，因为冥冥中，自有安排。
　　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六月三十号。晚。
　　还记得我们一起去看车展的那次吗？在路上我们碰到一个乞丐，他跟着你，不断上下摇晃着他的碗。你看也没看他一眼，便直接从钱包里取出一百给了他。这一切只是一分钟都不到的功夫。你不会去想他们的生活为何沦落至此，更不会思考他们有无尊严，你只是觉得你应该给他们钱，打发他们快点走，这也算是善举。好像他们生来就该这样，生来就是乞丐，就该伸手向别人乞讨。而你，尊贵的先生，别说与那些乞丐，就是与我身边的很多人，都是截然不同格格不入的。你是那么独特，你的气质让女孩子们点头称赞，前方等待你的，永远都是鲜花、掌声和溜须拍马的曲意逢迎。你对这一切保持着高度的警醒却也深深陶醉其中。而我
　　你曾经告诉我，金钱决定一切。有了足够的钱，朋友、地位，甚至家人都能得到很大的满足从而和谐。然而你也曾对我说，即使身边人群环绕还是会觉孤独。啊，亲爱的，虽然我深知我们是如此不同，价值观是如此大相径庭，但我还是爱你，依旧爱你。并且因着那些不同而在我这颗年轻的心里愈发好奇崇拜。
　　但你已经结婚了。
　　七月八日。晴。
　　匆匆写日记时，才发现我们分开已有整整一个多月了。如果不是今天在小巷见到你，我恐怕也快要忘掉你了。但这也只是说说而已，我怎么可能忘掉你呢？我怎么忍心忘掉你呢？你是打开我生命另一扇门的人，是走进我生命、刻入我生命，为我的一片空白的记忆添入色彩注入鲜血的第一个人，我怎么能忘了你呢？
　　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上了你，北方吹着风的三月，还是寒气逼人的十二月、十一月，记不得了。但这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爱你仿佛从一出生就是为了去爱你。即使你已有妻室，即使你根本不需要我去爱你，但我依然爱你，就好像履行一个使命，就好像一个深切的怀念，怀念莫名的东西，比如童年，比如青春和初恋，还有那些或这些自己爱自己的年月。
　　然而爱情从来是没有对错的。我又怎能苛责你呢？当我急急忙忙走在拥挤的热火朝天的小巷，看见了熟悉的你的车，我又惊又喜，走上前去，却看到你为一个陌生女孩打开车门，你垂着头看她，满眼的温柔怜爱，我远远望着你，脑海里一片空白。
　　或许每个人都该有各自的生活方式。我不打扰，也不干预。
　　八月十六日。晴。
　　暑假去了一趟西藏。这是我很久以前的愿望。
　　是谁说旅行的路上可以让人把一切都忘了？我只是在路上更加想念你了。
　　我行走在沙漠里，明明很兴奋很激动，却莫名其妙有种想哭的感觉。不知是否是因为那烈士的坟墓前的垃圾使我不能容忍，不能释怀，还是因为你。
　　车子在喜马拉雅山上行进。山很高，有点怕人。进入西藏自治区，路旁的水渐渐多了起来。大大小小的湖泊、溪流数不胜数。我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终于来到聂拉木小镇，我感慨这真是一个好地方。瀑布到处都是，山间云雾缭绕，山上郁郁葱葱。走在陌生的街道上，看着人来人往，虽是在人群中，却深深感到孤独。
　　由于这里离尼泊尔很近，因此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尼泊尔人特别多。我找不到旅馆，天又快黑了，街上下着雨，不经意还能瞥见角落里凝视你的目光。藏语不懂，只能硬着头皮像那些外国人问最近的旅馆。如梦初醒般的生平第一次觉得我的英语竟是如此蹩脚。啊，不知不觉中我已荒废它好久！我沉浸在爱你的漩涡里不能自拔。学业早已被我放置到生活的末尾，专业课、四六级、考研统统被我抛之脑后。我的心颤了一下。我走太远忘记太多东西了。
　　八月二十七号。大雨。
　　在西藏，无论是在荒漠，还是雪山，还是平原，还是人来人往的街，无论是大雨滂沱还是细雨绵绵还是狂风骤雨沙飞满天还是骄阳似火，我都一如既往的思想在奔跑。我想起许多陈年往事，想起某年街头寂寞的灯火，想起记忆中那些熟悉的纯挚的眼神。当然我不用想起你，因为从未忘记。
　　纯真的人是该找到一段纯真的感情的。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不带目的，没有功利，没有杂念，不掺现实。我情愿就这样一天天默默爱着你度过我这苍白的一生。
　　你是现实的，多情的。
　　然而我知道，我没法不爱你。
　　我爱你，但我也爱自由。如果爱你而不感自由，那是囚禁和束缚，但像这样爱你而又深感自由，才遇见了最真实的自己，也邂逅了幻想中的爱情。
　　九月三号。雨。
　　下雨天，我没法不写一篇日记。
　　刚刚开学，也许是这秋的气氛太浓，也许是想起你曾说要陪我走过一个冬，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海，直奔楼道尽头的大阳台，我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享受独处的时光。
　　夜幕降临灯火迭起，我拿出手机翻看通讯录。不经意看到你的名字，迟疑片刻还是没有拨通号码。我们或许不会再有联系了。不再联系，记得刚分手时想到这四个字，便颤抖不停无法接受，而现在，似乎已经不重要了。有些话，岁月会让我们明白。
　　我没有办法再让自己去欣赏别的人了。我的男同学向我表白，我全部都拒绝并且告诉他们，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往后一见到他们或看见他们的名字，都让我感到厌恶。有一次接到那个男同学的电话，挂了电话我便直想吐。我是多么爱你啊。
　　十二月十二号。小雪。
　　下雪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的生日你会记得吗？
　　电话响了。不是你。
　　我下楼，看到他站在那里等我。他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吧！生日快乐！他拿出一大束花，红色的玫瑰，热烈、恶俗。我倦怠的把头扭向一边，却惊奇的看到你就站在不远处，像是在等什么人，但是看着我们这边。一股气流直直逼向我的喉咙，我紧张的无所适从，只好将花收下，并且不受控制的给了他一个飞快的吻。这是我跟你分开后第一次亲吻别人，真的不受控制，当时脑海里好像一片空白，又好像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自卫亦或是报复，我想你看到了会不会感到心痛，哪怕只是一点点触动。但是你等来了你的女孩，你拉着她从我们面前经过——等等，你看了我一眼，你看了我一眼！但是那一眼是让我多么心痛啊！你的眼神里带着陌生，客气，还有一点点类似祝福的涵义！这就像一把利剑，深深刺痛着我——你忘记我了吗？
　　三月六号。阴。
　　最近看了萧红的《呼兰河传》，全是回忆和怀旧，怀念那么旧那么远的东西，美好的炎凉的，似乎是呼兰河的地方特色。然而也正是因为这特色，所以才怀念无比，让我无数次想起我的童年。“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萧红说。
　　这让我想起那个我好久不去的、童年时期的老院子。
　　夏天一到，院子里尤其是那花园里，似乎热闹起来了。蝴蝶、蜻蜓、蚂蚱，还有许多小飞虫，在园子里飞来飞去，嬉戏打闹。然而院子却更显寂寞了。偶尔飞来几只小鸟，盈盈地落在院墙上歇脚，而后忽地腾起，又扑棱棱飞走了。冬天下了雪，院里就更显荒凉了。满院覆上白雪，园子里一片荒芜寂寥。然而孩子们却爱这样的景象，一睁眼看到院墙上的白雪，心想又可以打一天雪仗，可是现在，一睁眼连院墙也是没有的了。
　　很远的事了。然而老院子里的荒凉，在记忆中却更近了。

　　在灯红酒绿中的你，又怎会明白我的心情。
　　四月十四号。深夜
　　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我渐渐的好像想起一个叫做未来的东西。
　　未来很远，但却又如此逼近。大三了，第一次感到要规整人生的迫切需要。
　　然而为自己的人生奋斗就意味着再也没有时间去想你，我是这样不舍。但你已有你的社会地位，你的家庭和你的生活理论。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你对我说过你做的一个梦来，你梦见你乘着透明的电梯一直一直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突然电梯没有了，你悬在了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
　　那时我只觉得这梦无比神秘，还有一种莫名的魅力。现在看来，却不过是一个走远了迷了路的孩子，失去了方向找不到前路又回不去原路的故事罢了。
　　而我呢？我就像站在人生路上的一个岔口，最重要的是一个选择而不是迷茫。
　　我选择奋斗。
　　亲爱的，虽然忘记你对于我来说是那么的困难。
　　五月二十八号。晴。
　　失去比拥有更安全。
　　不是吗？
　　七月二号。晴
　　我的成绩很快赶上去了。
　　这段时间真是太忙了，忙着准备考研。
　　不经意却收到你的再一次表白。
　　我的心咚咚的跳着，但我的理智还是战胜了我的情感。
　　我不想再为谁牵绊了，我要自由。
　　校园里飘起一段熟悉的歌声：
　　“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

　　三月三十一日。多云。
　　又是这一天。你送我白玫瑰的这一天。
　　阳光明媚的三月
　　我穿过紫堇
　　穿过木棉
　　穿过光影里斑驳中逝去的流年
　　遇见你
　　酒般的思念
　　淡淡的忧伤
　　散落成一地苍茫的月光
　　谁能将过去遗忘
　　轻手拈起
　　开出尘埃里记忆中单纯的梦想
　　最孤单的时候
　　全世界开始下雨
　　心底
　　有一个简单的愿望
　　微微带着甜蜜的惆怅
　　来温馨的痛苦
　　去坚定的向往
　　谁的指间滑过岁月与时光
　　谁在若梦浮生中留下无限怅惘
　　我等你用尽了所有的哀伤
　　却读不懂你微笑时眼中的悲凉
　　或许钢筋水泥筑起的城市
　　无法绽放温暖醉人的灯光
　　惟愿来生
　　做你的鹅卵石
　　浅吻春光
　　我在大街上晃荡了很久，终于买到一枝白玫瑰，送给自己，祭奠爱情，或者青春。

　　他合上日记，有点恍惚。渐渐地，他眼前浮现的女孩子们都一个个消失了，只有一个，形容消瘦，面色苍白，眼神里却满是纯真和热情，久久不肯离去。茶凉了，妻子走上来为他添了新茶。他望望妻子，心头带着歉意一暖。随即他站起身来，安静地、长久的，带着深情凝视着窗外。外面车水马龙，一如初见她时的那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