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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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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杀了太多的人,甚至连唯一拜过的师父也成了刀下鬼。
那个本来就是厉帝眼中钉的伶人,在接到刺杀的密令后,我扮作一个笛童,拜谒其门下。
没有人知道我是厉帝派来的刺客,那些前来追随他的人多半生性放浪,时常出言不逊,以为天高皇帝远,又以为自己心中那点可怜的信念可以拯救一切。
他们若逢上一个胸襟开阔的君主,也许会成为济世栋梁。只可惜他们生不逢时。
我逐一记下他们的由来,但凡有出格言语的,最后都被我杀尽。献上的人皮亦使我连升三级,从一个被操纵的杀人工具,我成了刀下有三十个索命鬼的主簿。
当年侥幸逃过一死的少年,如今坐在我身边,应早已不记得那年某个伪装成伶人的冰冷刺客。他已是举国最为闻名的琴师,形容俊雅为人风流倜傥,年少时的病悒郁愁被他半阖在眼尾,徒惹人怜,一时倾倒无数宫人倩女。青华殿前一曲鹘歌行更是成就了他,然而同时,也毁灭了他。
厉帝册妃礼上,斯人白衣哀妆,泠泠清弦跌荡失传古曲,鹘歌行末,天空中骤然有群鸟徘徊,久久不去,领头之鸟黄羽巨翼,睫有彩羽,紧随其旁的青鸟同样鹏翼如遮天垂云。
那便是古经中传闻的神鸟,青鸟出黄鸟飞,见则国之将亡。
琴师被赶出了帝都,只是没过多久,座上的君王还是没有按捺住他的杀意。
“你为什么总要戴着面具。”他似笑非笑,眼尾倦似的半阖着,“不杀人的时候,也要掩人耳目?”
说话时一山桃花开得盛烈,我与他坐在某处无人的山坡上,新草泛绿,桃云静浮。
片刻前我路过此地,听见了桃林中的琴声,便知道他在这里。
他青衣绣领,青丝散漫。远远地见我来,嘴角有依稀弧度,似是笑意,仿佛知道我的前来。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我走近到某个距离时清淡开口。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的琴声,”我说,“万中无一,十分好认。”
不知是否认同我说的话,琴师仍是笑,神情却清冷了几分。
“人面桃花,艳酒古琴,正当人间风流……”他从地上站起来,不防动作猛了冲了血,激烈地咳喘起来。
他的眼睛看着我,向我伸出枯枝似细瘦的手,目光有难言的锐利的光。
“且陪我饮酒。”
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的身上散发出难以忽略的药气。
到底是个命不久矣的人啊。
“一身血腥味,”他淡淡地扫我一眼。
“彼此彼此。”我道。
毕竟刚杀过人。
我拾回他刚才的问题,回答道:
“活人记不得我,死人也不想被他们记得。脸的存在,没有意义。”
他无声,垂下的眼睫像是榉树落下的花,笑意翩跹惊鸿般掠过,连带着眼尾的朱砂痣都潋滟。
“只怕未必,”他说,“对我,就有很大的意义。”
“莫要把我当作救命恩人,”我说着,饮尽坛中余酒,“厉帝若发现你未死,为了保命,我还是会杀了你。”
我没有错过他眼中一瞬迟滞的阴翳。
口中酣冽畅快的桃酒,在舌根下泛出清苦。
“原来你在这里。”
身后传来脚步声,接着是窸窣的衣料摩擦。眼前的景色在霎时幻灭,只剩下一望无际的苍穹与尘世。
坐在身边的人,也已不是那个病癯的琴师。
“午饭的时候大家四处都找不到你,”慧缘说着,在我旁边的崖石上坐下来。
“心情不好啊。”
没有回答他,我望着远山与云雾,像极了那人衣襟上泼洒的酒痕。
“阿弥陀佛,”慧缘唤了一声佛名,道:“世事有时候就是如此。”
他笑了一声,像是在回应自己。
“人间横亘在前,有人急于涉入,有人激流欲退,醉生梦死早早夭折,死而不得煎熬一生。诸般尔尔。你如此急于离开它,其实未必是看透了它。”
他看着我,目光中深意悠长。
“我同你一样对你自己一无所知,但是不入红尘,如何看破红尘?世事陈列在前,不告而别只会徒添业障。”
这句话对于一个出家人而言未免太惊世骇俗,我不禁转头看着他。
慧缘对我笑了一下,露出孩童般狡黠的齿尖,我这才恍然,被称作师父的这个住持,其实比我年长不到哪里去。
可是他错了。
我闭上眼,对他说道:
“师父多虑了,弟子之所以想遁离红尘,实是因为罪孽深重,弟子的身上……背着太多人命。”
“我杀了太多的人,男的女的,各式各样的,有病的没病的。没有什么理由,我是被人操控的鹰爪,只需要抓捕猎物。”
我看向慧缘平静无澜的眼,沉吟了片刻。
“我没有什么贪嗔痴恨,那些东西会害死我。可是我杀的人太多,我只想得到宽恕。”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
“我别无所求,只想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