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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三月,夜未央(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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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少女情怀总是诗。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就像打开了一扇心窗,用尽力气把自己拉入对方的世界,很笨拙,也很天真。
水陌往卿未予的书房跑得更勤了,有时向他请教一些经文,有时拿来一套琴谱和他共赏,有时端进来一杯热茶,有时又说起一些趣事逗他开心。卿未予只当水陌小孩心性,太久没见他,难免有些黏人。
水陌却希望自己快快长大,这样,也许,是不是有一天,自己就能和先生在一起呢?先生会不会喜欢自己?先生对自己的喜欢,是不是那种喜欢?是……,像对夫人一样的喜欢吗?
有次水陌想得出神了,研磨药粉的时候竟然混进了些许断肠草,被药师影好一顿教训。水陌大着胆子问道:“师傅,你知道先生的夫人莫婉吗?”
药师影眼神一黯:“你问这个做什么?”
水陌倒也不怕,大大方方地说:“我想知道,先生为什么那么爱她。”她知道药师影不仅是村里医术最高明的人,也是最不受世俗拘束的人。两师徒相处多年,早已了解彼此心性。
“小鬼 ,你果真喜欢上卿未予啦?”
虽然知道师傅心里有数,但心事这么直白地被人说出,水陌的脸颊不禁微微发烫。她缓缓抬起头来,直视药师影的眼神,坚定答道:“是”。
药师影不禁叹口气:“水陌,你何苦淌这趟浑水呢?卿未予知道吗?”
“不,他不知道,也请师傅一定不要告诉他”,水陌有些着急,“不然,不然,我怕先生会赶我出去。”
药师影不禁苦笑:“我真是不知道卿未予到底哪门子好?为什么你和莫婉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他不一定好,但是我爱他。”
最后,水陌也没能从药师影嘴里打听出有关莫婉的消息。药师影只肯说,莫婉是他见过的最善良、最美好的女人,如果水陌一定要和卿未予在一起,就不用追究过去。
水陌恍惚回到家中,依然放不下心事。她找遍整个屋子,先生不在。水陌再也忍不住,便决意去莫婉的房间找找线索。后来水陌也在想,当时的自己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要知道过去的一切。经年后才明白,因为太想得到,才不断衡量。衡量那个人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自己和那个女人是不是一样,如果不一样,差多远呢?能不能赶上呢?那个人和自己,是不是有可能?
水陌来到屋子的最东头,这扇门擦得干干净净,门口的一把小铜锁也甚是精致,看得出卿未予一回来就把这边打扫干净了。这下水陌可发了愁,无法开锁,只得掏出簪子往锁孔里插,看能不能碰运气把锁套开。这还是云自扬偶然吹嘘自己能用簪子把锁打开,她第一次尝试,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正在鼓捣着,猛然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没想到几个月不见,自己家里倒是多了个贼。”
水陌吓得一哆嗦,扑通跪在地上:“先生……,我,我……”
卿未予盛怒:“我竟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这些下三滥的玩意儿,为什么无事要去撬锁?”
水陌无法回答,只托说自己好奇能不能打开锁,并不敢透露,自己好奇的是里面的旧物。
卿未予直悔自己平日对水陌太过娇惯,才宠得她胡作非为。一气之下,罚她去书房跪着,晚饭也不许吃。
水陌心虚,乖乖去书房罚跪。谁知才跪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觉得腹部疼痛难忍,就势倒在地上,身子屈成一团。开始还能忍忍,后面冷汗直冒,疼得直哼哼。
卿未予闻声赶来,刚想去扶,只怕又是这丫头的苦肉计,便板起面孔道:“先生原谅你了,快别装了,起来吧。”
谁料水陌只顾捂着肚子嚷疼,似听不见旁人言语。卿未予这才急了,忙把水陌抱起来,触手的地方一片冰凉,这才发现水陌的裙子上有一滩血迹。卿未予忙抱着水陌朝药师影处奔去,刚跑出院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又把水陌抱回卧室的床上。
水陌醒来的时候,看到古大婶坐在床头,空气中传来一阵红糖的香味,还夹杂着些许生姜的腥气。刚想起来,古大婶就让水陌把红糖水喝了,并塞给她一个装了热水的羊皮袋,并神秘兮兮地告诉她:“水陌,你来葵水了,从此之后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水陌迷惑,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欣喜。自己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女人,终于长大了,终于,又向自己和先生的未来更近了一步。
卿未予在门口看着水陌虚弱地趟在床上,很是自责。她怎么会是故意的呢?明明疼得脸色惨白,身子弯得像只可怜的小虾米,那么冰凉的地,也不知道她躺了多久。如果自己早一点发现,就好了。刚刚抱起水陌的时候,她瘦弱得像一只蝴蝶,美丽,轻盈,却也在这寒冬瑟瑟发抖。卿未予真的太害怕,这不能不让他想起莫婉。他无法再承受,自己爱的人离他而去。
“爱的人?哪一种爱呢?”卿未予头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却不敢深想。
自从水陌晕倒后,先生对她温和了许多,对功课也不甚在意,似乎只要她开心、快乐、健康地活着就好。开始水陌很高兴,以为先生终于要把她当成大人看待。然而,事情发展很快跑偏,令水陌始料未及。
卿未予终于意识到家有少女初长成,开始对水陌有了避忌。不是猜疑和冷淡,而是男女有别。水陌再也不能像儿时一样做到先生腿上撒娇,不能随意出入先生的房间,甚至,不能表现出更多的亲昵和依赖。
如先生所说:“水陌,你长大了,应该学会独立生活,不能太依赖先生。你我虽情同父女,但并不是真正的血亲,总要避一避嫌才好。”
水陌当时哭得很凶,她苦恼着冲入先生怀里,然而,先生推开了她。
只是这轻轻一推,却让水陌心里一凛,是的,她终于不再是个小女孩。那么,自己也许可以成为一个女人,一个能真正和他并肩的,女人。
老实说,水陌也分不清她对先生到底是怎样的情感,如父,如兄,还是一个可以让自己可以无穷依赖的港湾?是他把一个小婴儿养成如今的娉婷少女,是他喂她吃第一口饭,教她写第一个字,是他给予她鼓励的微笑,也有谆谆教导。小时候蹒跚学步,一回头,他总是在后头跟着,待要摔倒,就会被他的臂弯捞起来。十二年里,他们相依为命,经历过太多。他有英俊的面容,宽阔的肩膀,浩瀚的学识,忧伤辗转的过去,还有把你捧在手心的宠溺,对一个少女来说,最致命的吸引力,莫过于此。
水陌尝试着变得更加成熟。她把先生的衣服洗得整整齐齐,晾干收叠好,期待的不过是一个微笑,却被告知下次无需如此;精心制作的美味佳肴,只是一声客气地道谢。先生似乎铁了心想和她划清界限,也许再过两年,就要把她许了人家。
初初尚能自行消化,后面忍不住便去药师影处喝得烂醉。喝醉了才好呢,起码,这个时候,先生会来背她回家。哪怕先生像儿时一样责罚她也好,但先生只说:“命是你自己的,不要让旁人为你操心。”
水陌禁不住失声痛哭: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只是,却不肯给。她再不把自己喝得烂醉,是啊,何必给“旁人”添麻烦。只是她想,命是自己的,这点倒是很好,我愿意怎么折腾,便可怎么折腾,“旁人”也是管不到的。
可见而不可得,思念却无法诉诸于口,水陌越想越觉悲凉,日渐消瘦。昔日活泼灵动的小丫头变成苍白孱弱的纸片人,着实让人心惊。古大婶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地叫着,好汤好水伺候,水陌总是未见好转;云自扬更是急得团团转,实在不明白素日快乐活泼的人怎么转眼间成了这幅模样。水陌只哑着嗓子让他们放心,整个人却越发枯竭下去。
见水陌如此,卿未予心里难受,却不便现身,只得拜托古大婶日日照顾。水陌小孩心性,也许过了这一段,便能走出这份少女心事。他和她,怎么可能呢?
古大婶满腹狐疑:“是不是水陌做错了什么,先生要罚她?”
卿未予摇头。
“那先生,怎地也不去看她?上次水陌晕倒,先生可担心得很。”
“我不能让水陌养成,她想得到什么,便可通过折磨自己、折磨他人来得到的习惯,没有人能一直靠这种手段过活。”
古大婶一头雾水,心里责怪先生过于严格,便劝道:“小孩子家家的,无非是贪玩、贪吃,再不然,跟我家絮儿一样,喜欢些头绳、衣饰的,不打紧。”
见卿未予不说话,便离开了。
熟不知,卿未予喃喃道:“是啊,她想要的,不过是我的心。而她,早已拥有。”